04守夜

        他是當地遠近聞名的大孝子，老太太的喪事辦的很盛大，靈堂布置的十分莊重肅穆，我披麻戴孝，站在他身旁，前來吊唁的人絡繹不絕，仿佛方圓十里的官員百姓都來了。

        「請節(jié)哀……」

        「節(jié)哀順變……」

        「節(jié)哀，保重……」

        每一位賓客都會說些安慰的話，從我的角度，這既是說給他聽的，也是說給我聽的。

        我像個木偶一般點點頭，迎合著。

        ……

        陳更倒是和我不一樣。

        他忙前忙后，吩咐下人做這做那，又接待應對來往各類賓客，還時不時轉過頭來關心我一下。

        「娘子，你的眼睛都哭腫了，用這個冰囊，敷一下吧……」

        「娘子，你不用這樣一直陪著我，你若累了，就去休息一下吧……」

        「娘子，這是一點稀粥，你吃一點吧，養(yǎng)脾胃的。」

        我如果說，「我不想吃，沒胃口。」

        他便會一直糾纏著我，「娘子，是不是飯菜不和胃口，你想吃什么？我去給你弄，你這樣下去，身體要垮了……」

        我煩的慌，便只好作罷，端起來吃。

        他會在我身邊一直盯著，直到看著我一口一口吃完為止，才離開。

        真是的，就像盯小孩子一樣。搞得我本來只想應付的吃幾口，可是最后還是乖乖全吃掉了。

        我心想，你總是讓我吃這吃那，也沒見你吃什么東西呢？總是讓我休息一會休息一會，也沒見他腳落地過。

        據我觀察，這些日子，他像是成了仙一般，每天只睡那么一個時辰，有時候只是伏在靈堂瞇一會兒，而且，也不吃什么東西，下人們送來吃食，他都一轉身盡數送到了我這里。

        一天夜里，賓客散盡，就連伙計們都休息了，靈堂里燭光搖曳，白綢飄舞，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

        我緩緩的走過去，才發(fā)現，他竟然跪著睡著了。

        我輕輕將斗篷披在他身上，不想吵醒他，可還是驚動了他。

        「誰？」

        他一下子抓住我的手，站了起來。把我也嚇了一激靈。

        「娘子……是你啊……」看到是我，才呼了一口氣。

        「啊……恩。」我點點頭。他這么猛的一起身，把我嚇了一跳，惹得我的心撲通撲通直跳。

        他看看窗外，轉身對我說，「娘子，這么晚了，你怎么還沒睡？你怎么到這里來了？」

        我睡不著，擔心你。

        可這種話我怎么說得出口。

        我低下頭，才發(fā)現從剛才開始，他一直拉著我的手呢。頓時抽了手，臉一紅。

        「娘子，對不起，是我駑鈍了。你這么關心我，對我實在是太好了。我真的很感動。」

        看來，他還不算是那么愚鈍嘛……

        「不過娘子，你還是快點回去休息吧。夜里風大，別著了涼。」

        「那你呢？」我問。

        「我還要在這里守夜。今日是最后一日了。」

        按照民間的規(guī)矩，守夜要守夠七日的。據說人的靈魂會在死后七日飛升入天。

        最近過得混混沌沌，他這么一說，我才發(fā)覺，竟然已經過去七日了。

        明天，就要入殮了。

        出了殯，一旦入土為安，就再也見不到面了。便是真正的天人永隔了。

        我鼻子有些酸酸的。

        我又不爭氣的想起了我的爹爹。我未曾為他守過夜，他的靈魂是否已經飛升了呢？

        他會不會也在天上看著我呢？

        我撲通一下子，也跪到了地上。

        「娘子，你這是為何？……」他趕緊扶我。

        「我也要守夜。」我說。

        「娘子，你有所不知，女子是不用守夜的。」他想將我拉起來。

        「你不走，我也不走。」我堅定地說。

        「……」

        他看我這么堅定，只好默默作罷了。

        「好吧。」

        然后，我們兩個就這樣并肩跪著，默默無言。

        ……

        窗外的風呼嘯著，樹枝敲打著屋頂的瓦片，像是在彈奏一支憂傷的曲子。靈堂的地面潮濕冰冷，又硌又硬，不一會，我就跪的膝蓋酸疼，凍得直哆嗦。

        他似乎察覺到了，起身取了一個蒲團過來。

        「娘子，你墊上點這個。」

        接著，又為我披上了一層毯子。

        然后，又用輕柔的聲音說，「娘子，你知道嗎？以前，我最欽佩的女性，就是我的母親，她一個人又當爹又當媽把我養(yǎng)大，什么臟活累活都做過，為了求學帶我到處搬家，探訪書院拜謁名師……她雖然沒讀過多少書，但是她本人就是一本書……」

        接著，他把頭轉向我，「但如今……娘子，我最敬佩的女性變成了你。」

        他也不管我答不答話，只顧自的繼續(xù)說，「你現在的樣子，真的讓我很意外。本以為你只是個弱女子，卻沒想，你也有堅強倔強的一面。你給我的感覺，是那么的與眾不同，和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女人都不一樣。」

        他說的我臉都紅了，不知道怎么應對。我向來不已擅長應對這樣甜膩的氣氛。

        「聊些別的吧。」我趕緊岔開話題。

        「……好……」

        「娘她……走的時候……沒有遭罪吧？」我問。

        「恩，沒有。她很安詳……是面帶微笑走的。」他說，「這多虧了你，母親她，特別的喜歡你，上次帶你見了她后，一個勁的和我夸你，讓我一定要對你好，珍惜你，愛護你。我們能結合，是她臨終最開心的事……」

        結合？我的天……

        本來想逃離一個曖昧的氣氛，卻陷入更曖昧的境地。

        啊啊啊！

        我咬咬嘴唇。

        他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小動作，嘴上絮絮叨叨的話忽然停了。

        「對不起，娘子。」他有些緊張。

        「沒事。」我嘆了一口氣。與他較真這些實在沒有意義。

        「娘子，如果以后我說的任何話，或做的任何舉動，有讓你覺得不舒服不自在的，你一定要說出來。不要忍著。不要憋著。那樣，只會傷了自己的身子。好嗎？」他說。

        「好。」我點點頭。

        「娘子，你知道嗎？其實我之前沒想過，你是這樣惜字如金的人。跟你一比，我一個大男人，反而成了聒噪羅嗦的那個。」他撓撓頭。「你心里一定在笑我吧？」

        「唔……沒。」我沒想到他會這么想。

        「如果你不喜歡，我以后便少說話。」他說，「像你一樣。」

        他不說話了，房間又安靜了下來。

        屋子里回蕩的凈是盤旋的風聲。嗚嗚嗚——呼呼呼——嗖嗖嗖——

        夜風像個調皮的小精靈，看著我們傻跪著的兩個人，捂著嘴巴笑。

        其實我剛剛還想說，他這樣傻里傻氣嘮嘮叨叨的還挺有趣的。我從小不愛說話，反而，我還羨慕他來著。

        我想了想，說，「要不，你給我講講你小時候的事吧。這樣不說話，也挺無聊的。」

        「恩。好啊。」他又提起了精神。「我小時候啊，是家族同輩里最小的，我的表兄有五個，他們各個比我高，總是欺負我。但是我的姑姑很喜歡我，對我很好……」

        他的氣息就在我的耳畔，溫溫的，輕輕的，帶著一股煙草的清香。他的聲音低低的，緩緩地。很溫和，很催眠。

        ……

        我微微的依著他，聽著聽著，就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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