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離開后沒有再來過，猴王頗覺無聊，只得整日逗弄哮天犬打發時間。

        可是楊戩發現，猴兒最近不愛笑了。自從近日猴兒時常夢見花果山，他便不似之前快樂了。

        楊戩的分|身去了一趟花果山，花果山仍是仙山福地，郁郁蔥蔥，偶爾會出現幾只成了精的小妖怪，似乎一切如舊，什么都沒變。

        可是在猴王夢里，他熟悉的猴子們，漸漸都不在了。

        后山又堆滿小土包，曾經誓要等大王回去的猴子們，病的病死，老的老死，一個接一個，都不在了。

        “不要——”

        楊戩把猴王輕輕抱在懷里：“猴兒，猴兒醒醒。”

        猴王猛地從噩夢中驚醒，豆大的汗珠順著額角滑落。

        “又做噩夢了？”楊戩憂心的問。

        但其實他明白，猴王是天生地養的靈猴，心思透徹，萬法不害，是絕對不會受到噩夢侵擾的。

        他夢中所見，皆是預示。

        “楊大哥，我夢到……夢到我花果山的猴子猴孫們都死了，他們明明說過會等我回去的，等我回去教他們長生之法，我卻在這里……在這里……”

        他閉了閉眼，突然說不下去了。

        選擇留在楊戩身邊，是他自己的決定，他不該對楊大哥這樣說。

        他下山游歷蜀郡八|九年，又同楊大哥在一起十年，算一算，近二十年的時間里，他什么也沒學成。

        如今知道了楊大哥是神仙，那他是不是可以……

        “楊大哥。”

        猴王回想到哪吒來的那一日，兩個天神的那場比試，愈發堅定他心中所想。

        猴王定了定神，不等開口，就聽楊戩說：“看來猴兒心中已有抉擇。”

        他問：“你…可是想去陳塘關了？”

        “不。”哪吒雖厲害，卻不是他想要的。

        猴王搖頭說：“不拜李哪吒。”

        楊戩見他如此痛快地否認，莫名松了口氣，“那么猴兒想去哪里？”

        “我不知道。”猴王對此并無什么頭緒，也不知道哪里才有厲害的神仙。“楊大哥，你應該知道那個神仙最厲害吧？”

        他睜著亮晶晶的金眸發問，叫楊戩心軟的不行，可一切皆講緣法，他已經將緣法告知過，就看猴兒自己何時才能悟到。

        “不知。”楊戩硬著心腸說。

        猴王只以為楊戩是舍不得他，連忙問：“那，那我若走了你會陪我嗎？”

        這樣期許的眼神，讓楊戩的心都碎了。

        他半晌沒有說話。

        猴王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沒關系，你是天上的二郎真君，能在凡間陪我這十年……我已經很知足了。”

        猴王的笑容有點苦澀。

        他才沒有知足！十年哪夠，百年，千年都不夠！

        可是楊戩只是看著他，沒有說話。

        猴王讀不懂楊戩的眼神，心想，哪怕只剩他自己也沒關系，反正從來時，就只有他自己。

        猴王從來不喜糾結，更不愿糾纏，他難過一瞬，很快就恢復了精神，說：“我明日就走。”

        楊戩深深看他：“……好。”

        —

        猴王離開的時候，天空烏云密布，楊戩的心情就如同這沉重的天氣，仿佛壓得他喘不上氣。

        哮天犬瞧瞧自家主人，憂心忡忡：“主人，既然不舍，為何不留下猴王？”

        楊戩從來不會認真看一眼天是什么樣子，可現在他仰起頭，似是要把天看穿。

        他心道：留不住。

        再留下去，只會耽誤了猴兒。

        “猴兒有自己的路要走，我見他第一面時就知道。”并且分別這一幕，他已經在心里預設了整整十年。

        可是猴王轉身離開的那一刻，他還是止不住地想他。

        明明他的神識在跟著他。

        還是想他。

        “呦。”

        突然一道歡快的聲音傳來，打亂了楊戩躁動的心。

        “楊大哥竟然也會難過。”

        是哪吒。

        楊戩收回目光：“你怎么又來了？”

        “你什么意思，什么叫又來了？不歡迎我啊？”

        哪吒踩著風火輪，雙手叉腰，下巴一抬興奮道：“你家小猴王是不是決定去陳塘關尋我拜師了？所以你吃味了。”

        一定是這樣！

        哪吒自信滿滿，朝天吹了聲口哨。

        “做夢。”

        楊戩說：“猴兒的緣法若在你這里，只怕你承受不起。”

        哪吒瞧他，很有些不服：“怎么？我還教他不得？”

        “教不得。”

        哪吒還要再說什么，但見楊戩神色認真，便知他所言并非玩笑。

        小猴王出世時的動靜，比千百年間所有大妖出世加起來的動靜都要大。

        想當初他降世時，也鬧過這般動靜，故此被人稱作魔童，可他到底也不是真的魔，但小猴王卻是真正的妖。

        且是三界少有的大妖，妖魂之強大，更是連玉帝也忌憚。

        “他如今除了妖魂，并無任何法力，你放心就這樣放他離開？”就不怕玉帝一時想不開，半路把小猴王給抓了？

        后面這句他想了想，沒問出來。

        楊戩不擔心，他都有點擔心了，三界內難得出現一個絕無僅有的小猴王，可不能就這么被有心之人給暗害了。

        見楊戩不應聲，哪吒有些憤憤道：“小猴王真是白白陪你十年！”

        他放出一縷神識跟了上去，想要暗中保護小猴王，然后——

        “啊——嘶，疼死小爺了！”

        他的神識竟被另一道神識給頂了回來。

        “楊戩你故意的吧！你如此擔心他，竟還裝淡定。”

        他還奇怪猴王離開，楊戩怎地絲毫不擔心，原來只是做表面功夫，實則一顆心早就隨著去了，一連跟著的，還有強大的神識。

        不過，如此他倒放心了，哪吒想。

        但神識的震蕩讓他頭痛難當，楊戩這家伙，下手夠狠的。

        哪吒恨恨咬牙：“我可是你兄弟，你至于？”

        楊戩：“至于。”

        “他是我的。”

        哪吒：……

        沒人和你搶！！

        —

        猴王跋山涉水，足足走了大半年，才走出廣袤的南贍部洲。

        這期間并無什么災禍，比他初游蜀郡時順利多了，只是每每夜里休息時，總覺得有人在偷親他。

        每次醒來，猴王都會習慣看看自己的手腕，看到那根紅繩，就心安了。

        這日他終于踏入了西牛賀州之界，傳聞西牛賀州多有妖，而且都是很厲害的妖怪，猴王行走多日，卻連一只妖怪也沒見到。

        如此實在很無聊，他蹲在樹墩上有些郁悶。

        “沒意思，要是楊大哥在這里就好了。”他偷偷親了親紅繩，想楊戩了。

        楊戩透過神識聽到猴王的話，看到猴王的動作，心里軟的一塌糊涂。他虛空將猴王摟在懷里，低頭吻他的發頂：“猴兒，我在這里。”

        哪知猴王突然哼了聲，從樹墩上跳下繼續趕路，邊說：“該死的二郎真君！看我學成本事，回來把你打穿地心！”

        當初他就不該佯裝灑脫，如今大半年不見，他終于后知后覺，楊戩于他而言是個例外，十年的陪伴的確不夠，他想要永遠。

        楊戩又虛空揉揉他的腦袋：他的小猴兒，倒很記仇。

        猴王撿了一根樹枝，憑借腦海中的記憶，蹲在地上左一下右一下，畫出了當初楊戩作的畫——

        是靈臺方寸山的景。

        猴王離開后，楊戩就回到了灌江口，每日通過神識看護小猴王。當看到小猴王果然要去靈臺方寸山時，他難掩心中歡喜，忍不住又親親他。

        “好猴兒，真聰明。”

        猴王深思敏銳，突然朝右伸出手：“抓到你了。”

        卻抓了個空。

        他松開手掌，又握緊，頗為惱怒地哼了聲：“裝神弄鬼，待我學成歸來，看我不把你抓來打一頓！”

        猴王以為是有會隱身的小妖怪在戲弄他。

        楊戩訝于猴王的敏銳，竟然能感應到他的神識，隨即失笑，心說待猴兒學成歸來那一日，只怕自己的這頓打是躲不過了。

        —

        又走了三個月之久，猴王終于看到了畫中山。

        只見眼前高山秀麗，林麓幽深，山中長滿翠綠巨藤，奇花瑞草遍布，不時有青鳥鳴叫，白鶴展翅。

        涓涓流水聲不斷，猴王急忙趨步，穿入林中，又翻過三座山峰，終于在一陡壁中，看到了小小矮矮的洞門。

        他目力極好，金眸望過去，果真見到“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幾個字。

        猴王心中大喜，當即跳下山峰奔去。

        那山峰十分陡峭，楊戩一驚，神識正要護住猴王，避免他不小心摔著，結果卻被另一道神識給擋了回來。

        三界之內能悄無聲息地接近，并擋住他神識的——

        “師父！”

        一聲熟悉的笑傳入耳中：“戩兒，你終于舍得放小家伙離開，為師已等待多時了。”

        人間十年對神仙來說，不過彈指一揮間，菩提老祖等候多時，小猴王終于來了。

        “師父，猴兒天生地養，心思單純，不通世間險惡事，不懂世間善惡心，只一顆赤子心腸無懼無畏，徒兒放心不下……”

        “放心不下，卻不愿教他人心善惡之分。”

        “徒兒……不忍。”楊戩只希望小猴王無憂無慮，一切險惡，皆由他來擋。

        可菩提老祖卻道：“命數已定，你護他不住。”

        一句‘你護他不住’，差點叫楊戩急火攻心。他突然吐出一口血，待穩住心神時，發現自己的神識已經無法再護著猴兒了。

        “師父！”

        “安心。”菩提老祖的聲音猶如在耳：“為師會教他法術，一切因果，自有他自己承擔。”

        楊戩如何能安心，他早已慌了。

        早知如此，何必放猴兒離開。

        猴王一踏上斜月三星洞前的石階，楊戩就再也找尋不到他的蹤跡了。

        此時的靈臺方寸山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即便楊戩以最快的速度趕來，也來不及了。

        師父將洞口設下了結界，任憑誰來也是找不到的。

        他握住心口，攥緊了手中紅繩低喃：“猴兒……”

        —

        猴王踏上石階，石階兩側皆是松樹，枝頭上結滿松子，他歡喜地跳起來摘來吃，還沒吃幾個，便聽到一聲‘吱呀’門響，是洞門開了。

        洞門內走出來一個相貌清雋，身著寬袍的仙童，見了猴王驚問：“你是誰？如何能闖我師門？”

        猴王咽下松子，滿眼好奇地打量仙童，心道自己當真找對地方了，這里果然有神仙。

        他隨手扔了松子，學著人類拱手道：“仙童，我是來訪仙問道的，無意闖你師門。”

        仙童瞧他雖是猴子模樣，行為舉止卻與人無異，更別說還是個俊俏猴子，一雙金眸很是特別，叫人見之便喜。

        猴王模樣討喜，仙童見了也喜歡，連忙道：“家師說門外來了個求修行的，特命我前來引路，就是你了吧！”

        他幾步上前，欲拉著猴王的手：“走，我帶你去見師父。”

        猴王聽罷，更加確定此洞中的主人定然十分厲害，竟能算到他來。他心里高興極了，卻仍是躲開了仙童的手。

        猴王不喜與人碰觸，除了楊大哥。

        “多謝仙童，還請前面引路。”

        仙童并未計較，收回手笑道：“請。”

        也不知此處的神仙和楊大哥相較，誰更厲害些，他私心里希望楊大哥是最厲害的，但又希望這里的神仙也厲害，他要跟著學本事。

        猴王滿是期待，為表誠意，還特地整理了衣裳，確定并無不妥，才隨仙童徑入了洞天深處。

        深處果然別有洞天，亭臺樓閣，山川細流，比之洞外要恢弘多了，遠遠一望，一片浩渺煙波下，出現一個瑤臺。

        猴王定睛一瞧，瑤臺之上端坐著一個人，座上之人鶴發童顏，手持一柄拂塵，正在閉眼打坐。

        瑤臺兩側更有三十多個小仙童侍立臺下，猴王一見，就知誰是這里的主人。

        仙童將他引到此處就不見了，猴王走上前細細打量。

        座上的仙人看上去很有些本事，但他的楊大哥本事也強，若此人不如楊大哥，他還不如不拜。

        菩提老祖以為猴王見到他，就會倒身下拜認他做師父，誰知小猴王不但沒有這么做，還輕聲嘀咕：“要是楊大哥在這里就好了，叫他和仙人打一架，看看誰更厲害。”

        菩提老祖：……

        小小猴兒，很有逆徒的潛質。

        他等不來小猴王的主動拜師，只好睜開雙眼，神情嚴肅地道：“臺下猴兒從哪方來，如何到了我這里。”

        “我自東勝神州傲來國花果山來。”猴王揚聲道：“我曾有緣見過此山之景，特來此尋仙問道的。”

        他頓了頓：“你是這里的神仙嗎？適才有位仙童說你知我會來，想來也算得出我的來歷，又為何要問？”

        菩提心說這猴頭忒無禮，卻又喜歡他這般直性，點點頭道：“不錯。如今你既已尋到仙，可要入我門下，拜我為師？”

        “這……”猴王想了想，問：“小神仙，你有何本事？”

        小、小神仙？

        侍立兩側的仙童的臉色，一個比一個精彩，有憋笑的，有微怒的，都恨不得馬上回頭看一看這大膽的小潑猴。

        若非師父說山外來了個小師弟，他們定然不會任他胡說。

        猴王話音剛落，就察覺到氣氛不大對勁，歪頭問：“怎么了？”

        菩提老祖突然哼一聲：“敢將我稱作小神仙，猢猻簡直膽大包天！”

        猴王不明白這仙人為何發怒，卻也不懼：“你長得如此年輕，不是小神仙還是老神仙啊？”

        說完，他才反應過來，神仙能隨意變幻容貌，那仙人雖然看著年輕，但恐怕已經成百上千歲了吧。

        唔，如此，叫他小神仙，的確不合適。

        猴王的心里話，逃不過菩提老祖的耳朵。

        他道：“我已有上萬年，沒有被人叫過小神仙了。”

        上萬年？

        猴王驚了，真能活啊。

        菩提老祖：……

        猴王連忙道：“那你一定會長生之法！”

        “自然。”

        猴王大喜過望，“我若拜你為師，你可愿將長生之法教我？”

        果然，小猴王并不知曉，他自己本就能長生。

        菩提沒有說話，猴王默認他答應了，終于肯跪地磕頭：“師父，弟子遠來尋仙問道，終于得見仙人，還望師父不要嫌我適才無禮，收我為徒。”

        說罷，重重磕了三個響頭。

        菩提老祖面上不顯，心里卻很高興。

        三界唯一一個神猴，是他的弟子了。

        他道：“你既拜我為師，也該向我說個名號，你叫甚么？”

        “我無名無姓。”猴王說：“說來師父或許不信，我是從石頭縫里蹦出來的，生來無父無母，故也無姓名。”

        “哦？如此，竟是個天地生成的靈猴。”菩提甩了甩拂塵：“走上前來，我看看。”

        猴王望著高高的瑤臺，縱身跳起，落在了瑤臺中間。他大步朝前走，經過那些仙童時，仙童們都在偷偷看他。

        猴王左右瞧瞧，心說神仙果然都長得好看，只是都不如楊大哥。

        他立在兩丈開外，拱手道：“師父。”

        “身姿如松，眼光敏銳……不錯，不錯。”菩提老祖滿意點頭：“你既無名無姓，為師便賜你一名。”

        猴王金眸一亮，仙人這是答應做他師父了？

        接著就聽到師父說：“我門中有十二個字，分派起名，到你乃是十輩之小徒矣。”1

        ……十輩。

        師父的徒弟竟如此之多。

        猴王問：“第十輩是個什么字？”

        “廣大智慧，真如性海，穎悟圓覺。”菩提說：“第十輩，乃是一個‘悟’字。”

        “小猢猻，為師與你起個法名，叫做‘孫悟空’可好？”

        “孫、悟、空。”

        猴王燦然一笑：“好！好！自今日起，我就叫孫悟空！”

        他又一拜：“多謝師父賜名。”

        遠在灌江口的楊戩，忽然心神一動——

        師父收下猴兒了。

        猴王念了兩聲自己的名，伸出手指勾住腕上紅繩，輕喃：

        “楊大哥，我有名字了。”

        “我叫，孫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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