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王得了姓名，欣喜歡愉，更覺自己認了一個頂好的師父。

        菩提老祖笑著縷胡須，眼神一掃，看到了悟空手腕上的紅繩，那里面蘊藏無盡神力，是自己的大徒弟楊戩的。

        他沒說什么，只道：“悟空，往后需得誠心修行，不可招惹是非。”

        孫悟空乖巧應下：“是，師父。”

        拜了師父，悟空心里高興，跟著一眾師兄弟一起修行。

        他以為很快就能學習法術，不成想，每日都只是學言語禮貌、習字焚香，聽師父講經論道，無甚么用處。

        閑余時間，師兄們會帶著他掃地鋤園，養花種樹，挑水擔柴……如此每日反復，不覺已有六七年。

        這日，菩提老祖終于又坐高壇講經，悟空在旁聆聽，只覺天花亂墜，大道之法玄之又玄，他越聽越開心，忍不住由坐到躺，甚至翹起了二郎腿。

        菩提老祖垂眸看他，心道這小猢猻也不知能聽懂多少，這法妙極，他若能參透其中一二，來日修行必定事半功倍。

        見孫悟空閉上眼，老祖問：“悟空，你怎不聽為師講經，在此酣睡。”

        “徒兒沒睡。”孫悟空聞言睜眸，一雙眼明亮有神：“徒兒聽得正起勁，師父怎地停下來哩？”

        菩提老祖：……

        “哦？你既識妙音，想來能參悟一二。”

        “徒兒懵懂，不能參悟，只是聽師父講大道之法，徒兒便身心愉悅。”

        菩提忍著笑，短短幾年時間，小猢猻的神海越發壯大，在他如今的一眾弟子中，是資質最佳的好苗子。

        只是好苗子若長歪了，后果不堪設想。

        他又瞧了眼悟空從不離手的紅繩，心里有幾分安心。

        悟空聽著聽著，果然還是睡著了，待醒來時，旁邊的師兄們早已不見了，只剩下師父還在閉眼打坐。

        他不敢出聲叨擾，便輕手輕腳地挪到師父跟前，手指勾住師父的拂塵，揪下一撮拿在手里把玩。

        菩提忍不住睜開眼：“小猢猻，連師父的法器也敢碰。”

        孫悟空被抓個正著也不怕，笑嘻嘻道：“師父莫惱，徒兒把它還你就是了。”

        說著，將揪下來的那一撮又綁了回去。

        菩提老祖：……

        其余弟子見了他，各個恭順有禮，唯有小猢猻敢在他面前這般胡鬧。再想想大弟子楊戩，倒也恭敬，卻總愛板著一張臉。

        老祖沒忍住，揉了一把猴兒的腦袋。

        得我心者，唯有這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猢猻，他想。

        “悟空，你來洞中多少時節了？”

        孫悟空歪著腦袋：“徒兒不知。”

        這里終日天明，從無黑夜，他也不知道外面過了多少個時節，只知道自己已經許久許久，沒有見到楊大哥了。

        他不敢細想，每想一次，他就抓心撓肝，恨不得現在就回楊府去。

        菩提老祖道：“后山的桃樹，已經被你吃禿七次了。”

        悟空：……

        “你已來洞中七年，如今可想好學些甚么道？”

        “自然是長生之道！”

        菩提老祖搖搖頭：“長生之道你早已參悟，無需再學。”

        孫悟空一頓，想到自己活了三百多年也沒死，怕是早已成就不死之身！

        他喜不自勝，連忙又道：“那徒兒要學別的道。”

        老祖道：“‘道’字門中有三百六十傍門，傍門皆有正果。不知你學那一門哩？”1

        悟空哪里懂得三百六十傍門都有哪些，便說：“全憑師父的意思，師父教什么，徒兒便學什么。”

        菩提老祖點點他的額頭，只怕有些道法，小猢猻還瞧不上哩。

        “‘術’字門中的道你可愿學？學成可請仙扶鸞，趨吉避兇……”

        話音未落，悟空就連連擺手：“不學不學，徒兒天生能知一千五百年過去未來事，學‘術’道無用。”

        ‘知過去，曉未來’——這是孫悟空一出世就有的神通，他只是不愿去看罷了。

        老祖深深看他一眼，小猢猻的來歷遠比他想象的更厲害。

        “那么教你‘靜’字門中之道。”

        ‘靜’字之道悟空懂得一些，無非是些什么參禪打坐，靜持己心，甚是無趣。

        悟空不干，揪了一把菩提的胡須：“師父，您瞧徒兒像是坐得住的么？”

        菩提老祖氣的用戒尺敲他手背：“你既坐不住，學‘動’字門之道正好。”

        “也不學，不學！”悟空揉揉手背說：“‘動’字一門采陰補陽，徒兒注定于此道無緣了。”

        “怎就無緣？”

        菩提問完就后悔了，果然聽見小猢猻語不驚人死不休道：“師父不知，徒兒喜歡上一個男子，采陰怕是不行了，采陽倒是可以試一試，師父呀，可有哪個門道能采……”

        “沒有！”

        菩提老祖吹胡瞪眼，猢猻忒敢說，但又忍不住想，他的大徒弟……竟是被采的那個？！

        其實悟空哪里懂得這些，他只知道楊大哥是男子，自然和女子是不同的，卻沒想到自己無心的一句話，竟讓師父誤會了。

        楊戩自然也不知道，自己在師父這里“風評被害”，全是猴兒的功勞。

        此時楊戩正在同梅山六兄弟說話，話說一半突然頓住了，腦海里響起師父恨鐵不成鋼的呵斥：“沒出息！”

        楊戩不明所以，擔憂是猴兒惹惱了師父，連忙用神識問：“師父，發生何事了？”

        菩提老祖虛空敲他一下：“為師還能指望你什么？”

        楊戩實在想不透師父的意思，一心只想著猴兒，又問：“可是猴兒出了什么事？”

        猴兒猴兒，他的大徒弟滿心滿眼只有這只淘氣的小猴兒！

        菩提一個沒留神，手中戒尺差點被小猢猻搶走。

        楊戩便聽到師父氣道：“小猢猻好得很，為師若哪日升了天，小猢猻功不可沒。”

        楊戩；……

        您不是早就升天了？

        得知猴兒無事，楊戩放下心來，忍不住笑了。七年過去，也不知道猴兒長高了多少，心里可還念著他么。

        他垂下眸子，將自己的袖口挽起，露出腕上被他珍之重之的紅繩。他與猴兒之間的念想，除了那十年的記憶，唯有這根紅繩了。

        梅山六兄弟一看，就知道大哥又想猴王了，都道：“大哥，猴王總有一天會回來的。”

        楊戩“嗯”了聲說：“我知道。”

        他等著猴王學成歸來的那一天。

        —

        悟空這也不學那也不學，還敢上手搶戒尺，把菩提老祖氣的不輕，抬起戒尺就朝他頭上打了三下。

        “休要胡鬧。”

        悟空吃痛，揉揉腦袋，看著師父丟下自己走了，走時還背著手，將中門也給關上了。

        他無聊地趴在團蒲上嘆氣。

        這世上唯二打過他的，一個是楊大哥，曾輕輕打過他手板，一個就是師父，時常拿戒尺敲他一下。

        這次是自己將師父惹惱了，竟一連敲了三下。

        悟空躺了會兒，突然一躍而起，暗暗欣喜，師父打他三下，必定另有深意！

        因著斜月三星洞內并無黑夜，悟空特地尋了師兄，問外面的三更時分還有多久才到。

        他得了個準數，掰著手指頭數時間，終于等到外面三更天，師兄們早已回各自的屋中熟睡，悟空便悄悄來到了中門。

        到這里一看，原本被關緊的中門此時半開半掩，悟空心道自己果然沒有猜錯，師父特意開門等他來呢。

        悟空直徑入了內，轉幾道彎，曳步來到師父榻前。

        菩提老祖側身朝里睡著，身旁放著拂塵。悟空不忍驚動，悄聲跪在榻前等，不知過了多久，菩提終于醒來，口中問道：“小猢猻，幾時來也？”

        悟空見師父醒了，喜道：“三更時分。”

        菩提道了一聲“好”，披衣坐起，回身對悟空笑道：“好猴兒，果真聰慧過人。你且上前來，為師傳你妙道之法。”

        悟空大喜，叩頭謝了，上前恭敬聽講，不知不覺中，于榻前打坐修習起來。

        從此以后，他盡可奪天地之造化，侵日月之玄機，水火不侵，百病不生，加上不死不滅之妖魂，再無甚么可懼怕了。

        悟空打坐足足七七四十九日，終于參透其中道法，待睜開時，金眸放光，叫菩提老祖也忍不住心驚。

        天地生成的靈物——再沒有比他的小徒兒更出色的了。

        悟空學了一樣，又想學另一樣，菩提老祖恨不能傾囊相授，但因小猢猻嫉惡如仇，天不怕地不怕，若都將他的本事學成了，只怕會翻了天去。

        思慮再三，他問：“為師這里有一般天罡數，乃三十六般變化，又有一般地煞數，乃七十二般變化，你想學那一般？”

        一聽是能變化的神通，悟空當即拍手，大笑一聲：“師父，您真是徒兒的好師父！徒兒正想學變化的法術。”

        因為楊大哥就會變化，而且不論是飛禽走獸還是花草樹木，只要他想，都能變得。只是不知楊大哥學的是天罡數還是地煞數。

        既然學，自然要學最多的那個。

        悟空想也不想：“請師父教我地煞數的變化吧。”

        菩提老祖深深看他一眼，長嘆一聲：“也罷，既如此，你附耳過來，為師傳你口訣。”

        其實菩提私心里，是希望小猢猻能選天罡法術的。

        三界之內，天為尊，地為卑，若說天罡法術是正道，那地煞法術只能被稱為左道。

        但修習各類法術皆講緣法，他不能告訴悟空。

        可是菩提哪里能想到，孫悟空修習的雖是地煞法術，但他天資聰穎，又很勤奮，地煞叫他學了去，比之天罡也絲毫不差，甚至更勝一籌。

        悟空附耳去聽，只一遍就記住了地煞法的口訣，待他施展法術后才知曉，原來七十二般變化并非只是變化，而是七十二種神通！

        幽通、驅神、坐火、分|身、隱形、攝魂、御風……種種這般，七十二種神通，他全然學會了。

        菩提老祖默然，這些不過是小法術。

        而天罡法術，一如顛倒陰陽、起死回生、移星換抖……才是真正的大神通。

        “可惜，可惜啊。”

        “師父，您在說什么可惜？”

        孫悟空學會法術，開心的不得了，道：“師父莫不是后悔教徒兒修習法術了，可惜徒兒已經學會且再也忘不得了，師父想反悔也晚哩。”

        想當初他曾看過楊大哥使分|身術，便對菩提說：“師父，你看，徒兒當真學會了，往后行走三界，定然不會辱沒了您的名聲。”

        說罷，施展了一道分|身術，霎時間，整個中門內，擠滿了小猢猻。

        “師父，師父你看。”

        “師父，你猜猜哪個才是真的我？”

        “師父我厲不厲害？”

        “師父，師父……”

        “……”

        中門內嘰嘰喳喳，全是小猢猻的聲音，菩提老祖萬萬想不到，小徒兒初學分|身術，就變出來三千多個他。

        孫悟空，使出了三千大世界分|身術！

        菩提老祖拿著拂塵的手有點抖，不知是激動的，還是氣的。

        三千只小猴子同時說話，師父師父叫個沒完，菩提只覺得自己的頭快炸了，怒喝一聲：“小小頑徒，還不速速收了神通！”

        三千個悟空同時：“……哦。”

        接著，收起了神通。

        菩提老祖定下心神，忍不住窺探天機，掐指一算果然算出，他的小徒兒往后怕是要惹出大麻煩，只這些神通還不夠，需得再教他一個逃命的本事。

        悟空歡歡喜喜，高興地圍著菩提老祖轉圈，菩提也不惱，并且很想把小徒扯進懷里揉一揉。這小徒兒雖是他最晚收的，卻是在楊戩之后，他最喜愛的。

        但小猢猻慣會蹬鼻子上臉，給他個笑臉，他就敢揪他胡子。菩提老祖忍了又忍，還是伸出手摸摸他發頂。

        悟空停住，立在師父跟前，難得乖巧：“師父？”

        菩提老祖看著他的金眸說：“為師先前見你在修習騰空行走的法術。”

        “嗯。”悟空點頭道：“徒兒曾見過神仙飛到天上去，故而也想學習這等法術。師父，如今我也能騰云駕霧哩，一次能飛七八里遠，只是還夠不著天。”

        這是他獨創出來的踏云術，離飛到天上去還差的遠呢。

        菩提知曉他的天分奇高，既然能自創飛行法術，想來修習筋斗云也不會太難。

        他道：“你這算甚么騰云駕霧，為師且問你，飛七八里遠需得用上多少時間？”

        猴王想了想：“一來一回，約么半個時辰。”

        老祖暗暗點頭，卻道：“太慢，太慢。且一日之內將四海游遍，方算得上騰云，你這個，取名踏云卻也不錯。”

        “一日之內游遍四海？”這對他來說的確點難度。

        “世上無難事。”菩提說。

        悟空當即反應過來，師父這是在指點他吶！

        他忙湊上前去，笑嘻嘻道：“師父若有此等神通，也請一并傳與徒兒罷。”

        菩提老祖捋著胡須，襯得童顏十分嚴肅：“為師傳你個‘筋斗云’，待你念動真言，這朵云便會隨心而動，一個筋斗，可飛十萬八千里。”

        這可是難得的大造化。

        學會這個法兒，還怕上不得天么。

        他用心記住真言，運神煉法，不一會兒就學會了筋斗云。

        從此無拘無束，逍遙自在，廣袤天地任他遨游。

        —

        孫悟空學會了保命之法，又學會了逃命之法，菩提思索數日，終覺自己沒甚么可教的了。

        洞天之外早已歷經幾個春秋，悟空駕筋斗云只在斜月三星洞里飛過，還沒有如師父所說，飛遍四海呢。

        這日他來尋老祖，將手里剛摘的桃子遞過去道：“師父，徒兒已將筋斗云使的出神入化，再也不會掉下來了。”

        菩提接過小徒兒親手為他摘的桃兒，等著他的后話，果然又聽到徒兒說：“師父，我能出去飛一圈么？”

        菩提咬了一口桃肉，說：“不夠甜。”

        悟空忙道：“師父等等，我再去摘。”說罷，駕筋斗云就走。

        菩提老祖嘆了一聲，這小猢猻，是他所有弟子中最淘氣的，也是最貼心的。咬過得桃子被他扔到中門洞前，多年之后，定能再長出一顆桃樹。

        悟空很快又摘了幾顆新鮮飽滿的桃子：“師父，給。”

        菩提老祖哼笑一聲：“又把為師的桃樹摘光了吧？”然后略顯“嫌棄”地擺擺手：“快去快去，莫在我洞中搗亂，三界之大隨你玩樂。”

        悟空一聽，當即樂了。

        “師父這是同意讓徒兒出去了？”

        良久，菩提揉揉他的腦袋：“去罷。”

        悟空歡喜地不得了，乖巧拱手笑道：“多謝師父，徒兒去去就回。”

        他駕著筋斗云，一躍十萬八千里，僅僅用了半日時間，就游遍了四海。他本想回花果山看一看，但想到自己答應師父去去就回，只好忍著思鄉之情，往自己的師門飛。

        只是他飛回到靈臺方寸山，卻再也找不見斜月三星洞了。

        整座山林被他翻個了遍，沒有，還是沒有！

        悟空大急，騰到半空大喊：“師父，師兄，你們在哪里！”

        過了許久，終于等到一聲：“悟空去罷，來日不論吉兇禍福，莫說你是我徒兒。”

        孫悟空雙眼通紅，不明白師父為何如此。

        一句‘莫說你是我徒兒’，簡直叫他肝腸寸斷。

        他大吼一聲：“師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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