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御國，朝華宮。

        碧藍的天空如流水洗過般的澄澈，抬眸遠眺，萬里無云，偶有幾只飛鳥滑過，不留下一絲痕跡。

        院落中鋪著一層厚厚的雪，端莊又肅穆，一樹如焰火般綻放的紅梅，凌厲的劈開雪層，傲然挺立，好似一位披著白色狐裘的貴族少女，散漫的伸手撥弄明艷的花瓣，指尖如寒玉，玲瓏剔透。

        殿中忽然傳來一道驚疑不定的女聲，“怎么會這樣？消息屬實嗎？”光聽聲音，都能感覺到她現下的震驚與錯愕。

        “千真萬確，殿下。”一個中年女子對著少女緩緩頷首，眸中一片冷冽。

        秦昭月聽聞月黎皇后與太子去世的消息，猛然嚇了一大跳，待冷靜下來之后，她首先想到了傅鈺，他現在肯定很難過，可身在千御，又回不去。

        來時是生離，現在是死別，為人子女連母親最后一面都沒見到，屬實太過殘忍。

        秦昭月思及此，不禁想到了自己早已逝世的親生母親，貝齒輕咬了下唇，轉頭看向叢姑姑，眸中已然沾染了一層霧氣，“姑姑，我想去看看傅鈺。”

        叢姑姑看著她，欲言又止，忍了又忍，最終還是開口勸道：“公主，我們還是不要與他走的太近了，現下月黎皇后和太子都死了，雖說傅鈺是嫡次子，但這儲君之位段然不會落到他身上，說句不好聽的，他能不能活著回去都是兩說，您還是不要趟這趟渾水了。”

        秦昭月聽完，秀氣的眉毛登時擰了起來，小姑娘滿臉嚴肅的說道：“姑姑，他現下一人在這兒孤苦無依的，如今又出了這樣的事情，就單說他之前救過我的性命，我也不能這般忘恩負義。”說著態度又緩和了下來，“我就去看看他，不說別的，好嗎？”

        叢姑姑看到小主子這般堅持，也說不出來什么拒絕的話，只好點頭答應。

        “好吧。”

        ……

        秦昭月只帶了叢姑姑一人來到傅鈺的住處。

        主仆二人一踏進殿里，就感覺到其中烏云壓頂的氣氛，空氣中都彌漫著濃濃的悲傷，像是要使人溺亡在這里。

        往里走了幾步，便看到青樹幾人神色緊張的守在一旁，身形單薄的少年背對著他們而坐，以秦昭月的角度，她只能看到傅鈺烏黑的發絲，以及那頂黯淡無光的玉冠。

        少女向眾人抬手示意，雙手拎起裙擺，蓮步輕移，小心翼翼的靠近。

        “阿鈺，你節哀。”

        秦昭月小聲的說道，她生怕聲音大了，刺激到傅鈺。

        少年聽到聲音，緩緩抬起頭，露出一雙血絲遍布的眼睛，也不知他剛才在想些什么，眼中濃郁到快要化成實體的殺氣直沖秦昭月而去。

        少女驀的被驚到了，捂著嘴后退了一步，死死忍住，沒有驚叫出聲，半響才回過神來，長長的睫毛輕顫了兩下，似是振翅的蝴蝶。

        “阿鈺，是我啊。”

        傅鈺看清來人，緩緩垂眸，啞聲道：“你怎么來了？”

        “我就來看看你。”秦昭月抿了抿唇瓣，“你有什么需要就跟我說，我雖然幫不上什么大忙，但我會盡力而為的。”

        她看傅鈺的臉色著實不算好，也不打算繼續在這兒討人嫌，“你好好休息，有事就讓青樹去找我，我先走了。”

        說完，便轉身離開。

        傅鈺埋在陰影中的面容，陰翳又寒涼，透著一股孤注一擲的意味，隱在袖中的手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反反復復好幾次，在人快要邁出門口時，終于下定了決心，沖秦昭月喊到：“你上次說的聯姻，我答應你！”

        秦昭月身子一頓，一下子瞪大了眼睛，可在她身旁的叢姑姑卻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搖了搖頭，臉色鐵青。

        她帶有安撫意味的拍了拍叢姑姑的手，大大方方的轉過身，面向傅鈺。

        “真的？你答應了！”

        少年站起身來，眼下青黑顯露無遺，滿身疲態，輕輕點了點頭，“嗯，不過我要先回月黎。”

        秦昭月知道他是想回去報仇，這也是人之常情，她頷首道：“好，我明天就去找父皇，不過這事肯定不會順利，我會盡力的，你可能需要等一段時間。”

        “好。”

        青樹將二人送出門，闔上宮門，看著院落中那株快要凋謝的紅梅，重重吐出一口濁氣，抹了一把眼睛，小跑著回到了殿內。

        ……

        “秦昭月你瘋了！傅鈺他現在是個什么身份，你要嫁給他？”

        秦梓安黑沉著一張臉，朝少女厲聲喝道，眸中的目光像是要吃人。

        此時秦昭月正安安靜靜的跪在大殿上，背影挺直，端的是不卑不亢，波瀾不驚。

        帝后高坐上首，兩位皇兄一左一右站在身側，殿中所有人都不解的望著這個曾經最聽話的小公主。

        一道溫潤的男聲驀然在空曠的大殿中響起，“月兒，你跟皇兄說說，為什么要嫁給傅鈺？你知道他現在……”

        千御太子秦梓初溫和的看著自己的小妹，柔聲問道，他并沒有繼續說下去，點到為止，跟旁邊臉色鐵青的弟弟簡直形成了一個鮮明的對比。

        秦梓安的脾性十成十的隨了千御皇帝，但他的父皇好歹當了那么多年帝王，還是有所收斂的，但秦梓安可就不一樣了，這么多年作天作地，性子惡劣，簡直是人神共憤，要不是投胎成了的嫡皇子，早就被人弄死了。

        而秦梓初就不一樣了，他簡直是他那群兄弟姐妹中的一股清流，“出淤泥而不染”用來形容他簡直再合適不過，為人隨和，處理起事務來兢兢業業，具備了鮮明的明君特性，說是千御歷代中最出色的一位儲君也不為過。

        不過，他們也是有共通點的，就是都很疼愛秦昭月這個妹妹，簡直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對于她的要求稱得上是千依百順，沒有一次不幫她實現的，但這次可能是真的沒有辦法妥協了，因為她的婚事不僅是她個人的事情，甚至可以說是千御朝政上的一件大事。

        秦昭月聽到兄長一如既往的溫和的聲音，眼中不禁涌出了星星點點，“皇兄……”

        接著癟了癟嘴唇，轉頭望向上首的男人，聲音透著細微的哭腔，“父皇，我就是喜歡他，您能不能給他個機會，讓他回月黎，他萬一要是贏了，他就是月黎未來的皇帝，他要是輸了，估計也娶不了我了……”

        “怎么算我們都不吃虧的，您讓他回去，好不好？”

        千御皇帝眼眸深邃，看著委委屈屈，快要哭出來的女兒，面上沒有絲毫動容，“是他讓你來求我的？”

        秦昭月看著他的眼神，心頭猛地一顫，連忙否認，“不是，是我，是我自己想為他做點兒什么……”

        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幾句話的千御皇后突然開口說道：“你這又是何苦？你嫁去幽澤也照樣是皇后，不比那傅鈺靠譜許多，關鍵是我們連他能不能斗的贏都不知道，你真的要去賭嗎？”

        此話一出，整個大殿都靜默了，秦氏皇族的三個男人，每個人臉上的神情都不太好，一想起幽澤，背后瞬間寒毛乍起。

        千御皇帝幽幽的轉過頭，看著自己的發妻，可皇后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垂眸自顧自說道：“月兒，你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你實在堅持，母后也依你。”

        “母后……”

        聽到皇后的話，千御皇帝瞬間一口氣哽在喉中，眼中瞳孔驟縮，女人好似感受到了他的震驚，微微側頭和他對視，頭上步搖輕晃，她眨了眨眼睛，不知其中閃過了怎樣的刀光劍影。

        良久，千御皇帝終是妥協下來，“行了，朕讓他回去，你也別在這里跪著了，惹的人心煩。”

        ……

        “殿下，您真的要答應清樂公主說的聯姻嗎？那木小姐……可怎么辦啊？”

        青樹將錦帕遞給傅鈺，站在一旁別扭的問道。

        他不知道殿下和清樂公主什么時候說過這件事情，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聯姻”二字他聽的很不是滋味，木小姐還在月黎等著殿下回去，可如今殿下卻答應了和千御的聯姻，以木小姐的脾氣，她要是知道了這件事，還不得一劍劈了殿下！

        青樹在心里無聲的嘆了口氣！

        傅鈺并沒有回答青樹的問題，他接過帕子抹了抹嘴角，眼中一片幽寂，他沒有什么別的辦法了，如若不然，他連千御國都走出不去。

        聯姻這件事情還要追溯到半年前。

        那一天，秦昭月來找他。

        “阿鈺，這是皇兄送我的，我想著做衣服也用不了那么多，就把這兩匹給你送來了。”

        寒冰蠶絲，最適合用來做夏衣，薄如蟬翼，清涼透氣，穿上它做的衣服，便是在夏日太陽最毒辣的正午時分，去外面走上一盞茶的功夫，都不會出汗。

        它的產量及其稀少，只在千御國最北邊的極寒之地——玄冰風谷能尋到冰蠶的蹤跡。

        本來這蠶絲每年能織就一匹，已是極為難得，且只供皇室，但十年前，千御最大的織造世家，同時也是皇商的洛家找到了飼養冰蠶的方法，由此蠶絲的產量大大提高，但也僅限于在達官貴人之間，普通人是根本見不到的，哪怕你出再多的錢，沒有門道，也是見不到一根絲的。

        “多謝公主。”

        傅鈺道了謝，青樹連忙接過叢姑姑手中的布料，拿下去安置。

        待落座，傅鈺不知從哪兒掏出來一個朱紅色，描著金邊的盒子，伸手遞到秦昭月眼前。

        “這是送你的生辰禮物，你昨日行及笄禮，實在抱歉，我身體不舒服沒有去成。”

        秦昭月跟他提過好幾次，想讓他去參加她的及笄禮，但是傅鈺哪兒能去呢？千御皇室最尊貴的小公主行及笄禮，他一個敵國質子，不招人待見不說，去了就是給他們添堵，說不定又會被秦梓安盯上找茬，秉承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索性昨日一天都稱病不見人。

        秦昭月本來有些遲疑，不知這是何意，聽完之后雙手接了過來，眉梢處都染上了笑意，聲音輕快道：“沒關系的，謝謝阿鈺。”

        她打開盒子，只見里面靜靜躺了一支金步搖，看成色很好，是當下皇城中最興的樣式。

        秦昭月道：“是在珍瓏閣買的嗎？”

        傅鈺詫異道：“是，你怎么知道？”

        秦昭月狡黠一笑，“我上次赴一個小宴，看到端敬候府上的小小姐頭上帶了一支……你又托人出去買的？花了不少銀子吧？你該省著點用的。”

        她知曉傅鈺的處境不好過，想在這宮里過舒坦些，少不了銀錢打點，她這幾年幾次派人送來銀錢都被拒了，也不知道他手里還有多少，這珍瓏閣中的飾品都不便宜，再加上找人出去買的跑腿費，這算下來又是一大筆。

        傅鈺神色淡了下來，問道：“喜歡嗎？”

        小姑娘點了點頭，“喜歡。”

        “喜歡就好。”

        傅鈺沒在說話，氣氛一下子沉了下來，秦昭月放下盒子，喝了口桌上的茶水，偷偷覷了他一眼，沒想到傅鈺也看了過來，“你是有什么話想跟我說？”

        雖是問句，但語氣卻是陳述。

        被當場抓包，秦昭月尷尬的笑了笑，“我想請你幫我個忙。”

        傅鈺抬起茶杯，吹了口熱氣，“什么忙？”

        秦昭月靠近一些，輕聲說道：“你能娶我嗎？”

        “咳咳咳……”一陣撕心累肺的咳嗽聲從傅鈺喉嚨中發出，很快臉上就浮現出了一層薄薄的血色。

        他緩了一會兒，止住了咳嗽，不可置信的抬起頭來，“你說什么？”

        清樂公主連忙擺手，“那個你別誤會，我是想說，你假裝娶我，是假的！我不喜歡你的！”

        她用力抿了下唇瓣，“其實是這樣的，我這不是行了及笄禮了么，父皇想將我嫁去幽澤，我不想去，幽澤那么可怕，我不想死。”

        “幽澤？”傅鈺眸光微動。

        她有些著急的解釋道：“哎呀，就是我父皇答應過幽澤，會送一個嫡公主去和親，但是母后膝下并沒有親生女兒，你也知道，我母后與母妃是嫡親姐妹，自母妃死后，我就被養在了母后的名下，所以自然就是我去聯姻，但我不想去。”

        “我這段時日思來想去，也只想到了這一個辦法，你要是能娶我，千御就是和月黎聯姻了，那樣的話，我就不用去幽澤了。到時候我跟你回月黎，你放我自由，我們兩個都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你不吃虧的！”

        傅鈺聽完她的話，臉色并沒有緩和，聲音冷硬的開口：“我有心愛之人，待我回到月黎便會娶她，恕我不能答應你。”

        秦昭月眨了下眼睛，愣愣的看著他，好好消化了一下他的話，頓時滿臉震驚，“啊？我沒聽你說過啊？”

        她見傅鈺臉色著實不太好，深知冒犯到了他，悄悄咽了口唾沫，小聲開口，“抱歉，我真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肯定不會來找你的。”

        傅鈺垂眸看向地面，并不看她，也不搭話，渾身散發著“生人勿近”的氣息。

        秦昭月的臉臊的通紅，丟下一句“我先走了。”

        然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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