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9章
八月二十六,開學日。
沒等六點鐘的鬧鈴響起,安問就自動醒了,他沒有經歷任何迷蒙的遲鈍期,一溜煙就下了床跑去沖涼洗漱。
穿著校服下樓時,全家人都已更早地在餐廳等他。
安遠成和林茉莉也就算了,安養真可是個天天睡到八點的主兒,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攬過安問,將他上上下下打量一遍,眉眼含笑:“問問穿的是校服嗎?怎么這么好看啊?”
省實的校服是翻領短袖,袖口和領口鑲淡藍色窄邊,胸口有精致的校徽刺繡。
安問雖然纖瘦,但并不讓人覺得羸弱,脖頸修長白皙,細致的鎖骨在翻領下若隱若現,穿起polot只讓人覺得他氣質出眾,整個人看上去如瓷如玉,干凈到透明。
安問窘了一下,兩條瘦而白的胳膊打手語,讓安養真不要取笑他。
林茉莉適時拆開一個精致的盒子:“阿姨給你準備了一個禮物,特意要等今天送你的。”
是一塊很酷的電子運動手表,表盤的寬度也正襯,她親手為安問扣上:“祝問問到了學校,分分秒秒都開開心心的。”
她剛懷上自己的第一胎,跟安養真相處很客氣,但對安問卻是視如己出,知道安問從小沒有母親疼愛,更是不自覺憐惜。
吃完炒蛋和吐司,喝了一杯鮮榨橙汁后,鄭伯已將邁巴赫停至門口。昨天夜里新洗了車,從輪胎到后視鏡都锃光瓦亮。
一家人整整齊齊地送安問至門口,安養真揮了揮手,林茉莉和安遠成則彼此緊緊執著手,雖然拼命克制,但笑容里還是壓抑著迷之感動。
安問頭皮發麻:拜托,只是上個學而已,被他們搞得像是勇敢問問勇闖天涯!
安家的車駛出思源路時,任延才剛剛走出小區后山的小球場,t恤和收納籃球的網兜隨意地甩在肩上,他手里拿著一瓶純凈水,不到半分鐘便一灌而空。
任延家離學校近,從體育公園穿過去不過十五分鐘,高一一年,他都雷打不動地先下樓在小球場打半小時籃球,再回來沖澡吃早飯,繼而騎著車慢悠悠地到學校。
偌大的空中別墅靜悄悄,只有任五橋寶貝的西森貓過來蹭蹭他小腿,嗷嗚一聲理直氣壯要吃的。任延給它倒了凍干,蹲下身勾著手指逗了它一會兒,才去洗澡。
沖完澡,終于見到了活人影,是崔榕裹著睡衣滿面倦容地下了樓。崔榕昨晚上忙到后半夜,一大早的哈欠連天:“你早飯吃什么?”
任延擦著頭發,十分無語地看著她。
“哦,”崔榕想起來,返身回廚房,很貼心地幫他從冰箱里取出了兩片吐司:“少吃點,憶苦思甜,保持身材。”
任延:“……”
三十七度的媽怎么能說出比吐司還冰冷的話。
“我去麥當勞,謝謝。”任延套下校服,隨手理了理頭發,繼而不客氣地從崔榕手里拿過吐司叼進嘴里,“seeyou。”
“騎車慢點兒啊。”崔榕倚著玄關柜看他穿鞋。
穿了一半,任延又把鞋脫了,三兩步躥上二樓,找了瓶十分清爽的香水在腕間點了一下。
崔榕鼻子跟狗一樣靈:“你干嘛呢?勾引小姑娘是不是?”
“沒空。”任延蹲下身系鞋帶。
“哎我跟你說,你別把安問帶壞啊,”崔榕生出些后知后覺的警覺:“這安遠成的心肝寶貝,帶壞了找你負責的。”
“我能怎么負責,”任延穿好了鞋,在地上蹬了蹬,取下啃了一半的吐司,對崔榕吊兒郎當一笑:“以身相許?”
“我看你是找打——”
不等崔榕說完,門就被不客氣地摔上。電梯從m層上來,任延單肩掛著書包,等電梯的功夫三兩口把剩下的吐司啃了,去地下車庫取自行車。
啞光黑的碳纖維車身看著低調而酷,但旁邊停著的賽道款涂裝機車更酷。這是崔榕送任延的十八歲生日禮物,他滿了十八周歲,正在等摩托駕駛執照下來,今后騎機車上學,早上就能再多打五分鐘的球。
晨間的風吹拂起少年短短的額發,任延瞇著眼,橫穿過體育公園時,雖然臉上神情淡然,但心跳卻在在大爺大媽們晨練的鼓點中漸漸失速。
不知道安問見了他會是什么反應。發現“任延哥哥”就是“卓逸群”,生氣當然是會生氣的,但任延已經做好了準備,覺得自己應該有把握能哄好他。
省實學生眾多,又是開學首日,離學校正門還剩五百米處就已經擁堵得走不動了,各式各樣的轎車匯成紅燈長龍,喇叭和交警的口哨聲響徹晴空。
任延貼著暗紅色的行人步道,重心壓低拐彎,車子輪胎與水泥地發出很輕的一聲“唰”。
“延!延!”卓望道這個二百五從寶馬后座探出身子,眼放光芒如同呼叫救星:“載我載我!”
公路車沒有后座,載個屁。任延沒有降速,連眼神都沒給一個,伸出手比了個中指,無情地從卓望道眼前滑過。
“靠!”卓望道憤憤縮回車子里。
自行車棚在校門外,任延鎖好車,站在原地不動聲色地深呼吸了一秒,才邁步往正門口走去。
“任延,”有臉熟的女生跟他打招呼,“內個……你早飯吃了嗎?我買了麥當勞……”
“吃了,謝謝。”任延禮貌點頭。
眼前人頭攢動,到處都是半生不熟的面孔,任延在校保安崗亭旁站住,掏出手機給安問發微信:“你到了嗎?”
·
安問堵在離校門還剩一百米的地方,因為有人不講素質亂變道,導致出了追尾剮蹭,鄭伯也挺著急的。聽到安問手機里任延的語音,他心思動了動:“不如讓任延來這里接你,你們一起走過去好不好?否則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確實有很多學生就地下車了。安問只是略一思索便點了點頭,給任延回信息:「我在離大門口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堵著,你到了嗎?」
任延很言簡意賅:「我過來找你。」
邁出第一步時,任延心里靜了靜,想到昨天安問說的“網戀奔現”,忍不住低下頭笑了笑。
什么亂七八糟的胡言亂語。
卓望道知道他一早要去接安問,掐著點報復性地給他發語音搗亂:“延,你變了,我不是你心里最重要的人了,你今天就要離開我遠航……”
任延兇他:“閉嘴。”
短短一百米幾分鐘便走完了,任延一邊找著安問發過來的車牌號,一邊手機抵唇,“我到了。”
他的話語通過手機聽筒傳遞出來,聽著氣定神閑,而安問手心卻潮潮的全是汗。他拎起書包,打開車門。
“等等。”鄭伯按下雙閃,下車后取過黑傘撐開,繞到安問那邊,“小心曬。”
他邁下車,眼眸在黑傘下微抬。
人行的綠蔭道上,女生們的腳步慢了,嘰嘰喳喳的熱聊聲也不約而同地停頓了數秒。
傘下,是一個瘦削而白皙的身影,頭發碎碎短短的,只光潔的額前有些微落發,眼尾微微下垂,像做了眼瞼下至那般,但瞳仁在陽光下曬成琥珀色,看著便更添乖巧。
“新生嗎?”
傳來竊竊私語。
“今年新生質量也太高了吧…”
“有被狙到耶…”
安問表情冷淡,對周圍人的目光無動于衷,心跳卻因為打字而快得不可思議,他給任延回復信息,“我已經下車了。”
按下發送鍵后抬起頭,試圖從逆流而行的人中猜到誰是任延。
長歪了也沒關系,要允許任延哥哥在成長的道路上歪掉的自由。
但按小時候的長相,應該也很難歪到哪里去吧?
等等,那個不是……安問瞇了瞇眼,以為自己看錯了。那不是卓逸群?他怎么會在這里?
安問歪了下臉,眼里流露出困惑,但隨即自己找到了答案,高興地沖“卓逸群”揮揮手,打著手語:“好巧啊,你也在這里上學?”
卓逸群同學顯然也同時看到他了,腳步頓了一頓,臉上收拾好表情。
老街嘈雜喧鬧,樹影斑駁落下,省實的校服穿他身上換了股味道,不乖了,看著高大桀驁。
能怎么辦?任延心里微妙地深呼吸,懷著死馬當活馬醫的覺悟走完了最后的幾步。
“你已經跟任延見過了?”鄭伯微笑問。他見安問跟任延打招呼,表情微微松動,像是放下了心來。
安問轉過臉,抬了抬眼,臉上表情是完全天真未設防的,似乎在問“你剛在說什么?”繼而一個激靈,神情和身體都是一僵,不敢置信地看著鄭伯,“你在說什么?”
“任延,你不是在跟他打招呼?”鄭伯也被他搞得迷糊,笑了一聲,“看來你們倆已經很熟悉了。”
安問錯愕地失去了所有的表情,傻傻地站著,半晌,艱難地、近乎一字一句地用手語拼出任延的拼音:“你再說一次,誰、是、任、延?”
鄭伯是聰明的,又那么善于察言觀色。剛剛還帶笑的臉上收住表情,他咳嗽了一聲,不敢再說話。
安問刷地回過頭,死死地盯著幾步之遙的任延,剛剛還興高采烈的臉上一瞬間冷靜了下來。
他一直在騙他。
醫院里就知道了他的身份,卻編個名字騙他。
問他要照片是耍他。
城市下沉廣場明明有機會說實話,卻還是繼續騙他。
加他企鵝,看他發什么心跳加快網戀奔現的胡言亂語,是不是在手機那頭笑得很開心啊?
淦。
安問漂亮的臉上變成了徹徹底底的面無表情。
東窗事發,任延自知死到臨頭,只能硬著頭皮走完剩下幾步。
到了安問跟前,站定,他喉結心虛地滾了一下,佯裝鎮定。
高大的上身微躬,揣在校服褲兜里的手懶懶散散地伸出來,語氣卻紳士:“早上好。”
安問盯著他的眼眶漸漸濕潤,眨了一下,近乎落淚的瞬間,他負氣地狠狠推開任延,一個人埋頭往前走。
與其說是生氣,不如說是憤怒和委屈。
任延怎么可以是他?任延怎么會這么惡劣地騙他耍他?
“問問!”鄭伯叫了一聲,收起傘,無奈地跟任延對視一眼,“你是不是騙他了?”
任延抬手蹭了蹭鼻側,還好意思“嗯”。
鄭伯:“……你好自為之吧!”
任延笑了一聲,邁開腳步追上安問。
“我真的不是故意要騙你的,那天在醫院,我問你在哪里,你騙我說在家里,我是真的想給你藥,看到你身份證才知道是你——”
安問甩開他手,紅著眼眶憤怒地盯著他,手語咄咄逼人:“那你也可以跟我說實話!”
“當時確實是腦子一抽,想你既然要瞞我,那我當面拆穿你應該很尷尬。”
安問猛地站住,“那后來呢?我跟你說迷路,你來找我,你也可以說!”
“我……”任延詞窮,默了半晌,喉結滾了滾:“……我故意的。”
“去死!”
為什么任延會是這個混蛋?他心心念念的任延,會拉大提琴,學習成績很好,英俊高大充滿正義感,只要念著他的名字,安問就會生出無窮的安全感,而不是現在這個——這個——打架、裝逼、男女不分,還眼瞎撒謊的混蛋!
他不要這個任延哥哥!把夢里的那個還給他!
他寧愿回去睡覺,一覺醒來發現這只是虛驚一場。
寧愿任延還在天邊,而不是現在這樣出現在他眼前。
可以退貨嗎?退貨!
“喂,別生氣了,我承認是我的錯。”任延試圖去牽他的手。
省實的學生們雖然都形色匆匆趕著預備鈴打響前抵達教室,但不代表瞎了——所有人都看到任延在哄人——還失敗了。
日,這詭異的,今天是不是會八月飄雪?
不能被安慰,一被安慰道歉,安問就需要很努力才勉強忍住眼淚和委屈。他的嘴巴癟著,恐怕一張嘴就會哭出來。
“我不想理你,你不是任延。”
“我確實是。”任延好聲好氣。
安問扭頭就走,怕再多看一眼心態就會徹底崩掉。
偏偏身邊有人打招呼:“任延!”
安問捂住耳朵。不想再聽了!任個屁延!
又有籃球隊的人搭他背:“任延,這你朋友啊?”
朋個屁友!
任延看著安問的背影,很不厚道地笑出聲:“我發小。”
還笑!笑你個大耳光!
“高一新生嗎?”
這句話提醒了任延,他閑插著兜,叫住安問:“右轉。”
安問埋著頭跟只小牛犢似的,直沖沖地只管往高一部走,聽到聲音,心里怒沖沖地哼了一聲,要你管!腳下倒是忠實地一拐,一言不發攥著拳,悶頭又往高二部沖去。
“五樓。”任延忍著笑,好心提醒。
身后一聲“噗”笑,“你發小好可愛。”
安問絕望地閉了閉眼,覺得天他媽的都黑了。
腳下被臺階一絆,身體往前撲的同時被一只手穩穩撈住:“真的這么生氣啊?”
低沉、無奈的聲音嘆息般響在安問耳邊:“怎么連路都不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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