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話一出，別說陸懷海了，就連謝苗兒自己都吃了一驚。

        謝家自有家學(xué)淵源，謝苗兒七歲那年，就能啃石磚般的大部頭史經(jīng)，陸懷海陸將軍這個(gè)名號(hào)，她從讀史起就記了許多年。

        她早知他的姓名，幾乎可以把他的生平倒背如流，可說到底，也才見了眼前這個(gè)男子兩面。

        她之前身體不好，極容易生病受風(fēng)，難得出門。而院子里伺候的除了丫鬟就是婆婆，她見過的同齡男子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清了。而剛剛，她竟對著一個(gè)才見了兩面的男人，說出了這么孟浪的話！

        謝苗兒猶自懊惱著，而陸懷海已經(jīng)回轉(zhuǎn)過身，不無訝異地看著她。

        太陽已經(jīng)落山，月亮將將升起，屋子里只點(diǎn)了一盞光亮有限的油燈，昏暗的光景把少女的眼睛襯得格外閃爍，就像遺失在山野里的星星。

        她大概是猜出來自己像個(gè)敗家之犬一般往外跑的原因了，所以要留他一晚。

        小姑娘臉皮薄，話一出口，自己都覺得后悔了吧，硬生生把一張小臉憋紅了。

        陸懷海幾不可察地嘆口氣，正打算打個(gè)圓場糊弄過去，卻聽見謝苗兒頓了頓，眨著澄澈的大眼睛，繼續(xù)向他發(fā)出邀約。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反正這里也是你們陸家的地方。天很晚了，二更就要宵禁，你會(huì)不會(huì)來不及找落腳的地方？”

        謝苗兒絮絮地說了一長串，與其說是在勸陸懷海，不如說是在勸她自己。

        她雖赧然，可下午冒出來的念頭還在她腦子里。

        她不愿看到陸懷海英年早逝、草草收場。

        可她只是重活一次，并沒有什么神力仙法，如果她和他連話都說不上幾句，那她還怎么改變他的結(jié)局！

        所以，謝苗兒只好大著膽子繼續(xù)留他。

        況且，能和自己欽佩的人物相交，本就是一件妙事。

        想到以后能真真切切地去貼近他，感受他波瀾壯闊的一生，謝苗兒也就不怯了。

        前面十五年里除了病痛，謝苗兒就沒有碰到過旁的糟心事，所以她并不會(huì)隱藏自己的情緒，臉上變換的神色被陸懷海看得清清楚楚。

        先是羞怯、再是釋然，最后，她的眸子里居然還微微閃爍著期待的光？

        小姑娘眼里那股沒來由的期待打得陸懷海措手不及，讓他把還沒出口的那句“不必”收了回來。

        他原本的打算是去一個(gè)朋友那蹭一晚。

        這個(gè)朋友姓李，是臺(tái)州城出了名的紈绔子弟，人稱李衙內(nèi)，酷愛眠花宿柳、吃酒賭錢，這個(gè)點(diǎn)不定上哪逍遙去了，找不到他也不好貿(mào)然就去人家府上。

        天色已晚，打更人開始在街上敲鑼了。過了二更還在街上游蕩，被抓起來了到時(shí)候還得他爹去衙門提他。

        她說的……也不無道理，反正這里是陸府，她是他過了明路的妾室，他留宿在這，天經(jīng)地義。

        陸懷海喉結(jié)上下翻滾了兩下，說道：“好。”

        見他許久沒有回應(yīng)，謝苗兒還在糾結(jié)自己要不要繼續(xù)勸他留下，忽聽得他答允，她下意識(shí)眉眼彎彎地笑了。

        ——

        新來的兩個(gè)丫鬟是對姊妹，一個(gè)叫大妮一個(gè)叫二妮，被陸家人買來不久，還沒改名。

        謝苗兒問她們：“院子里一間旁的屋子也沒有嗎？”

        大妮面露難色，道：“一共只有三間，奴婢下晌才來，才把陰面的耳房收拾好。”

        謝苗兒有些為難了。

        謝家在寸土寸金的京城都有好幾處五進(jìn)的宅院，青蕪院里，星牖住的都比她眼下的臥房還要大上許多。

        長在錦繡堆里的謝苗兒第一次面臨地方不夠的困擾。

        兩個(gè)小丫鬟面面相覷著，她們不明白這個(gè)謝姨娘在為什么而發(fā)愁。

        少爺來了，難道不和她歇在一處嗎？

        謝苗兒稍加思索了一會(huì)兒。

        丫鬟們的耳房雖小，但是她今晚去擠一擠應(yīng)該也是可以的？

        于是她對大妮說：“今晚我和你們……”

        她的話還沒說完，另一邊的陸懷海用左手掌心搓著自己右手的手背，走了過來。

        這么一會(huì)子功夫，他居然見縫插針地在旁邊打了兩套拳，還嫌薜荔架子礙事，把它們都搬到了角落里。

        當(dāng)真是行動(dòng)如風(fēng)了。

        他朝謝苗兒道：“打個(gè)地鋪就好。”

        謝苗兒下意識(shí)“哦”了一聲。

        他既然發(fā)話了，那便這樣吧。

        謝苗兒想，臥房雖小，打個(gè)地鋪的地方還是有的，夜里將帳簾放下，倒也不算太局促。

        于是，她便和兩個(gè)妮一起去鋪地鋪了。

        陸懷海沒太在意她們的動(dòng)靜，今日光顧著和親爹干仗，白白荒廢了半天。

        逆水行舟不進(jìn)則退的道理，放在練武上也是顛撲不破的。

        陸懷海慢條斯理地打過拳后，信手抄了把苕帚來當(dāng)劍使，才使出第一式，他便被灰塵撲了滿面。

        “啊呀！”謝苗兒忙道：“陸公子，下午她們才用這苕帚掃的院子。”

        陸懷海有些狼狽地咳了兩聲，眉峰上沾上了草屑，他尷尬地抹了把臉，把苕帚丟開了。

        “不練了，梳洗罷。”

        謝苗兒看著他的樣子，忍不住又彎起了唇角。

        日后打得倭人滿地找牙的陸將軍，現(xiàn)在，還只是個(gè)和她一般大的少年。

        她心中原本模糊的陸懷海形象，有如被春風(fēng)拂過的柳梢頭，忽然就生動(dòng)了起來。

        不知陸懷海在磨蹭什么，謝苗兒梳洗完了，他都沒好。

        謝苗兒便先坐在了地鋪上。

        小院雖簡陋，多余的床褥還是能湊出來的。

        打地鋪的體驗(yàn)對于謝苗兒來說很是新鮮，她張開手，用自己的一拃去比褥子的厚度。

        褥子還算厚實(shí)，她安下心來，天氣還算熱，這樣睡一晚也不至于著涼。

        屬于陸懷海的腳步聲來了，他還在長個(gè)兒的年紀(jì)，身形不算寬闊，但是月光將他的影子投下，還是足以將縮在地鋪上的謝苗兒全部籠罩。

        謝苗兒抬頭，見他一臉不高興的樣子，不由有些忐忑。

        他是哪里不開心嗎？

        謝苗兒還是有些害怕的，畢竟她來到這個(gè)陌生的地方尚不足一日，她唯一熟悉的陸懷海——單方面被她熟悉的陸懷海，具體是個(gè)什么性子，她也還不甚明了。

        陸懷海指了指旁邊的床，說道：“上去。我睡下面。”

        謝苗兒并不是自討苦吃的人，之所以主動(dòng)選擇了地鋪，是因?yàn)樗�覺得自己算是這小院的主人。

        那陸懷海就是客人了。

        她雖然沒有交過手帕交，也沒有相熟的小姐妹來她家做客，但是待客的禮數(shù)她還是曉得的。

        怎么能讓客人睡在地上！

        謝苗兒有些不明所以，她揚(yáng)起腦袋，擲地有聲地說：“沒事的，我很結(jié)實(shí)的。”

        她現(xiàn)在可不會(huì)像前世那般弱柳扶風(fēng)、一步三喘了，剛剛還和丫鬟一起抬了被子呢。

        若不是她的眼神太誠懇，陸懷海幾乎要疑心自己幻聽了。

        結(jié)實(shí)？結(jié)？實(shí)？

        陸懷海垂眸，看見了她露在裙擺外的腳踝。

        細(xì)得和苕帚桿子一樣，只怕腿都沒他膀子寬，結(jié)哪門子實(shí)！

        他不知，謝苗兒說得確實(shí)是心里話，畢竟她自己才及笄就病死了，能活過十五的都算比她健康。

        陸懷海收回了目光，說道：“上去睡。你若病了，才是添麻煩。”

        他的語氣不算好，聞言，謝苗兒撇撇嘴，大大方方地起來了，坐到了床上。

        上去就上去，有床不睡的是傻子。

        夜色漸濃，陌生的兩人無話可說。

        謝苗兒只解了最外面的長衫，其余的一件也沒脫，她悄悄地偷看了陸懷海一眼，見他一身整齊，只脫了靴，便徹底放下了戒備。

        鬧了一天，他似乎很累，已經(jīng)倒在地鋪上閉上了眼。

        謝苗兒也困了，身體雖更康健，可精神上的疲憊難以避免。睡前她伸手去摸床駕，試圖從后面扒拉出帳簾來。

        結(jié)果什么都沒摸到。

        這間臥房的簡陋大大超出了謝苗兒的想象。

        離開了錦衣玉食的生活，她當(dāng)然氣惱。

        可是她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不應(yīng)該這么想。

        能有眼下的境遇，她應(yīng)當(dāng)感恩上蒼才是。

        病逝并不出人意料，想來爹娘雖然會(huì)傷心，卻也不會(huì)傷心太久吧，他們總歸還是要繼續(xù)生活下去的。

        眼下的每一呼每一吸，都是白白賺來的，她不該挑肥揀瘦。

        謝苗兒端正地躺了下去。

        陸懷海好像已經(jīng)睡著了，呼吸均勻平穩(wěn)。他的呼吸聲不算粗重，只不過地方太小，謝苗兒還是聽得很清晰。

        他……好奇怪。

        明明是要把更好的床讓給她，偏偏不會(huì)好好說話，她要是氣量小些，只怕未必會(huì)領(lǐng)他的情。

        算了，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如何才能和他走得更近些，讓他肯聽她的話、不要再沾染那殺身之禍了。

        想著想著，謝苗兒終于帶著所思所憶，陷入了漫長的睡眠。

        她是睡得好了，陸懷海卻沒有。

        丑寅之際，他睡得正酣，忽覺有什么聲音鉆進(jìn)了耳朵里。

        先是幾聲意義不明的哼唧，把陸懷海從睡夢中硬生生拽了起來。

        他撐著腦袋勉強(qiáng)坐起，被吵醒的怒氣還來不及發(fā)作，就聽見夢囈的始作俑者、在床上把被子卷起來扭成了麻花的謝苗兒，緊接著又喊了一嗓子——

        “陸懷海，嗚嗚嗚，你不許死！”

        生龍活虎的陸懷海本人：？

        他有些頭痛。

        這個(gè)小姑娘白天說話時(shí)嬌嬌弱弱，誰能料到她到晚上說起夢話來竟如此豪放。

        不過，她在夢里為什么要喊他的名字？

        陸懷海百思不解，他湊到床邊，低頭，注視著謝苗兒熟睡的臉龐。

        她夢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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