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的謝苗兒窘得要死，恨不得當(dāng)場遁走。

        陸懷海也沒好到哪去。

        晚間操練了半個(gè)多時(shí)辰，全身的肌肉本就是緊繃的，鬧了這么一遭后，更是僵硬得不行。

        他不自在地捏了捏自己的虎口，試圖松下勁來。

        可他又想，無論如何，她如今已經(jīng)做了他的妾侍，他……是她的夫君，她的名字，他當(dāng)然是叫得的。

        于是，他火上澆油地再喚了一聲：“謝苗。”

        謝苗兒含含糊糊地應(yīng)聲，也不管那個(gè)“兒”他到底說不說得清楚了，反正他愛叫什么叫什么吧！

        她別過臉去，一副破罐破摔的樣子。

        見她尷尬，陸懷海渾身僵硬的毛病詭異地不治而愈。

        謝苗兒到底還是個(gè)矜持的小姑娘，她有點(diǎn)別扭，搓著掌心的眉黛的殼兒，對陸懷海道：“時(shí)候不早了，陸公子，歇下吧。”

        明天她還要趕早去拜謝陸老夫人的救命之恩呢。

        夜風(fēng)微涼，透過了長格的窗扇。

        陸懷海偏頭，望向窗外深不見底的黑：“我不喜歡這個(gè)稱呼。”

        他手長，一側(cè)身就將窗戶“吧嗒”關(guān)上了。

        陸懷海側(cè)過了臉，倒叫謝苗兒把他的長相看得更分明。

        眉峰上揚(yáng)、眉尾凌厲，他整張臉都是鋒利上挑的走向，和他的人一樣大開大合，唯獨(dú)眼睛的形狀是偏圓的，眼神里的光亮得嚇人，在夜里也沁出些些涼意來。

        練了一晚上劍，他身上燥熱得很，哪怕盥洗過，額發(fā)也不可避免的，被新生的汗水打濕了。原本旁逸斜出的發(fā)絲貼在了他的發(fā)際，讓謝苗兒發(fā)現(xiàn)了不得了的地方。

        日后兇名遠(yuǎn)揚(yáng)，所到之處倭寇四散而逃的陸將軍……

        其實(shí)發(fā)際上有一點(diǎn)不易察覺的美人尖。

        她若無其事地多看了兩眼，又若無其事地走到他身邊，把他才合上的窗扇留出了一條縫兒。

        謝苗兒說：“小少爺，我沒有那么容易著涼。而且，床上已經(jīng)裝好了帳簾。”

        他成日練武，又正是火力旺盛的年紀(jì)，若不是怕她受風(fēng)，沒有必要把窗戶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

        只是以他的性格，是不會主動告訴她自己關(guān)窗的原因的。

        晚風(fēng)習(xí)習(xí)，夾雜著夏日晚空獨(dú)特潮意，透過了窗牖的縫隙，撫去了陸懷海額上的汗。

        他挑眉看她：“你叫我什么？”

        謝苗兒眨眨眼：“小少爺。”

        只比公子好聽一丁點(diǎn)。陸懷海未置可否。

        兩人沒再多話。

        謝苗兒脫了寢鞋，坐在床沿，將新裝的床帳一點(diǎn)點(diǎn)放下。

        有了床帳的遮掩，她終于敢在睡覺時(shí)把自己脫得只剩里衣了。

        聽著床上布料摩擦的響動，陸懷海當(dāng)然知道她在脫衣裳，不知為何，他覺得有些煎熬。

        她的手腳是不利索嗎？怎么窸窸窣窣這么久還沒脫好。

        床上，謝苗兒正苦著臉和繩結(jié)做斗爭，在差點(diǎn)打出個(gè)死結(jié)之前，有驚無險(xiǎn)地解開了。

        四體不勤、衣來伸手的謝小姐長舒一口氣。

        聽見她的動作逐漸停下，陸懷海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

        他閉上眼，剛想睡，腦子里又蹦出來昨晚她的那句沒來由的夢囈。

        “陸懷海嗚嗚嗚你不許死！”

        他警覺起來，她不會今晚也說夢話吧。

        終于，陸懷海還是沒忍住問了她：“昨晚，你做夢了？”

        謝苗兒連眼睛都沒閉，她睡不著，正掰著手指玩兒，聞言，她驚道：“你怎么知道！”

        果然，陸懷海又開始覺得牙根癢癢了，他繼續(xù)問：“你夢到什么了？”

        不只是做了夢，還夢見了你是怎么死的。

        這種話，謝苗兒當(dāng)然不敢說，她捂住自己的嘴，在腦子里盤算了一會兒才開口：“沒什么，我醒來就記不清楚了。”

        她反客為主地問陸懷海：“小少爺怎知我昨晚做夢了？”

        陸懷海沒好氣地說：“你說夢話，吵得很。”

        原來是自己把他吵醒了，謝苗兒很愧疚，她說：“對不起哦，我不是故意的。”

        愧疚中還有一點(diǎn)好奇，她忍不住問他：“我都說什么夢話了？”

        陸懷海已經(jīng)重新閉上了眼，他敷衍答道：“喊了我的名字，旁的就沒了。”

        他藏了一半沒有說。

        直覺告訴他，她的夢話沒有那么簡單。

        謝苗兒卻不知，她心想，原來是這樣，怪不得他今天要問她的名字。

        她覺得當(dāng)著他說夢話怪不好意思的，小小地辯解了一番，試圖挽回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

        “昨天……昨天是我太累了，多思多夢，才說了夢話，我以前都很老實(shí)的，睡覺從來不亂動，也不會說夢話，今天你肯定不會被我吵醒了，我睡相很好的……”

        她的話很碎，很催眠。陸懷海聽著，眼皮越來越重，漸漸合上了。

        聽不見他的回應(yīng)，謝苗兒撩起帳子的一角，鉆出個(gè)腦袋來看他。

        見他已經(jīng)閉上眼，陷入了眠夢，她害怕驚醒他，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把腦袋又縮回去了。

        他練了一整天的武，肯定很累了。她想。

        她漸漸放緩了呼吸，也睡著了。

        ——

        翌日，晨。

        兩人幾乎是同一時(shí)間醒來的。

        男人的衣服形制簡單些，陸懷海很快便起了身，還不忘拿起鏡衣，在鏡前轉(zhuǎn)了兩圈，看看自己的衣著有沒有那里不得體。

        今日外面下了點(diǎn)小雨，有風(fēng)。

        細(xì)微的風(fēng)吹不動人，但是卻悄悄吹起了床帳的一邊。

        床上的謝苗兒正在穿上衣，為了方便，把緞子似的長發(fā)撥到了右肩前頭，她低下頭，正在系腰間的系帶。

        還未整理好的衣領(lǐng)松弛，白瑩瑩的左肩正好映在了鏡中。

        像是掬撒人間的一捧月，瑩潤得幾乎不真實(shí)。

        陸懷海起初還未反應(yīng)過來鏡中那抹白是什么，等他回過神來，翹起的床帳早已垂下，作亂的風(fēng)也鉆走了。

        讓他幾乎疑心是自己出了幻覺。

        他深呼幾吸，重新蓋好鏡衣，幾乎是惡狠狠地把窗扇關(guān)合后，才轉(zhuǎn)身出去。

        謝苗兒沒在意他的動靜，穿好衣裳起身后，叫來月窗替她梳頭。

        月窗問她：“姨娘，你今日怎么也起這么早？”

        “早么？”謝苗兒摸著自己的鬢邊，說：“他不也起來了。”

        院子里，劍刃破空的聲音如約而至，謝苗兒豎著耳朵聽著，頗有些感慨。

        后人皆道陸將軍天賦異稟，卻不知他的橫空出世背后，藏著日復(fù)一日的苦修。

        謝苗兒說：“梳得牢靠些。”

        不要和她昨日自己梳得那般，走兩步便歪歪斜斜。

        月窗便笑，“放心吧姨娘，奴婢底下幾個(gè)妹妹，都是奴婢給她們梳的頭。”

        謝苗兒放心了，看她的十指在自己的發(fā)間穿梭，挽了個(gè)挑心髻。

        她很滿意，照了好一會兒鏡子。

        這就是邕朝女子常梳的發(fā)式嗎？謝苗兒照了好一會兒鏡子，頗有些不可置信之感。

        欣賞夠了，她才走出了臥房。

        陸懷海正在扎馬步。

        他下盤極穩(wěn)，就像青松深深扎入了大地。

        他分心問她：“起這么早做什么？”

        謝苗兒笑笑，道：“昨天本該拜謝老夫人，可是去晚了，今日就起得早了些。”

        她是陸老夫人撈回來的，陸懷海知道，他站起身，點(diǎn)點(diǎn)頭，說道：“你同我一起去。”

        謝苗兒微訝。

        陸懷海看起來連袒護(hù)他的母親都不甚親昵，她還以為他和家中親人的關(guān)系都不太好。

        像是看出了她在想什么，陸懷海說：“祖母待我很好，在延綏的時(shí)候，她還沒有生病。”

        謝苗兒忽然能猜到，這位陸老夫人為什么得了瘋病。

        長平九年，陸老夫人的長子陸勝文，亡；

        長平十七年，陸老夫人的次子陸定峰，亡；陸老夫人的丈夫陸振謀重傷。

        長平二十年，沉疴難返的陸振謀亡故。

        越是能想明白，謝苗兒越是覺得心口悶得慌。

        她藏在袖中的手指無意識地絞了許久袖口的布料，沉默良久，道：“好，我們一起去。”

        兩人并肩而行。

        陸懷海的神情淡淡的，看起來不悲也不喜。

        他的表情與往日無異，可是謝苗兒就是覺得，他在難過。

        她輕輕拽了拽陸懷海的袖子，和他說話：“小少爺，老夫人是個(gè)什么樣的人呀？我怕我會冒犯到老人家。”

        陸懷海低頭，她馬上便松了手。

        她在哄他？

        說不上是什么感受，陸懷海多看了謝苗兒一眼。

        她今天梳了一個(gè)高髻，才堪堪與他的肩平齊，眉毛細(xì)細(xì)描過，就像仕女圖里的美人。

        陸懷海心里沒有多少傷心，他說：“不會，她會喜歡你的。”

        小輩很難評判長輩。

        不過陸家上下都知道，陸老夫人還未生病時(shí)，其實(shí)是個(gè)跳脫的性子，不服老也沒有老夫人的架子。

        她最喜歡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哪怕病了也是如此，否則那日也不會在街上接過燙手山芋，救下謝苗兒了。

        陸懷海人高腿長，謝苗兒三步才能趕上他兩步，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絲毫未覺，跟著他走的謝苗兒已經(jīng)快要喘大氣了。

        還好陸家不算大，兩人很快就到了正院。

        見陸懷海和老夫人納的那個(gè)妾一起前來，老夫人身邊的墨晴睜圓了眼睛。

        真是稀奇事，才兩日，他們就出雙入對了？

        不過墨晴伺候陸老夫人多年，是個(gè)沉穩(wěn)的性子。

        她朝兩人道：“小少爺，姨娘，里面稍等。老夫人才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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