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安身之地
門前停了一頂四乘的轎子，引來不少鄰居側(cè)目。她從廷衛(wèi)司回來沒幾日，承武王就如此高調(diào)地請她喝茶，恐怕也是故意做給暗中的那些眼睛看。承武王與她沒有這么深的交情，這只怕是徐沅的主意。
浣花河上畫舫連成片，其中一座雕欄飛檐，輕紗軟帳，還有絕色的美人彈琴助興。她在徐沅的帶領(lǐng)下，走上那座畫舫。
“王爺，我將宋姑娘請來了。”徐沅說完，便走去承武王身旁站好。
承武王也不起身，饒有興致地打量著她，目光露骨。換作別的姑娘早不好意思了，她卻沒有回避他的目光，神色坦然地任他打量。
“原來這就是讓徐軍師不遠萬里，親自跑了一趟的宋姑娘。”承武王終于開口，示意了一下對面的位子，“坐吧。”
眼前的人玄衣玄服，銀冠束發(fā)，眉眼間俱是凌厲與風(fēng)流，不愧是叱詫風(fēng)云的王爺，不愧是人人想嫁的王爺。
宋然見過禮之后，并不坐下：“民女豈敢與王爺平起平坐。”
他揚了一下英氣的眉：“本王邀姑娘前來，是有事要謝你，何況，你還于徐軍師有恩。你再同本王拘那些個虛禮，就沒意思了。”
宋然不知徐沅是如何解釋他們的關(guān)系的，但看到徐沅朝她輕微地點頭，便不再推辭，乖乖坐下。
畫舫劃開層層波浪，漸漸駛向河心。
“你差鐘老先生幫了本王大忙，本王早就應(yīng)該過府拜訪，只不過因瑣事耽擱，才拖到今日。也是派人打聽宋姑娘的住址時，才得知宋姑娘前陣子竟吃了廷衛(wèi)司的官司。若早得到風(fēng)聲，本王說不定還能幫上忙。”
他這番話半真半假，宋然權(quán)當(dāng)真的聽了，道：“惹上了些小麻煩，幸而沒有叨擾到王爺。”
承武王瞇著眼睛看了她半晌，示意隨侍為她添茶，道：“雨前龍井，姑娘嘗嘗。”在她捧上茶盞時又問，“姑娘是堯州人士，來陵安時間也不長吧。可是姑娘對京師的官僚系統(tǒng)倒是門兒清啊。”
她從容應(yīng)道：“不瞞王爺說，民女家中經(jīng)營牙行和貨棧，少不得同各路官員打交道，從小耳濡目染，自然比其他人多明白一些其中的門道。無論是地方還是中央，官僚體系一脈相承，能為王爺出上主意，也是誤打誤撞。”
她說得合情合理，卻不能打消承武王心中的懷疑，不過，他卻無意深究。朝她頷了頷首，笑道：“看來還是本王運氣好。”
他這一笑，更加顯得豐神俊朗。
她埋首喝茶，聽他又道：“可是既然承了姑娘的人情，本王不表示一下謝意，實在說不過去。”覷了一下身畔徐沅的臉色，道，“姑娘初來陵安，若是有什么難處，千萬不要同本王客氣。”
他之所以待宋然這般殷勤，便是因為不等他出手，沈寒溪便將她給放了，于是在徐沅那里，便顯得他這個王爺不夠地道。他不愿與徐沅的關(guān)系更加惡化，只能馬后炮地來給些她好處，以掩飾自己的心虛。
說完，他便示意了一下身后的人，立刻有兩人搬出兩個小箱子來，在宋然面前打開，里面金燦燦的，全是黃金。
宋然的手輕輕在那黃金上拂過，就在承武王以為她要千恩萬謝地領(lǐng)受時，她卻輕輕將兩個盒子給掩上了。
“民女雖然也想收下，但實在是有另外一件事，想請王爺幫忙。”
承武王挑眉：“哦？說說看。”
“王爺麾下數(shù)十萬兵卒，想必每日都會有人死傷，民女想請您幫忙留意一下，近日是否有人新故，年紀(jì)在二十上下，最好舉目無親，無人給收尸的，民女想借他的身份一用。”
“本王若問你，尋這樣一個人用來作甚，你必也不會回答吧。”
“請王爺見諒。”
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停留片刻，對徐沅道：“宋姑娘的這件事，便由徐軍師去辦吧。”
徐沅自然領(lǐng)命：“是。”
宋然感激道：“多謝王爺。”
承武王轉(zhuǎn)過臉去，望著畫舫外的碧波：“你初來陵安，本王也在外多年，雖稱不上少小離家老大還吧，可是這陵安城中，也沒幾個能品茶談心的知己。”說著轉(zhuǎn)回臉來，笑道，“姑娘如此佳人，本王日后還要來往，自然應(yīng)當(dāng)投桃報李。”
這番話若換成別人，難免孟浪，可是以他這種坦蕩的語氣和神態(tài)說起來，竟絲毫不會讓人覺得受到冒犯。
他饒有興致地望著她，見她垂了眼睫，小口抿著那盞茶。唇紅齒白，是個美人。又望了自己身后的徐沅一眼，見他眼中有萬千情誼，心中不知為何堵了一下。
他忽然問道：“宋姑娘今年幾歲了？”
竟與沈寒溪那日問的問題如出一轍。
“剛過了十九的生辰。”
“十九歲，也該出閣了。宋姑娘有無婚配的對象？”
她頓了頓，道：“尚無。”
承武王道：“徐軍師已經(jīng)告訴本王了，宋姑娘家中的情況有些復(fù)雜，所以才會離家出走。如今在這臨安城，是孤身一人。宋姑娘便沒有想過，你完全可以憑自己的美貌和才氣給自己尋個靠山。”轉(zhuǎn)著手中茶盞，身體略微前傾，道，“不瞞宋姑娘，本王便很欣賞你這般的女人，來本王府上，如何？”
宋然為這大膽的提議頓了頓。徐沅也變了臉色，當(dāng)即咳了一聲，道：“王爺，聽聞太妃娘娘最近正在幫您議親，若在這個關(guān)口傳出什么流言來，只怕于這門婚事不利。若讓人以為王爺為人隨便，金屋藏嬌，恐怕又要橫生枝節(jié)。”又將臉轉(zhuǎn)向宋然，道，“于宋姑娘的名節(jié)也十分不好。”
承武王由此更加確認徐沅對這姑娘有非分之想，眸中劃過一絲莫名的惱意。
只聽宋然道：“多謝王爺賞識，徐軍師說的對，民女只想過平平凡凡的生活，嫁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他挑起入鬢的劍眉：“你將本王當(dāng)成什么人了？本王的意思是，讓你來給本王做幕僚，偶爾如上次那件事一般，給本王出出主意。”
“木秀于林，風(fēng)必摧之。王爺?shù)母冢诿衽员闶悄钦酗L(fēng)的大樹。民女眼界沒那么高，就只想做一個平凡的百姓，王爺若是日后再有什么頭疼的地方，只要是在民女能力范圍之內(nèi)的，民女必然也愿意為王爺分憂。”
承武王聞言，哼了一聲，道：“嫌本王樹大招風(fēng)，那宋姑娘日后最好不要同本王來往，省得被連累了。”
徐沅知道他是在遷怒，卻又不知該如何為她解圍，只在心里默默地將承武王問候了好幾遍。
宋然卻游刃有余地應(yīng)對：“那倒不至于，除非是王爺不想同民女來往了。不過即使日后不再來往，今日王爺讓人四抬大轎將我抬到這里，也夠我借王爺?shù)拿曂L(fēng)好幾天了。”
這話說得人十分舒坦，又給了他臺階下，承武王生性單純，聽后果真舒展眉目，道：“那本王可當(dāng)真不能要你了，你若來本王府上，不知要打著本王的名號，在外面耍多少威風(fēng)。”
宋然道：“可不是嗎。”
那日，承武王與她相談甚歡，隔日，徐沅又找上門來：“可真是巧了，王府儀仗隊中三日前有個人因病去世，還未來得及消去府籍。”說著，將他在王府的府籍和賣身的文書交給宋然，“此人名喚楚易，二十六歲，家中只有一個老母親，不過前年就去世了。”
宋然原以為此事總要辦個兩三日，沒想到會這么順利，不禁喜上眉梢：“如此真是太好了。”
徐沅見她喜不自禁的臉，唇角微勾：“王爺也已經(jīng)吩咐下去，尋了個由頭將楚易從王府除名，并且讓府上人全部封口，這個人的身份，你可以隨意使用了。”
宋然望著手上的戶帖和賣身契，神色漸漸歸于寂靜。從今以后，這世上再沒有江洋大盜風(fēng)十三了，有的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護院。這也意味著從今日起，他和她的命運也系在一處了。也許要許久之后，她才能知道，自己此時做出的決定是否正確。可誰又不是呢？只有蒼茫歲月匯成河流之時，世人才能意識到，究竟是哪一個決定在扭轉(zhuǎn)人生。
宋然親自送徐沅出去，行到浣花橋的柳樹邊，徐沅示意她留步，道：“姑娘，我明日便要啟程回軍營了。”
他的眼中滿是依依不舍，直到此時，他才終于忍不住，一把將她拉入懷中抱住，道：“我已托付王爺，讓他對你多多照拂，你……可要多多保重。”
宋然對他的僭越絲毫不以為意，反而在他肩頭蹭了蹭，道：“你也要多加保重。”嘆了一口氣，道，“女扮男裝，在軍中可是殺頭的罪過，若是有一日被人知道了，只怕王爺他也保不住你。”
在堯州墨家的大宅中，有個誰都知道的秘密，徐家老三自小跟著兩個哥哥混，學(xué)兩個哥哥穿衣，學(xué)兩個哥哥念書，還強迫別人喚她徐三郎，后來長大了，又生出萬丈的豪氣來，想學(xué)兩個哥哥上戰(zhàn)場。她爹沒少因她這不靠譜的志向打她，但最終還是讓她給跑了。都說女大不中留，徐家老爹從來沒有想過，自家的女兒不是被俊俏的男兒郎給拐跑的，而是有一日循著邊境的烽煙，離開了他的身邊。
若是讓承武王知道，自己身邊這個足智多謀的軍師，其實是女兒身……她不敢想下去。
“姑娘放心。”徐沅卻將她的肩膀扶住，笑吟吟地看著她，“王爺那般遲鈍，必不會發(fā)現(xiàn)此事。待再過幾年，邊境徹底安穩(wěn)下來，我便尋個借口卸甲歸鄉(xiāng)。屆時……”她說罷，深深地望著她，“希望姑娘也能得償所愿，盡早離開這是非之地，找到屬于自己的安身之所。”
宋然握了握她的手指，聲音低微得似在嘆息：“希望一切如愿才是。”
不遠處，一只手將車簾放下。
此處是入宮的必經(jīng)之路，那輛馬車鑲金嵌玉，預(yù)示著里面這位爺?shù)纳矸莘潜葘こ！?br />
風(fēng)將車簾輕輕掀起，隱約可以看到男子身上的華麗蟒服，他右手的拇指上，套著一顆松鶴刻紋的玉扳指……
車輪很快駛?cè)肴寺暥Ψ械拇蠼郑鴮m城而去。車外，騎馬隨行的男子開口：“大人，宋姑娘的戶籍案卷已經(jīng)從堯州調(diào)來。宋家在當(dāng)?shù)匾菜愦髴簟Ｖ皇撬啄陠誓福胃负芸炖m(xù)弦，新夫人又十分霸道，尤其是生下兒子之后，更是不大容得下她，處處排擠打壓。大概是忍受不了迫害，她在一個月前偷偷離家。宋家還找了一段時間，不過，大概是怕人言可畏，一直沒有報官。”
“如今看來……”賀蘭玨想起剛剛看到的那一幕，猜測道，“這姑娘很有可能是有了情郎，私奔至此。適才與她舉止親密的那一位，是承武王身邊的謀士，喚作徐沅，足智多謀，智計無雙，只是他的身份，卻一直是個謎。”
沈寒溪手撐著額角，睜開眼睛：“給我繼續(xù)查，風(fēng)十三那邊也要繼續(xù)盯著，不可松懈。告訴夏小秋，一旦他有異心，便取了他的人頭。”
賀蘭玨道：“卑職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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