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登徒公子
春深巷中,有戶人家正在做出門的準備。只見一名總角之齡的小郎君從停在門前的馬車中探出頭來,對宅子內喊道:“云娘,你們快一點!”
“來啦,急什么。”門內奔出一個豆蔻年華的姑娘來,手中拿著紙鳶線軸,攀上馬車。她的身后跟著一個衣著樸素的中年婦人,上車時見隔壁鄰居推門而出,招呼道:“宋姑娘,今日天氣這么好,要出去踏青嗎?”
年輕女子生著一雙含笑的眼睛:“不了,昨日才到華福寺上過香。”將手中食盒遞過去,道,“鐘伯做了些青團,正要拿給你們,也好,你們便在路上吃吧。”
婦人連聲道謝,又道:“聽說華福寺求姻緣可是最靈的了,今日我也打算去為我家云娘求一求。”
那喚作云娘的小姑娘臉上一紅:“誰要求姻緣啊。”催促道,“還走不走啦。”
婦人嗔道:“你這丫頭,越發沒教養了。”
臉上卻是寵溺的神色。
打宋然搬到這里,小姑娘便看她不大順眼,大約是同性相斥,又大約是嫉妒心作祟。她這個年紀,正是喜歡同人攀比的年紀。偏偏這位新鄰居哪哪兒都好,長得漂亮,為人也和氣,在鄰里之間一片美譽。
婦人假裝不明白自家女兒的小心思,問道:“不能白白地收宋姑娘的點心,不知府上最近缺有什么東西嗎,我們回來時路過西市,可幫忙捎帶來。”
那小郎君也探出頭來,小大人似的:“阿姊有什么需要的,千萬別客氣。”
宋然不敢真麻煩他們,想了想,道:“那便勞煩四郎替我折一只新柳吧。”又笑著添道,“要最好的一枝。”
四郎聞言,立刻愉快地答應了:“包在我身上!”
三娘則輕輕哼了一聲,別過頭去。收買人心倒是挺有一套的。
她心里泛酸道,看著挺正經的,不一定是什么正經的女人。那天她可是看見了,有頂那么大的轎子把她送回來呢,指不定就是哪個達官貴人養在這里的媵妾,身份低賤著呢。
待那一大家子遠去,宋然才收回目光,想起去華福寺上香上出的那樁麻煩來,隱隱有些頭痛。
此前,因為中途殺出一個沈寒溪,以至于華福寺未能去成,錯過了賞花佳期,是憾事一樁,她心里又一直記掛著寺中的素齋,如今風波平定,啞巴的傷勢亦徐徐恢復,遂尋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趕在清明節前去上了一次香。
她與啞巴都在大牢里走了一遭,也的確應該去受受香火的熏染,去去身上的晦氣。
華福寺香火鼎盛,每天的人又多又雜,她裝束低調,又一直戴著風帽不大露臉,混在人群中并不惹眼。寺廟建在半山腰上,他們這一行人,老的老,弱的弱,唯一一個青壯年,還一身的傷殘,待到目的地,已經有來得早的香客打道下山了。跨入廟門的時候,正好有三五個公子哥從身旁經過,衣著鮮亮,十分高調惹眼。明明還未到暑熱之時,卻故作風雅地在胸前搖著折扇,大約是想讓人看那扇面上的名人墨寶吧。
看著不似是前來拜佛的樣子,大概是結伴郊游來了。
這個念頭在宋然的心上過了一遍,便沒再留意他們。
鐘伯年邁體衰,到了寺中,立刻尋了個涼蔭處歇腳,宋然自恃還有些體力,就自顧自去拜菩薩,啞巴默默地跟著她,大概是走太久了,牽動了腰傷,走起路來一瘸一拐。
他們這一行人,還真的是老弱病殘。
“啞巴,聽說這里的姻緣簽特別準,你可要求上一支?”她笑吟吟睨著身邊的男子。
他看了那個求簽筒一眼,道:“一支簽,五錢銀子。”
她立刻道:“那算了,不要求了。”說著,雙手合十拜了拜,便自蒲團上起身。人起來了,目光卻沒離開,定定落在那慈眉善目的菩薩臉上,不知在想什么。
他亦抬頭看向那據說十分靈驗的菩薩像,問道:“你不為自己求一支嗎?”
她回答:“不了。你可知道,佛渡世人,卻有三不渡。不渡眾生,不滅定業,不渡無緣。五錢銀子,若是換來一個‘無緣’,不是也挺糟心的嗎。”
他望著她掩在風帽下的側臉,突然想,她好似提前知道自己的姻緣會不如愿似的。可是又怎么會呢,以她這模樣,如何不能嫁一個如意郎君?
她的聲音在香火中響起,明朗的語調:“去后殿替我求幾枚平安符吧,鐘伯的,你的,我的。”又道,“快去快回,一會兒我們去百味齋吃素齋。我走不動了,找個地方等著。”
他道:“好。”
宋然望著他朝更高的后殿去,自己則在佛堂外尋了一個方便的地方坐下。不知過了多久,她看到一個牽著女兒手的婦人,身旁的男子手中也牽了個娃娃,一家四口看上去十分和睦。宋然的神色柔和,眼底卻殊無光彩,良久,她垂下眼簾,自唇邊牽起一個弧度,卻是無比落寞。
每每看到幸福的家庭,她就總會想到自己。想到她那個多少年來都不愿同她說話的母親,想到她那個以折磨自己為樂的弟弟,又想到那個恨不得她沒有生下來的父親。
她思及往事,心中難過,但又覺得自己不該難過。
往昔的回憶越是沉重,朝前邁的步子就越應該輕快。畢竟,都過去了。
一陣風吹過,將她頭上的風帽掀落,正在這時,一枚折扇掉落在她眼前的地上。一低頭,一抬首,那彎腰撿折扇的公子哥對上她的目光,啪嗒一聲,扇子又掉了。
她在對方愣怔的神情中,將風帽重新掩好,起身離開。誰知對方竟那樣跟上來了。
“喂,小美人兒……”
連人也不好好叫,頤指氣使的語氣也相當令人不悅。
“我說你呢,給我慢著。”
陵安自古是風流之地,以至于陵安城的男子,尤其是那些個世家子,大都帶著些張揚的紈绔習氣。當然其中也不乏真的風流名士,但更多還是把孟浪誤做風流、仗著自己的門閥,假借舊朝遺風任性妄為的紈绔子弟。
宋然對這些紈绔子弟,向來不大待見。
跟在她身后的這位便是上山時遇到的那幫公子哥中的一個,之所以對他有印象,一是他手中的扇子實在太顯眼,二是他的嗓門實在太大,讓人不想記住都難。她也認識一個折扇不離手的人,可那人是如假包換的風流瀟灑,氣質就高出眼前這人一大截來……
她收回對故人的回憶,暼了一眼緊追不舍的公子哥。只見他穿了一身綠羅袍,年紀頂多弱冠,一雙輕佻的小眼睛,目光直勾勾地粘在她身上。
“你叫什么,是哪家的姑娘?怎么一個人在此,沒帶下人嗎?你是怎么上山的?喂,問你話呢,你跑什么啊?”
見宋然不理自己,他臉色一急就要上手:“別跑啊。我有那么可怕嗎。”撈到了她的手臂,“既是在姻緣殿前遇見,便是有緣……”
誰知立刻就被她掙開了。
她回頭,神色微冷:“公子自重。”
他并不因她的話而放規矩,反而笑嘻嘻地靠近,報上了自己的名字,“本公子名喚朱豫,字元凌,你也可以喚我二爺,你先別跑,咱們聊聊。”
他仿佛覺得報上自己的名字,她就該認得他一般。
宋然盡量和氣道:“朱公子,小女的家人還在寺門處等我,公子沒什么要緊事的話,小女就先告辭了。”
聽她口氣,是不認識他?很好,成功引起了他的注意。這陵安城還少有姑娘在他報上名字之后是這個反應的。
見她又要走,他拿折扇擋住她的去路,眉毛一挑:“不認得我不打緊,聊聊不就認識了,我又不會吃了你,說兩句話都不行?你若真的著急走,也行,先告訴我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日后去哪里找你……”
宋然心中郁結,今日怎么遇到這么個纏人的主。
正煩著,視野中突然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她揚聲喚道:“啞巴!”
啞巴原還瘸著腿,聽到她的聲音之后,似突然變了個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飛身過來,將她護在身后,臉上沒有什么表情。
宋然想也沒想:“啞巴,打他。”
那自稱朱二爺的公子哥還沒回神,就覺得右眼一黑。
“哎喲喂……”他抱著右眼叫喚,幾個同他年紀相仿的公子哥聞聲而來,急道:“二爺?你怎么了二爺!”
宋然趁人群騷亂,拉著啞巴就跑,隱約聽到那公子扯了嗓子叫喚:“你們都看著我做什么,還不給我追!把那小美人給我追回來!”
結果追上去,又挨了一頓打。不經意間往身上一摸:“我錢袋呢!”
坐在回家的馬車上,宋然心有余悸地撫著胸口,親眼看到啞巴放倒了那么多人,她才對他的武力值有所把握。這人生了一張人畜無害的臉,沒想到這么能打,若是他身上無傷,只怕就不是揍那幾個公子哥一頓就能了事的了。
心情剛剛平復下來,懷里突然多了幾個錢袋。
啞巴一臉淡定:“貼補家用。”
她忍不住囑咐:“鐘伯,回去打聽打聽,這朱豫究竟是什么人,別再是什么大人物。”
姓朱,別是什么皇室宗親吧。
車外隱隱有少女的歡笑聲傳來,她撩起車簾,望著那一派明媚的白日光景,不豫的心情一掃而空。
眼下正是:燕子來時新社,梨花落后清明。
管那姓朱的是什么人呢,她在陵安城的新生活,才剛剛開始。
然而,等她掩上門,看到院子里突然出現的男子,她又有些笑不出來了。
堂堂廷衛司,算是跟她個小女子過不去了。
(https://www.dzxsw.cc/book/48693699/36366032.html)
1秒記住大眾小說網:www.dzxsw.cc。手機版閱讀網址:m.dzxs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