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浮生若夢(一)
亭閣圍檻前,男子緩帶輕裘,身上有道不盡的雅士風流。他漫不經心地搖著折扇,望著河面上的精美畫舫和那波光中的倒影,目中卻空空茫茫,沒有一物。
縷縷陽光輕輕浮在水面,個中倒影隨波逐流。
自身后的亭閣中,傳來與他同游的公子與年輕的舞姬飲酒嬉笑的聲音,他的心頭突然掠過一絲厭煩。
浮生若夢,為歡幾何。這塵世所有的歡愉,都將如這點點浮光,隨水波逝去。
如同他家族的榮辱,如同他親人的性命。
有個公子哥攬著一個美貌的舞姬來到他身后:“謝兄怎么一個人躲這里來了?是酒不好喝,還是沒有你中意的姑娘?”
他回過頭,臉上已經換上慣常的風流笑意:“哪里,酒是好酒,姑娘也是美人。周兄還不了解我嗎,天底下所有美貌的姑娘,我都喜歡。”
他說著,目光從宮城的方向收回,轉身又投入到紙醉金迷中。
此時在后宮中,他等了多日的那出好戲,應當要開始了。
謝家別院的一個房間,江漓漓被五花大綁在一張椅子上,小丫頭一邊給她喂食,一邊道:“公子說了,姑娘盡壞他的事,這二日十分關鍵,只好委屈姑娘先這樣待著了。”
江漓漓有一些生無可戀,那日,她被夏小秋打暈,醒來后就到了謝七這里。這個謝七,恐怕早已明白她的異心,之前都是在耍著她玩兒。她懶得繼續裝下去,涼涼道:“墨姑娘的母親是謝太后的養女,按照輩分,你們七公子還要喚她一聲姑姑,聽說謝二公子幾年前,還娶了墨家宗親的女兒,可謂是親上加親。你們公子將墨姑娘卷入他的算計中,便不怕事情敗露后,會令謝墨兩家反目成仇嗎?”
小丫頭一臉無辜:“姑娘在說什么,奴婢一個字也聽不懂呀。”將湯匙遞到她面前,道,“姑娘張嘴。”
江漓漓知道與一個丫頭說什么都是白搭,于是閉上眼睛,道:“拿走,不吃。”
三年前,她被蕭硯退婚的那一年,也是……她的祖父過逝的那一年。
謝玄英代表謝家前來吊唁,而她,已經在陰冷的柴房中迷迷糊糊地病了三日。
父親將祖父的死歸罪于她,將她關入柴房,嚴命任何人不得給她送飯,也不讓任何人前去探視。可是,她被關進去的當日,那個在府中最受寵的三姨娘便讓人偷偷打開了門,打著替侯爺教訓女兒的由頭,讓人將一桶冷水,澆到了她的頭上。
彼時,那平日里溫婉可人、說起話來細聲細氣的女子,居高臨下地望著她這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女兒,眼中滿是遮掩不住的憎惡。
在臨走前,她惡狠狠地撂下三個字:“小雜種。”
小雜種。這三個字仿佛惡毒的蠱術,困了她十六載,只要她身在墨家,這三個字,也將繼續烙印在她的骨血中,伴隨著她走完這一生。
她躺在冰冷的地上,透過視線盡頭那個小小的窗,努力地伸出手去,想要掙脫什么,想要握住什么。可是手指抓住的,只有無盡的虛空。
她想,若是能有一個人來救她,該多好。
可是,她在腦海中過了一遍,苦澀地想,怕是并沒有這樣的一個人吧。
整個墨府都沉浸在祖父病逝的哀痛中,尋常照料她的下人亦會覺得,侯爺也不是第一次將她關禁閉,委實算不得什么。
她的母親也已經多少年沒有踏出過佛堂,這樣的小事,不會驚動她。
少垣呢?對了,少垣也不在府上,幾日前,他隨鐘伯去了雍州。即便馬不停蹄地趕回來,也要三日后了。
她睡了又醒,醒了復睡,夢境紛雜,往事如棉絮一般縷縷飄散。真奇怪啊,記憶紛紛自指尖流過,她竟還能想起那日燈火闌珊,她伏在一個陌生少年的背上的情景……
若是在夢中,能這么伏在他的背上一直走下去,也沒什么不好。
不必為了生而掙扎,不必面對至親的冷眼,只需安穩地待在那里,便是一生。
她聽到自己稚嫩的聲音在久遠的記憶中響起:“哥哥,你喚作什么名字?”
聽說,忘記一個人的時候,最先忘記的是他的聲音,然后是模樣,最后是他身上的味道。
許多年過去了,她的記憶里,早已沒有他的輪廓,可她還牢牢地記得他身上的溫暖。那溫暖化為一個名字,封緘在她的記憶深處。在瀕死之時的夢境里,她化為一尾魚,在粼粼波光下,溯游而上,追尋那個原本就模糊的名字,似乎馬上就要尋到了,卻突然有火光落到她的眼睛上,驚碎了全部的幻影。
柴房門被“吱呀”推開,有人快步上前,脫下衣服,將她裹入了懷中。
一只手落到她的額頭上,她聽到男子微微嚴厲的語調:“你家小姐在發燒,還不去請府醫過來看看。”
她用盡力氣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一張標致的臉,眸子微微上挑,眼中仿佛盛開著朵朵桃花,她啞聲喚他:“哥哥……”
他仿佛輕微地頓了一下,而后柔聲回應,道:“哥哥在呢。”
溫和柔軟的聲調,熨帖得像是冬日里在薰籠上搭了一夜的衣裳,暖暖的直沁心底。
后來,聽鐘伯說起,他與少垣接到祖父過世的消息后,便立刻策馬從雍州往回趕,知道她被關在柴房時,已經是抵達家后的那日的深夜了。
定遠侯已經睡下,鐘伯不敢擅做主張放人,便搬了身為客人的謝七公子前來。府醫來看過之后,當即便下了結論,她風邪入體攻心,脈象也已經虛得厲害,以他的醫術,只怕是回天乏術。
墨家上下這時候才慌起來,連夜請了十幾個當地的名醫過府診病,卻無一人能拿出良方。
還是謝七當機立斷,帶上她前往杭州尋醫問藥。他交游甚廣,知道江湖第一名醫楚千陽隱居在杭州,可是堯州距離杭州快馬加鞭也要一日一夜的路程,那楚千陽脾氣古怪,也未必肯醫,若是她死在路上,這一責任,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定遠侯遲遲不肯點頭,去杭州求醫,實在過于冒險,可她若是死了,他也不能向她的母親交待。
鐘伯后來常常在她面前感嘆:“若不是謝七公子憑著過人的魄力,說服了侯爺,少主的這一條命,只怕就保不住了。”
謝七公子帶著她一路南下,找到楚千陽,對方起初果真不肯醫治。他是江湖上最負盛名的神醫,肯不花一錢醫治路邊瀕死的乞丐,卻不肯收權貴的萬兩診金。凡是那些家世顯赫的人來求醫問藥,他總要百般刁難。若是偽裝身份被他拆穿,此生就休想再踏入他的草廬。
謝七公子帶著她去求醫時,沒有做任何偽裝,直接報上了姓名和來意,這位神醫苛刻地提出,只要他肯讓自己在他身上試藥,自己才能勉力答應救這條命。
當時,楚千陽要試一些藥草的毒性,若是用藥重了,興許會當場喪命,他是堂堂謝家的七公子,卻一口答應,沒有任何遲疑。
她的這一條命,可以說,是他用命換來的。
在楚千陽的草廬中醒來,是數日之后,她聞到浮浮沉沉的藥香,聽見掛在屋檐角上的玉片發出清脆的聲響,然后看見一個帶著桃花味道的公子,分開珠簾走到自己的床邊。
他的手中握著一把水磨玉骨的折扇,堪堪是一副風流公子的模樣。見她神色茫然,他勾唇淺笑:“睡夢中還口口聲聲地喚我哥哥,醒了,便不認得了嗎?”他在她身畔坐下,眼中的桃花灼灼盛放,“少微妹妹,我是你的玄英哥哥。”
她依稀覺得,話本子里那些紈绔子弟調戲姑娘時,應當便是這么個語氣。
她自腦海中翻找一番,想起謝家有一位公子,表字玄英,她的確是要喚一聲哥哥。
她開口,啞聲喚他:“謝七哥。”
他彎著眼睛夸了一句:“真乖。”又含笑問她,“我在西子湖邊上有個別莊,你愿不愿意隨我去住上幾日?”仿佛是知道她的顧慮,手撫了撫她的鬢邊,“侯爺那邊,我會去說。”
后來,她便以養病的名義,隨他在西子湖畔的謝家別莊住下,一住就是三個月。
他生性散漫,不喜束縛,江湖上刀光劍影他瞧得熱鬧,回到閑庭看花開花落,他也十分安然。謝老爺子平日里也很少管他,任他在外浪蕩,整個謝氏,身在廟堂的子弟太多了,也不差他這么一個。
他身上的曠達與離群索居的灑脫,是墨家的子弟身上所少見,令她十分羨慕,也十分喜歡。
若不是家里來接,她甚至想一直跟著他。
臨別之時,他的手撐在車門邊上,玩笑一般道:“少微妹妹,我畢竟救了你一命,這個人情,可要記得還我。”
世事難料,她全沒想過,與他在杭州分別不過三年,再見時會是另一番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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