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李媽媽領著一班大小丫頭緊守西跨院只等大姑娘回來了好伺候，不成想左等右等姑娘沒等回來，倒是等來了內管事。這幾個媳婦婆子并丫頭子哪曉得主院里已是經歷一番險境，還道怎么回事，見著內管事團團迎上去，就聽那邊道：“李姐姐快著點，收拾些姐兒日常坐臥的家什且隨我去�！�

        奶媽子還當姐兒是怎么著了，著急拉住人袖子就問：“這又怎么說來的？咱們姑娘乃大家子千金，動輒一腳抬八腳邁的，哪就那么容易挪院子！”

        不說旁的，光姑娘家的繡房就不是能隨隨便便就安置出來，這說得不清不楚的，可叫人怎么行事？

        內管事反手握住李媽媽小臂笑往內室拉：“不是還有我來幫姐姐么。大姐兒孝順友愛，一意要留在主院與母親侍疾并看護兄弟，老爺已是允了�！闭f著湊到耳邊如此這般與她一一說明，奶媽子瞪大兩只眼睛眼神兒都散了：“我的老天爺呀，也就是咱們姑娘，旁人家哪有五歲孩子能支應得起這番局面？別看平日略有些弱，這才是正經高門貴女。”

        這便是“□□也覺得自己的娃兒俊”，半點沒往旁處想。

        說著這兩人不再糾纏，只撿了黛玉平素最常用的物件并幾件舊衣裳先搪塞搪塞，等過去自是再開了那邊的庫慢慢調理。此番實乃為了與太太侍疾，用不著大動干戈，許是過上幾日各位主子都平安無恙了，來回搬動又是一樁官司。

        此前林如海提走那幾個下人的功夫便已命人將西廂清出來給黛玉暫用，本就近著庫房，待李媽媽并內院管家媳婦子帶了丫頭過來里外一番收拾，果然色色妥當。

        下人們罷手先請了姑娘回房小憩，黛玉橫豎放不下弟弟，直恨不得能連藥都替他喝下去，看得眾人且笑且嘆。笑乃是因著大姑娘自己個兒還粉團一般，嘆得是她小小年紀便如此懂事，怪不得身子骨一向要比旁人弱上幾分，恐怕也有幾分天妒其才之意。

        “姑娘，先歇歇用些點心罷？”大丫頭開了食盒端出個天青色德化窯的小盞，里頭盛著幾塊白玉般糕點。另一個跟著的指著點心笑道：“這是廚子今兒又挖空心思弄得吃食。一層山藥泥，一層染了玫瑰花汁子的雞頭米泥，還一層馬蹄泥疊著，隔著水蒸透，不油不膩，澆點子桂花蜜，最是滋陰潤肺�！�

        黛玉側頭去看，但見那小盞釉層油潤，把點心襯得玉似的白。蜂蜜用桂花拌著腌過，那撲鼻的木樨香味兒清雅異常，果然叫人見則食指大動。

        終究還是心系手足，身邊丫頭又勸了幾勸方才移步，黛玉邊走邊還不忘叮囑:“這屋子里再少也必得留兩個人，活計都給粗使婆子們先忙著，用不著你們裹亂。藥也別放外面煎了，人多手雜亂得慌。我看這院子里剛好有個小廚房，讓他們將泥爐并藥吊子都送進來，藥材必得里外數人都驗過才允下吊子�！�

        方才姑娘下的令沒一條叫老爺太太駁的，權威已立，如今內院主子三個倒了倆，眾下人自然唯其馬首是瞻。未幾消息報到別院林如海處，老爺正就著滿地哀求細細理頭緒，聽得來報不過淡淡一句“照著姑娘吩咐做”，內外這才一條心“政令通達”起來，不過盞茶時間小廚房便叫改成藥廬。

        待得藥香味兒一起，人心方才安定。兩處泥爐專門隔得老遠免得傳了氣味，外頭藥材也包好了送進來，再由識得藥性的二三婆子看過才可得用，連煎藥的也專門安排奇偶互相盯著，真真是只蚊子也作不起妖。

        饒是如此這般小心翼翼將養，等小哥兒能起來下得地跑動也已過去月余。唯賈氏大喜大驚之下傷了根本，且還得慢慢兒調理。

        復又過了一月，眼見年下將至。太太賈氏掙扎著起來備了兩份兒年禮，一則送進京里把與娘家的，另一則直叫管家放在外院預備送去真武觀。如今扶乩打醮的僧官道士遍地都是，騙錢的多，有真本事的少。能遇上位活神仙，少不得恭敬供著，也算多一條路。

        這小哥兒自打用了丹丸出了險境后一日好過一日，又有親姐不錯眼盯著帶了玩，再不樂意動彈也喜歡追著姐姐笑鬧。賈氏寵孩子，躺在床上命人將軟簾盡皆掀開，院門一關隨他們姐弟倆滿院子撒歡。旁邊跟著一群丫鬟婆子防備磕著碰著，所幸也沒用得上。

        到得臘月初八這一日，林如海特特換過便服，命人駕車帶上年禮，揣著帖子親自往真武觀拜謝。一路草木蒼翠欲滴，比及進山竟還有薄雪飄落。

        真武觀乃是受過敕封的道家清修地，說是觀，實則一整片山頭與終南雷同，故此不受大眾香火。若是沒有那帖子怕連山門都進不得，便是進去也只允一人一馬一仆而已，沿著石板鋪就的山道拾階而上。

        此處地處維揚東北，難得一片屏障似的連綿山脈，真武觀所在正是中間兒最高那個峰頭，好似別的山都低頭來拜它似的。林如海將年禮與帖子俱交與山門火工道人手中，騎著馬一路直到半山腰，再往上車馬不通，必得人親自一步一步走上去。

        他倒也不惱，留下長隨瘦金看著馬匹，一手抬著袍角就往上走。瘦金勸也勸不住，“嗐”了一聲只得跺腳嘆氣牽緊馬兒翹首等待。

        山中古木參天萬籟俱寂，盡是松柏黃檗之屬，其下生著團團低矮灌木，偶有幾簇枯黃楓紅點綴其間。些許銅鈴叮當聲被山風從上面帶下來，襯得四周越發幽靜。林如海斜簽著身子頂著雪花又行了半個時辰有余，終于看見深色墻瓦從透天縫里露出半邊。

        好不容易走到正門外，迎客門樓下兩個穿著夾襖的小道士正蹲在一處攏了袖子烤火，其中一個懷里抱著只雪白雪白的大獅子貓。那貓兒叫他順毛順得舒坦，頭尾相接拱做個圓餅動也不動。

        “兩位道長，這廂有禮了�！�

        林如海抖抖袍角上前搭話，不想抱著貓的小道士咧嘴一笑沖另一個攤開手道:“你輸了罷！老祖再算不錯，說今日有貴客到訪，便是下雪貴客也來了�！�

        另一個垂頭喪氣拍了巴掌大的繡像冊子在這個手里:“認輸認輸，話本子歸你�！闭f著站起身來推開大門引了林如海便向大殿走:“貴客且先去與祖師爺上柱香，老祖在靜室久候了。”

        正所謂客隨主便，林如海話不多說，洗過手點了三柱清香奉上，這才跟在小道士身后又穿過一道月亮門。

        所謂靜室，實為修在樹林里的一處草廬。維揚這邊竹子莖桿大多纖細，到這兒偏偏盡是些數丈高碗口粗的大毛竹。陣陣北風穿林打葉，帶著雪花當空飛舞，于毛竹而言如同玩鬧。那草廬前有條小路，眼看雜草叢生便知行人稀少，再往前豎著尊一人多高青煙直冒的紫金煉丹爐，爐下坐了個正在打瞌睡的小道童。

        那道童瞧著也就七八來歲上下，閉了眼睛垂頭點一下又點一下釣魚似的。小人兒鼓鼻子鼓臉，雙鬢墨黑摩合羅般的長相，想必將來大了也是個俊俏后生。林如海暗道這孩子有趣，坐在祖宗眼皮子底下也敢偷懶。往前行過幾步，終究怕旁人家的娃兒著涼起病，特意走到道童跟前拍拍小肩膀:“小道長？小道長醒醒，老祖喊你起來煉丹！”

        他這邊存心逗孩子玩兒，那道童卻也不怕，迷迷糊糊睜眼睛掃了一合:“先生來啦？直往屋里請上坐，師傅著我在這兒候著，等了好久！”

        只見道童伸開短手短腳打哈欠，慢悠悠爬起來，領路的小道士竟沖他揖手打了個千兒：“勞煩師叔，咱們回外頭關門去�！�

        “去吧，這天可越來越冷，燒口熱湯避避寒氣。”小道士得令笑嘻嘻又是一揖，轉身溜溜達達跑了。

        這邊道童已經推開草廬柴門往里走，也不知用了甚么手段，柴門密實實的不曾漏得半點寒風進來。

        正詫異間內室傳來道洪鐘般聲音：“林大人親自上山，恕老朽老眼昏花腿腳不便，不得出門遠迎。”

        這也就是一說，誰也不當真，無非人家給臉面與了個臺階而已。林如海走進去上前認認真真彎腰拱手：“不敢不敢，道長乃神仙中人，下官一屆俗物罷了，當不得神仙勞動�！�

        “若林大人是個俗物，維揚地界怕也無甚雅士，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笑聲渾厚，緊接著便見一清癯美髯老者從內室徐徐而出：“老朽道號里有個弘字，大人只喊弘道人罷�！�

        但見這老者披了件道袍挽著發，眼看也就五六十歲，實則已至人瑞之年。抬頭一看，此人面色紅潤雙目有神，精神耿耿中氣十足，便是正當時的青壯年亦有不如。

        林如海忙又一揖，不及彎下腰去便叫弘道人上前把住手臂拉起向內里走：“老朽不耐煩虛禮，心到意便到，略隨性了些，林大人莫笑話�！�

        隔著兩扇藍布棉門簾便是內室，道童忙著坐在地下點了風爐燒水沏茶，中間還端了道菱粉糕奉上。

        分過賓主兩廂安坐，只聽得弘道士張嘴便是一道驚雷：“林大人此番前來，想必已是到了山窮水盡之處，欲求闔家性命全身而退罷？”

        林如海叫人一語點破心思，面上不動聲色，心底不由悚然而驚，立時起身下拜：“還望神仙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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