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修改
大凡良相良醫也好,和尚道士也罷,若要叫東翁信重,左不離“怕”“嚇”“哄”三字真言。
此意何解?
老話有說,有所畏懼人才肯依規矩方圓行事,此方為行止有度之初。世間當得“君子”之名者,無一不是如此,即便放在命數病理上也行得通。君且看,一人抱恙,大夫云“無礙,一劑藥下去高枕無憂”,過不得幾日必會復發,無他唯放縱耳。若大夫皺緊眉頭道“還不上心,下次便得叫人抬進來,再下次竟不必治了”,你再看這人乖覺不乖覺?只要不想死,必然乖覺用藥調理。
此乃“怕”字訣,再說“嚇”字。
譬如孟子見梁惠王,打頭一句便是“大王大禍臨頭矣且不自知!”,這叫一嚇。聽得人多少毛骨悚然,下頭那一句東主必然緊著問“先生有何教我”。有這一句,方才好往后闡明己見,總歸有個張嘴說話的機會。若是那隨河陸賈之輩當面,只要叫他張嘴,再沒有能走脫得掉的。
最后才是個“哄”字,前頭多少心思工夫都得著落于此。
再舉個例子,當日諸葛丞相于南陽見了宗室劉玄德,畫了好大一個餅哄人,天下都叫他一分為三。那劉豫州年近五旬也叫哄得吃了這個餅,多少年信任有加,連帶身后基業并傻兒子俱都肯交在丞相手中,不可謂不信重。但凡換個略能扶得起的少主,天下大勢且還得重新再論一論。
這便是這“怕”“嚇”“哄”三字之妙用。
林如海宦海沉浮淫侵官場數十載,怎會不知這頭里的路數?無非真真束手無策,不得不撈著最后一根稻草死馬權當活馬醫搏一搏。
林家此時,正值內憂外患之機。內憂且不說,外患癥結只在廟堂之上。
當今這位圣人,最是勵精圖治,眼睛里也最容不得沙子。即便是從潛邸一路伺候的老人,抑或一品大員,無論伺候多長時間官至何級,差事但凡出點差錯,多少禍事臨頭。往日那些君臣之義且都不論的,喜歡時喜歡的恨不得捧到天上,厭惡時又厭惡的恨不得踩進泥里,身邊聽命的臣工端底是個難。
想那些先帝曾留下的老臣,年齡一到各個忙不迭告老還鄉,或可還能略保晚節。若是沒有眼力見兒倚老賣老撒潑耍橫的,早早闔家帶口都叫發去北邊炒鐵戍邊去了。有人就說,那還不如早早退了榮養,做個富貴閑人豈不是不好?諸位看官且不知,這官場,不進則退,哪里是不干了就能干干凈凈抽身而出的?單只一封陳情沒寫合適都得叫圣人尋思著是不是對朝廷心有怨氣,可不就自作聰明畫蛇添足了!
“腹誹”這個罪名,那可是從秦始皇頭上便流傳至今,別提說不得,便是想想也有罪。
林如海好巧不巧正是先帝特特留下預備給先太子的肱骨之臣,如今就應了那句“戰戰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生怕一不小心滿盤皆輸。他獨個死活無所謂,只怕抹黑門楣,且家里還有兩個小東西嗷嗷待哺,萬一有個閃失,可真就下了九泉也愧對列祖列宗。
因此下不吃也得吃弘道人這“怕、嚇、哄”之三字箴言。
好在這老道人確實是個有能為的,又有早年弟子的人情在里頭,受了林如海的禮便細細看過先前大夫留的脈案,扣著雪浪箋反復推敲幾遍,末了篤定道:“已是得了,尊夫人必然中了前朝‘虞美人’之毒,以致帶累哥兒姐兒!
說到這里不得不提,又有一樁奇聞。
那前朝皇帝乃是個愛美人兒不愛江山的頑主,為個虞美人宗室斷絕不說又折騰得生靈涂炭民不聊生,這才有本朝太/祖揭竿而起取而代之的后事。聽說虞美人,真真妲己再世褒姒復生,手段極類賈、趙兩位皇后,自己個生不出孩子也不許后宮其他妃嬪誕下子嗣。據說她手中有一方,只需四五滴便可壞了他人身子,減減量亦禍延子孫。后世之人遂以“虞美人”指代其毒,亦有映射其狠毒之意。
“這‘虞美人’,不拘何時下在茶飯里,一劑即可得手,斷人子嗣陰損無比。按理說前朝覆滅那虞美人伏誅之日便已銷毀,不知下藥之人怎地弄到,不可不防!
弘道人復又拿起賈氏脈案看過,摸摸身邊道童的刺猬腦袋朗聲道:“兀那童兒,且替我下趟山伸手救一救林大人家姐兒哥兒!
童子卻偏把細脖子一梗:“這冷天,跑下山再跑回來,我可不依!”
“多少是樁功德,待到將來你才知此中好處!快去!”說完道人失笑看向林如海:“莫瞧我這童子年齡小,金針之術已盡得真傳。湯藥之屬按方炮制即可,著他一日三次行針,至多月余,再輔以半年方劑即可除根。”
這也是考慮著事涉大戶人家內院,行針之法終究得計較些男女大防,一個總角童子總不至還落人口舌,更不耽誤林家小姐清名。內里自然更有其他隱情,只此時弘道人不便言明。
林如海低頭看了眼童子腦袋兩邊的犄角發束訥訥而笑,心下不由苦悶——這么個黃口小兒,能頂得何用?怕不是弘道人不好推辭,沒奈何便拿這娃兒搪塞,干脆拱拱手道:“眼看外頭起了好大雪,何苦難為小道長來哉?或不是年后再專程上山延請,不知老神仙意下如何?”
這話說得客氣,里外里無非不信。這童子極聰慧,一聽便聽出他言下之意,大眼兒一翻道:“大人且將右手伸來!
自家孩子總是病病歪歪,難免看著旁人家孩子虎頭虎腦的眼饞。林如海不至和個童子置氣計較,依言便伸了右手給他。只見短胖小手一抖,這廂躲避不及,細細金針竟已立在虎口處。童子側頭捏著針尾捻了兩捻,林如海忍不住輕呼一聲“哎呀”。
一股子酥麻酸透的勁兒順著筋脈往手臂上躥,緊接著跟火燒一樣熱騰騰的,右手至右臂說不來的舒坦。待到半刻鐘后童子收了針,揚起小臉驕傲道:“道爺的手段,大人可知曉了?”
弘道人緊著往他腦袋上呼嚕一把:“胡鬧,平日里縱得你無法無天,跟誰面前稱爺呢!”
林如海舉著右手反復看了數遍,那股子熱乎勁兒且還在經脈中流動未曾散去,遂大喜道:“下官走眼了,未曾看出這原是位小神仙。”童子翹了鼻子美滋滋的:“既如此,我隨大人下山一趟,保管叫你心服口服!”正說著腦瓜皮上又挨了師傅一掌:“你你我我的,怎么說話?”
“欸!高足活潑可愛,赤子之心最是難得,老神仙且不必苛責!绷秩绾V坏姥垡姙閷,心下暗嘆有無能為不看長幼,恨不得現在就夾了這道童返家驅毒救命,只到底還計較些風骨,沒露出瓤子。
弘道人哈哈一笑:“我倒算出這小子來日與你家還有一份兒緣分,只天機不可泄露,屆時林大人莫惱便是。”說罷就這么拎著弟子抵與旁人,揮袖送客出門,從頭到尾急匆匆的,客人茶水點心都未曾沾牙。
待算到貴客已然離山,這老道士忙忙喊了守門那兩個小道士:“去給我把大門鎖死,再有人來求見就說老子參悟心魔劫就快飛升了,憑他是誰恕不接待,求醫問藥只管尋大夫,神仙不論這個!”兩個小道士面面相覷,知曉老祖脾氣說一不二,只得行過禮乖乖拿鎖子鎖了門,回來后抱著貓那個忍不住就問:“老祖,那要師叔回來該怎么辦?”
“你道他這幾年還回?人只不過做道童打扮,又不曾拿度牒,又不曾過考,無非在咱們這兒靜待機緣而已。叫你多讀書多做事少說話,又去偷偷買了話本子看來?”大手一伸便從袖子里摸出本繡像冊子,小道士頭上實打實吃了個爆栗:“過幾日考你科儀,再學不會罰你把《華南經》抄上九十九遍!”
那鴛鴦眼的大白獅子貓笑也似的跟著“喵”了一聲,把個小道士苦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這繡像話本子分明從師弟處贏來的,偷買的可不是他。但這話又不能往外說,說了少不得叫蓋個“聚賭”的帽子,橫豎跑不了抄經。
這廂道人們鎖了門不見外客,另一邊林如海帶著那小道童忙不迭沿著山路向下蜿蜒而行。他生怕不當心把人家孩子扭著崴著,一路上小心護持也不敢著急狠催,眼里出火,走道兒卻還是慢慢兒的。下得半山腰處,正看見長隨瘦金牽著馬脖子都快伸長了。
“老爺!幸得平安歸來,太太還在家惦記著呢。這天看著不保險,咱趕緊著回罷!笔萁馉苛笋R上前,不料自家老爺挽韁繩認鐙還非得將身邊跟著的小道童也抱上去,只能左右勉力服侍。這一有了腳力,走起來自然更加順暢,三不五時,還沒覺著怎么走便到了山門。林家諸多仆役俱留在此處等候,一見主子忙張羅著斗篷熱水,又換了車,鞭聲一響朝著維揚城中林府疾馳而去。
待得坐進馬車,林如海方才松緩下來,命人奉上甜口點心往道童面前推了推道:“不知小神仙如何稱呼?”
此時這道童卻又與在山上時不同,到底禮節備至起來,執手行了晚輩禮恭敬回話:“兒姓白,未曾入籍過考。林大人無需口稱‘神仙’,喚兒白小哥即可!贝鹜晁剖遣煊X金針之術玄之又玄無可解釋,未幾便道:“先前眼看大人不信,兒便拿出點本事好叫爭口氣,無非家學淵源罷了,雕蟲小技,當不得大人贊。”
林如海頗喜這孩子伶俐活潑且能救自家性命,自是擺擺手:“白小哥言重,天真爛漫方為孩童本性,不必在意。若并未入籍,敢問貴府并令尊令堂何在?他日也好登門道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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