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毛巾，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卻在房間外，猛地頓住了腳步。

        遲煉沒有關門，顯然，是沒有對她隱瞞的意思。

        燈光溫黃的房間，竟然是間佛堂。

        四下寂靜，遲煉默默垂立在佛龕前，借著燭火，點燃了清香，恭恭敬敬地抵額，叩拜。

        少年低垂的眉眼，像是沉在朦朧燈光里一葉扁舟，光華萬千，卻毫無鋒芒。

        趙檸呆呆站在門外。

        這樣的遲煉，和那日在北梵山的他一樣，。

        那種清貴逼人又冷冽自持的模樣，是讓她動心的根源。

        遲煉上完香，又默默站立了很久，趙檸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這才發現，原來在佛像稍下方的位置，還有兩個相框。

        黑白照片緊靠在一起，照片上的一對中年人，慈眉善目，微笑柔和。

        心里有什么東西在轟然倒塌。

        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是多么反應遲鈍。

        遲煉真正的父母，原來已經不在人世了，自己竟然還咄咄逼人，要探聽他的秘密

        慌張地往后挪步，卻不小心碰到了拐角的書架，輕微的聲響，驚動了房間里的人。

        他轉身出來，把門帶上，然后極其自然地，拉著她的手，到沙發邊坐下。

        窗外太陽已經在下落，碎金一般的夕陽透進來，照亮他腳下的一寸淺米色的地面。

        趙檸仰頭望著他，任由他拿著毛巾，在她的發梢輕輕揉搓著。

        手腕和指骨之間有氤氳的檀香味道，迷了她的眼，還不依不饒，不停不休，鉆進她的心里去。

        “遲煉，對不起，我不知道叔叔阿姨已經不在了。”

        她鼓足了勇氣開口。

        遲煉手上動作不停，晃動的毛巾邊角，讓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是那溫柔，有點恍惚。

        原來那樣沉涼如水的人，也有這樣惑人的柔軟。

        “我爸媽，都是凌大歷史系的老師，也是很虔誠的佛教信眾，年輕時候就在南酬山定居了，我小時候就在這里長大，他們工作忙，常常住學校宿舍，不回來，所以我很小的時候，就會照顧自己了，自己做家務，自己做飯，這里的鄰居和長輩，大都認識我�！�

        趙檸看著他，平靜地開口，好像在講述別人的故事。

        “小學一年級，學校放暑假，我爸媽也回來了，有一天，帶我出去玩，碰巧撞見了市三幼兒園，組織孩子們來南酬山郊游�！�

        “南酬山下，就是城南水庫，我和爸媽在水庫邊釣魚，就聽見遠處有小孩子的哭喊，聽說，是有孩子和隊伍走散了，失足掉進了水里�！�

        趙檸驚愕地聽著，雙手不自覺拉住了毛巾：“然后呢？”

        遲煉在她身邊坐下：

        “然后，我爸媽就跳下去救人了。我爸爸先下去的，我媽媽是海邊人，水性更好，也跟著跳下去了”

        “水庫太深了，又是夏天，水位高，水流猛，他們”

        他的聲線逐漸飄忽。

        那年夏天灼熱的陽光，水上粼粼的波光，是深刻在記憶里的痛點，成了難以回看的過往。

        “我那時候小，不知道下水救人有多么危險，我只記得我爸媽把一個昏迷的小女孩拖上來了，自己卻沒能上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也有人報了警，直到警車來的時候，我還糊涂著，不知道我爸媽再也回不來了，我總覺得，他們是在和我鬧著玩，下一秒，就能笑呵呵地出現，繼續陪我釣魚，抓蜻蜓。”

        “后來是警察找到我，問我家里還有什么親人，他們告訴我，爸爸媽媽可能已經遇難了，已經派人打撈了”

        明明。

        明明每個字，她都聽得懂。

        可堆砌在一起，就成了帶血的刀，鋒利的刃，她不知道如何接話。

        年少失孤，塵封那么多年的痛苦帶著刺眼的灰塵，輕易就能讓人紅了眼眶。

        趙檸想起自己小時候的一次經歷，和劉虹去海邊玩，碰到了一次快艇事故，快艇上的三人都被巨大的浪頭掀翻，因為違規操作，沒穿救生衣，頃刻就淹沒在了冰涼的深海里。

        海邊亂成一團，警察很快趕到，卻于事無補。

        同來的家屬先是驚愕，然后是焦急，最后，是瘋狂絕望的哭喊。

        那尖銳的哭喊聲穿透了在場每個人的心臟。

        至親之人在自己親眼目睹下陡然離世，那是想都不敢想的痛苦。

        她那時只是旁觀者之一，都難免被巨大的悲傷所感染。

        遲煉呢？

        一個懵懂的孩子，突然經受這樣的災禍，他又是怎么挺過來的？

        她不敢想。

        窗外，最后一抹陽光也落入地面。

        昏暗的客廳里，已經十九歲的遲煉，坐在沙發一側，就在她身邊，平靜地向她講述了十年前的故事。

        他的脊背筆直，一動不動。最后一抹微茫將他的后背仔細勾勒。

        眼淚無聲掉了一滴，她頓了片刻，抬手擦掉。

        聲音哽咽地不像話：

        “遲煉，對不起。我不該問。對不起”

        遲煉微微側頭看了她一眼，又沉默地轉了回去：

        “沒事，我的所有，今天都會告訴你，你可以先聽完�！�

        “我爸爸媽媽的婚姻，是不受雙方家庭祝福的，他們偷偷來到了凌市，定居，工作，生活，從小我就沒有見過任何一個親戚。所以警察問我其他監護人的時候，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

        “再后來，我就被收養了。就是我爸媽救上來的小姑娘，他的爸爸媽媽收養了我，他們是凌市有名的企業家，這件事當時被報道了很多，現在還能查到那時的新聞。”

        “有人夸贊我爸媽，是為人師表的典范，是舍己為人，功德無量。也有人說，葉勝廣收養我是知恩圖報，是講良心有底線�！�

        趙檸靜靜地聽著，卻漸漸發覺，遲煉的聲線越來越低。

        一片晦暗中，他緩緩低下了頭，一陣幾不可聞的苦笑，酸澀難耐：

        “我爸媽是老師，也有虔誠的信仰，救人一命，他們一定不后悔，再重來一次，他們還是會義無反顧地跳下水去。但是我有點不甘心�！�

        “你可以說我自私，可我只是想要我爸爸媽媽活著而已�！�

        “我知道不該，可我有點恨他們，也恨葉勝廣一家�！�

        “為什么，要用我爸媽的命，換別人的命�！�

        “這公平嗎？”

        他用一句問句，做了收尾。

        明明是問句，但卻像墜了千斤石一樣，壓得人心頭喘不過氣。

        趙檸已經控制不住滿臉淚水，一片淚盈盈不甚清晰的視角里，她也驚愕地發現，遲煉在哭。

        他雙肘支著膝蓋，手掌撐開在太陽穴的位置。

        一顆滾燙的淚水，就在她的注視下，落了下來。

        已經徹底陷入了黑暗。

        窗外斑駁的光影，那是萬家燈火，萬里星河。

        只是和他無關。

        一切都如同半明半昧的夢境，在這場人生大夢里，他拿到了最難的劇本。

        苦澀從頭開始蔓延，無邊無際，延伸到看不見的未來里去。

        她顫抖著，小心翼翼伸出手去，輕輕覆住了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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