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官跪了很久，從陽光正盛跪倒天光欲散。

        她的母親只留下一句“跪著”，便帶著一車小秘書走了。還有一堆公司的事物等著她，邱官只不過是能讓她花費十五分鐘來處理雜事的女兒。

        有一個小秘書是她刻意留下的。這位小秘書長得可親，也不知是什么時候買來了大包小包價值不菲的補品，還帶來了大院兒里的物管負責人。邱官的母親是個要強且有主意的，身邊也盡是些三頭六臂的人。

        小秘書揚著笑臉說要送朱家母女去醫院，連西裝革履的負責人也在一旁勸。朱春花不愿意，但拙于口舌，翻來覆去都是那一句“沒什么……沒什么大不了的……”

        朱貝倒是有些意動，但轉念一想母親不愿欠人的性格，張了張口，最終說的卻也是推辭的話。

        小秘書還是笑瞇瞇的，她不過是想把差事辦好，去不去醫院倒不是重點。她給了負責人一個眼色。負責人趕忙上前，對朱春花說給她放了一個星期的帶薪病假，千叮嚀萬囑咐她好生修養身體。

        朱貝替朱春花應下，負責人長出一口氣，小秘書則是笑意更濃了。

        朱貝攙扶著朱春花回去時，下意識地往回看了一眼。邱官還是垂著頭跪在原地，一動也不動。而一旁的吳月正吃著小秘書給買的冰淇淋，吃得一臉饜足，還專門坐在邱官旁邊饞她。邱官沒有看她一眼，低頭看著草葉螞蟻。看得出神。臉上只有被撓出來的細長傷痕，卻沒有一滴眼淚。吳月見邱官像塊木頭，只當她是怕了，哼了一聲，一邊兒玩去了。

        不遠處小秘書不知對著吳月的父母說了些什么，說得夫妻二人喜笑顏開還連連道謝。這氣氛和樂得不像是兩家的妮子才大打出手，倒像是要義結金蘭似的。

        朱貝沒聽到小秘書和吳月爸媽的談話，但想必邱官是聽清楚了的。那三人太把邱官當小孩子，完全不避著她。大人還真是天真，比他們想象中的小孩子還要天真上三分。

        問為什么打架，兩個女孩兒都不吭聲。吳月是還沒蠢到在大人面前復述自己之前說的話，只是哭著說是邱官先動手的。邱官厭惡地瞥了吳月一眼，卻是一聲不吭到底。大人們沒有興趣追問下去，只當這是孩子間尋常的打鬧。

        朱貝最后擔憂地看了邱官一眼，瞧見了她微微抬頭目送自己。朱貝趕緊轉過頭，再不敢回頭，走了幾步又因為自己的反應過度后悔起來。

        朱家母女兩個熟門熟路地在12棟一樓的大廳里七拐八拐，在最里面尋到了家門的入口。朱貝用脖子上面隨身掛著的鑰匙開了鐵皮大門。門早已上了年紀，斑駁不堪，一拉，發出“嘎啦——”的叫喊。

        里面一片漆黑，朱貝攬在前面，先叫母親等等，自個兒踮起腳去摸門框。摸索了一陣才尋到一枚圓片，圓形方孔，是朱貝綁在繩子末端的的撿來的銅錢。朱貝攥著銅錢往下一拉，“啪”一聲，頭頂這才亮起了昏黃的光來。

        屋內簡陋的設施剛才還能隱藏在黑暗中，這下子卻暴露在不慎明亮的吊燈下。進門不是玄關，而是五六層向下的階梯。別忘了，這是個半地下室。

        朱貝扶著母親下了樓梯。朱春花放開了她的手，讓她放心，自己去狹小的廚房洗起空飯盒來。朱貝帶上門，不輕不重，但總感覺屋里的東西都跟著小小地震動了一下。

        朱貝搬了個板凳，踩上去，在塞滿了各種各樣小物件的架子上找到了紅花油，只剩一小半了。朱貝小心翼翼地下來，把紅花油放在既是飯桌又是書桌的臺子中央，提了圓肚尖嘴的炊壺去燒開水。

        朱春花剛洗完飯盒，兩下甩干了水，蓋好放進了頭頂的小柜子里。一只肥厚油亮的蟑螂正趴在柜子內壁上，朱春花看著它，眼珠子都沒轉一下。一只粗糙的大手霎時間就將它鉗起，扔地上又是踩了幾下。微微發出一點類似于果肉崩裂的聲音，不過卻被拖鞋打在瓷磚上的“啪嗒”聲給完全蓋住了。

        朱貝提著壺擠進廚房，目睹了母親熟練又滿不在乎地殺死了一只蟑螂。她怔了一瞬，反應過來便扯了兩三張劣質的衛生紙，蓋在蟑螂的尸體上，把黑縫的瓷磚擦得不那么臟污一點。

        母女二人在狹窄的廚房里太過擁擠，朱春花便出去了。朱貝雙手使勁，把裝了個大半的炊壺放到唯一的一個灶臺上，“啪”地利落地擰開了煤氣灶。紅黃藍的多層火焰像朵搖動的花，在壺底綻開。朱貝盯著那焰芯出了神，腦子里是邱官跪著的身影。

        其實她什么都聽到了。

        這天周日，她中午做了飯替干活的母親送飯，回來時路過紅楓林子就聽見了吳月的聲音。吳月不喜歡她她是知道的。一小班上的大部分女生臉上都不喜歡她，她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形成這種“風尚”的，但隱約知道是因為什么。

        她本是不甚在意的。其實說準確一點，應該是不能去在意才對。因為在意了也毫無用處，徒增煩惱而已。

        她那時正準備快步離開，卻聽見了邱官那帶著不快的聲音。

        她停住了腳步，也就目睹了后來發生的事情。眼看著打狠了，她趕忙去叫了人來勸架。

        其實她是知道邱官的，早在邱官同她搭話之前，早在她在邱官手里討回掃把之前。她原來一直以為是自己單方面認識人家，卻不料，她也是記得自己的。

        說不清這是怎樣的一種感情。

        每當朱貝穿著藍白色的校服，混在熙熙攘攘的放學隊伍中，都會下意識地去街對面的小店門口站一會兒。小店賣些小吃，炸串奶茶還有漢堡，當然還有各種花花綠綠的辣條。小學生們稱這些為“五角包”，因為一包剛好五角錢。小店生意相當好，放學點更是人聲鼎沸，店面里外都混雜著藍白和紫白衣服的小學生們。

        在靠近小店的路段，朱貝總是走得很慢。她是從來不在小店里買東西的，因此也不往里面走，只在外面的空地上略站一會兒，裝作要等紅綠燈的樣子。

        等的時候，她略一抬頭。運氣好的話，就能看到一個留著“小男士”頭、穿著白襯衫紫色格子裙的女孩兒，大大咧咧地坐在門口的臺階上，吃著東西。小部分時間里，她會捏著一個碩大的漢堡。但大部分時間里，她吃的都是辣條，紅色的塑料皮上印著圓圓的三個大字“豬寶貝”，正是朱貝的外號。

        朱貝知道取外號的那些人不懷好意，但每次一想到喜歡吃“豬寶貝”的邱官，她就一點都不生氣也不傷心了。

        邱官總是吃得臉蛋略臟，最后吸溜一下鼻子，拿手豪放地揩一把嘴，兩只眼睛滿足地瞇成縫，像只吃飽了的貓兒。

        看到這里，朱貝總是不自覺地彎了嘴角，然后把頭低下去，順著人流走回家。

        暮色四合，可她卻覺得此時一切都明媚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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