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圖南
別宮遠離外人,歲月靜好,頗有洞中一日世上千年之感。
在侍女悉心照料下,尤蘭達在來年初夏徹底康復。
收容所里的諸病患雖然沒有受過她這般好的照料,但在官府的及時有效的治理下部分人也算是勉強保住性命。
澹臺瑜在別宮和尤蘭達待了七個月,云舒云卷,花謝花開,久到她似乎感受不到外界時光的流逝。
流光容易把人拋,紅了櫻桃,綠了芭蕉。
她再一次見到達布勒是在他的繼位盛典上。
達布勒成了烏部名正言順的首領,那天他絲帛裹發,頭戴神鳥冠,站在眾人中央接受朝拜。
達布勒終于可以展翅高飛,一如他頭頂王冠的圖案——海東青一樣。
尤蘭達和其他人一樣,向達布勒投去崇敬乃至敬畏的目光,他們烏部,又迎來了新王。一個可以帶領他們締造更富足生活的王。
澹臺瑜知道,自己的使命似乎已經快要圓滿。
這廂新王登基,也不知大昭的儲位會花落誰家。
一日,達布勒特意和澹臺瑜聊起了大昭的情況。
他知道她必然想知曉京都的消息,所以數月來搜集了很多消息來彌補對她昔日的傷害。
雖然自別宮回來后,他們三人亦是經常玩鬧在一處,但他倆之間的距離,似乎隔了很遠。
“澹臺大將軍加封了鎮國公,夫人亦是加封正一品誥命夫人。”
“澹臺瑾雖領了一份閑職,但已在京都年輕一代中頗負盛名,無人不知澹臺世子的名頭。”
“皇五子和皇六子都于今年舉行了及冠禮,封王出宮建府了。皇五子封咸寧王,皇六子封定安王……”達布勒說著京都與澹臺瑜有牽連的人的事情,事無巨細。
原來他倆已經到了弱冠之年。
“皇五子墨清泊取字廣平,皇六子墨清涯取字圖南。”他繼續說著。
澹臺瑜喃喃道,“廣平,‘偉矣廣平心致,贏得相遭淡泊,感舊唱酬間。’”
復而又道,“圖南,‘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閼者,而后乃今將圖南。’”
永泰二十五年秋,澹臺瑜兩年為質期滿。
臨行前。
“阿瑜師父,你不多留幾天嗎?我舍不得你。”尤蘭達抱著澹臺瑜戀戀不舍,委屈得都快哭了。
澹臺瑜摸了摸她的頭,“我也舍不得你,可是遠方有我的家人朋友。”
復又開導她,“這世上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位置,生于斯長于斯,就像你是草原的明珠一樣,我是中原的玉石,我該回到屬于我的地方去,不然,玉石會開裂,化成齏粉。”
尤蘭達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她雖然沒完全懂澹臺瑜話里的意思,但她不舍得澹臺瑜香消玉殞,忍痛揮別。
在告別了尤蘭達之后,澹臺瑜在烏部與大昭的交界處見到了達布勒,他是來送別她的。
“此番你回到京都,定是風波不斷。我只能遙祝你一路順風。”達布勒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
澹臺瑜接下了他遞過來的酒,端起來亦是一飲而盡。
此去經年,應是再無可見之日。往事成空,聚散匆匆。
她朗聲道,“南山有臺,北山有萊。樂只君子,邦家之基。樂只君子,萬壽無期。”
“阿瑜,”達布勒不舍道,“我聽聞太傅謝寧安欲致仕,其孫謝氏女年十七,尚未婚配。有傳言稱,她將許配給皇五子或皇六子。你要早做打算。”
達布勒知道澹臺瑜和皇五子兩小無猜,從他的觀察中,皇六子亦是傾心于澹臺瑜……無論澹臺瑜回京后作何打算,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她應當知道這些。
澹臺瑜聞言道謝,她以為達布勒是擔心謝氏女會影響自己封后的事進而影響早前締結的協定,并言自己定會兌現昔日之約。爾后拜別了達布勒。
望著澹臺瑜漸行漸遠的身影,達布勒立足原地久久不語。
“汗王,您為何不挽留澹臺小姐?讓她留在烏部?”瓦萊達開口問。
是人都能看出來,達布勒欣賞或是喜歡澹臺瑜,他是達布勒的親信,當然也能看出來。
“阿瑜不是一只被豢養的寵物,她平時看起來慵懶無比,像一只窩在人肚皮上打滾撒嬌的貓,可是,一旦到關鍵時候,她就變成了一只危險的獵豹,身姿矯健,靈活勇猛,給人一擊致命。我馴服不了她,她只屬于更為遼闊的天地。”
達布勒望著遠方已經看不見的隊伍,低聲道。
回京路上,澹臺瑜偶爾會想起達布勒說的謝氏女之事,她自幼入明德院讀書,不常與京都女眷接觸,近年又遠赴烏部,自是對謝氏女不了解。
如果墨清泊真與謝氏女有什么糾葛,真是麻煩。
好個墨清泊,自己只離開大昭兩年,就給她惹來桃花債。
澹臺瑜的車隊走了一個月才遙遙看到京都的城郭,青石砌成的城墻巍峨聳立在薄霧中,顯得十分不真切。
劃破薄霧,一人一馬乘風而來。
來人宛若謫仙降臨,劍眉星目,端的是氣宇軒昂。
“阿瑜,好久不見。”
墨清涯高踞高頭大馬之上,勒緊韁繩,身下的馬匹踱步緩緩靠近了澹臺瑜所在的坐騎。
澹臺瑜沒想到竟會在此遇見墨清涯,詫異地開口,“殿下是要出城辦事?”
自己回京的消息雖說早早傳了回去,但行程上有耽擱,是以京都之人包括將軍府在內都不知道她回京的準確時間。她自是不會認為墨清涯是來迎接自己的。
“無事,我是來接你的。”
見澹臺瑜臉上的疑惑更甚,墨清涯解釋道,“你的扈從中有我的人,他們一路除了保護你的安全,還兼顧傳遞消息,是以我在昨日就收到了你返京的消息。”
澹臺瑜這才換上了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她猜想墨清涯一定是有要事相商,才會急于見到她。
兩人并駕齊驅,踱步在郊外的官道上。
“阿瑜,一別兩年,你在烏部過得可好?”
“還好,除了剛去的那段時間水土不服,其他時候都還好,甚至還交到了好朋友。”
“那就好。”
“殿下,你來找我,是有什么要緊事嗎?”
“那件事我這兩年查清楚了,是二皇子勾結烏部塔摩,欲在烏朵山置澹臺瑾或我于死地,以此離間雙方。”
寥寥數語,墨清涯說得云淡風輕,澹臺瑜卻聽得膽戰心驚。
墨清澤在西北一擊不成,定會再生出害他們的心思,而他又答應了自己照拂將軍府眾人,他這兩年恐怕是不好過。
“殿下……”澹臺瑜本想開口道謝,怎料被他搶了先,“阿瑜,我如今已經取了字,你今后喚我圖南便好。”
“好。”澹臺瑜應下。
墨清涯似乎不止一次在她面前提過稱呼的事情。
澹臺瑜也覺得以往殿下來殿下去甚是繁瑣,如今他有了字,倒是叫人喚起來方便許多。
墨清涯只是詢問了澹臺瑜在烏部的情況,并未言明自己這兩年的遭遇。
他自回京后,一直致力于建功立業,一改往日不顯山露水的性格,在朝臣中已有威望,能與二皇子分庭抗禮。
連平素吝于贊詞的元豐帝都偶爾對他稱贊幾句,稱其不驕不躁厚積薄發。
鮮為人知的是,他是為了澹臺瑜從此不受制于人。
兩年前他就暗暗發誓,以后絕不會再發生令澹臺瑜犧牲她自己來成全他的事。
熟悉的京都已然出現在眼前。
澹臺瑜望著古樸的灞橋,眼眶盈滿淚水。
這是她不止一次夢見過的地方。
相思灞陵月,只有夢偏勞。
墨清涯看出了她的淚水滿眶,遞上自己的帕子安慰道,“過了灞橋就是京都,阿瑜,你回來了。”
澹臺瑜接下帕子按了按眼角,點點頭。
她忍了一路都沒有哭,看到熟悉的灞橋,淚水卻如決堤的洪水。
灞橋下的水聲潺潺,依舊迎來送往,行人早已不是當年的行人。
待她緩過神來,才發覺自己手里捏著的是墨清涯的帕子,上面還有竹葉的清香,想到昔日說起的小竹精,她不禁微紅了臉。
墨清涯看到她的異樣,內心歡喜卻佯裝不知,開口道,“京都眼線密布,待會你進城的動靜,必然很快會傳到今上耳朵里,為求穩妥,還要勞煩你當下進宮一趟,回了差事后再回府休整。但在下因為身份多有不便,就此別過。”
澹臺瑜知道,她與澹臺瑾雖有和墨清涯出征西北的經歷,但在外人看來,那只不過是元豐帝的一次決策。對于儲位之爭,澹臺家目前沒有明確地站隊。
她自是不會因自己的原因讓澹臺家引火上身,該避嫌還是得避嫌,這點她很清楚。
澹臺瑜進宮覲見了元豐帝。
他比自己記憶中蒼老了許多,同樣的端坐九階之上,此刻的他臉上滿是滄桑,除了眼中的精明算計,其余的皆判若兩人,一副日薄西山之勢。
澹臺瑜透過元豐帝復而想起方才遇見墨清涯,君子弱冠,生命力噴薄而出,像一輪冉冉升起的新日。
新舊交替在所難免。
但古往今來,又有哪個當權者甘愿將江山拱手讓人呢?
元豐帝同樣打量著澹臺瑜,自密探將她已到京都的消息傳來時他就在想當年的小鳳凰成長為了什么樣子。
當年的她,不過總角之年,粉妝玉砌,兩三句話就破解掉了他給出的難題。
上次在宮宴看到她,十二三歲,一襲紅衣獵獵,像天邊絢爛的晚霞,又似夜空奪目的焰火。
如今眼前的她,身量較以往高出許多,容貌更為明艷動人,尤其一雙美目瀲滟多情,儼然一副傾國傾城貌。
元豐帝生出一種為博眼前美人一笑,拱手讓江山未嘗不可的荒唐感。
迫于長輩的身份,他及時地止住了遐思,開口道,“小鳳凰,這趟差事你辦的好。”笑意盈盈。
澹臺瑜看似真誠道:“臣女生不敢居功,全靠陛下威名遠揚。”
元豐帝聽到這話十分熨帖,也不端架子了,“古有木蘭替父從軍,今有鳳雛代天巡狩,巾幗不讓須眉爾。說吧,想要什么賞賜。”
元豐帝是真的想要賞賜澹臺瑜,一方面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免得他們再次談論逼稚子出征,一方面是澹臺瑜深得他心。
人到了一定年紀,就喜歡鮮活旺盛有生命力的像花兒一樣的年輕人。看著他們玩鬧,能追憶起自己的年少時光。
“為國盡忠乃是臣女責任,萬萬不敢要求賞賜。陛下若是執意如此,不如讓臣女早些回府,臣女十分想念家人。”澹臺瑜適時表現出小兒女姿態。
“好好好,瞧你說的,朕要是不放你即刻回宮,顯得不解人情似的。這樣,賞賜朕替你決定了。你替你老子出征西北,功在社稷,他尚在京都且加封了鎮國公,你更是要加封的。就賜你為郡主,儀服同諸侯,封號長樂。”
元豐帝還說,要在五日后設宮宴為澹臺瑜接風洗塵。
“朕聽聞你的生辰是九月,及笄本是該大辦的,但你彼時尚在烏部,錯過了。五日后的宴席,就當是接風同慶賀及笄與加封郡主之喜三者合一。”
澹臺瑜裝作滿是濡慕之情,接受賞賜后歡歡喜喜地拜別了元豐帝。
養心殿的動靜早就傳到了墨清涯耳朵里,“父皇那么吝于爵位的人,難為他能做成這樣。”
一旁的劍陽聽了這話一個頭兩個大,“殿下慎言。”
這話可不興說,要是傳到今上耳朵里……
墨清涯卻有自己的思量。在大昭,女子的爵位本就是為了抬高身份。澹臺瑜日后是要成為天下頂尊貴的皇后的人,眼下抬不抬身份無足輕重。
他會親自將這份殊榮送給澹臺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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