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榮福作為建元帝身邊排得上號的侍臣,此番同刑部尚書宋騰一道被派遣來塞北監軍。榮福此人,雖不至于似宮中其他大太監那樣恃寵驕縱,但也喜歡給人下臉色,對別人斤斤計較,對自己更狠。旁的宦官,哪怕是作為監軍太監出使,也不愿輾轉顛簸來塞北,唯有他看得長遠,自愿前往。
榮福進來的動靜不小,瞬間奪過了方才問詢的喧頭。縣衙恢復安靜,官吏們紛紛起身行禮,榮福左右各睥一眼,拖著嗓音道:“宋大人,可是那郡賬出了問題?”
宋騰不喜這人,懶得同他油腔滑調虛與委蛇:“賬目監察的事我自會處理,用不著公公擔心。”
“哎呀,宋大人怎的這般疏離咱家,”榮福面上堆笑,踱著步子來至宋騰身邊,譚霽下意識讓出了位置,榮福也不看他,微微望向郡守一干人,話卻是對著宋騰說的:“此行是陛下欽旨讓咱家跟著宋大人來的,咱家雖比不上大人金貴,但現下好歹是站在同一邊,大人數次行事都有意避開,不大說得過去吧?”
見宋騰面色不展,榮福沒再步步相逼,轉而對著郡守笑道:“郭大人,咱家這番冒昧前來,先請宋大人一步,您多諒解。”
郡守郭涵忙應聲:“怎會,公公有急事,應當的。”
宋騰本不欲就此離去,但榮福作態顯是有要事相談,他攥了下衣袖,冷哼一聲,便踏步出了府衙。
譚霽本以為今早這事就如此了了,結果榮福跟著走出縣衙時忽然笑著瞧了過來:“小譚公子,今日匆忙,過些日得了空再好好拜過,您可別嫌棄咱家。”
譚霽心下一冷,臉上仍帶著笑:“公公說笑了,譚某不敢。”
榮福繼續踱著步子出去,偌大府衙只剩了那么幾個人,官吏們面面相覷。郡守冷汗都下來了,一個宋騰就頂不住了,還來個不諳世事的小公子在一旁煽風點火,虧得榮福來得湊巧,否則今日之事就不好過去了。
郭涵看向譚霽,這小公子面善,他卻不認得,但聽得是杜軍家的遠親,面上的親和還是要維持住:“小公子,您現在是?”
譚霽免得他親自逐客,主動抬手禮道:“譚某逾矩了,今日前來只是為了拜過尚書大人,煩請郡守諒解,在下這就辭去。”
郭涵放松下來,笑容也真切不少:“好說好說,我送送您。”
“那倒不必,”譚霽擺手道,“只是還有一事可能要拜托大人。”
郭涵才松了口氣,聽得這么一句,心里又給吊了起來:“何事?”
譚霽笑著指了指那青年:“這位,可否借走一日?”
————
“我出生在洛川郡,不過是在塞北長大的。”
“小時候的事不大記得了,只知道爹娘死的早,后來就跟著族叔生活。”
那青年名叫郭茗,長得高高大大,實際尚未及冠,是郡守郭涵家的族親。郭涵自己親緣淡薄,沒有子嗣,索性將年幼失孤的郭茗養了過來。建元十五年,他跟著郭涵入塞北府衙當差,領著份食奉,日子尚且過得去。
這回來澹原縣,也是郭涵有意要帶著他長長見識。
譚霽從郡守那借來了郭茗,兩人正走在邊城街頭,郭茗本以為他會問自己賬簿的事,沒想到這人轉而問了一句他的身世。
譚霽笑著說:“那么多人不敢開口,就你坦率直言,不害怕嗎?”
郭茗神色依舊淡淡的,他抬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我還算識人,看得出來什么時候能說什么話,什么時候不能亂說。方才那情況,比起欺瞞補漏,不如直接呈報,既然府衙查不出來,那就交給尚書大人來辦。”
“尚書大人確實喜歡你這樣的人才。”譚霽點了點頭。
直接又省事,宋騰本人也是這樣的性格。
郭茗側身回道:“算不得人才,只是想得簡單一點罷了。”
譚霽笑:“天性秉正,自有福報。”
塞北雖然人煙不旺,但平日里街上來來往往也有些人氣。可自從城內戒嚴后,出來的人都少了,兩人順著大道走了許久都沒碰見過一個行人,茶館酒莊索性閉門關店。
譚霽望著“邊城茶莊”掛著“打烊”的牌,緩緩停下了腳步:“這些年來,戰亂幾乎沒停過,跟著遭罪的往往都是百姓。”
郭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也著腳停下:“現下打的不是仗,是民心。”
倘若沒有那么多算計和盤綜錯雜的因素牽制,這仗也不會打個沒完,百姓們也不用日日年年跟著提心吊膽。
繞了半天,郭茗見譚霽遲遲不提出來,便直接開口問道:“譚公子,您到底想同在下說什么?大可不必繞彎子,賬簿的事,能說的,當著尚書大人的面我也都說了,再多的是真不知曉了。”
“不急,郡城賬簿那是宋大人的公職內務,與我沒有什么干系。”
“可是我確有急事要做,”郭茗直愣愣回道,“今日排班,當值的那位有事,托我替他了。”
譚霽:“……”
譚霽輕咳一聲,示意他看兩人走過的這段路途:“這段路走過來,從縣衙到這,大概有多長,你可知曉?”
郭茗點頭:“約近二里。”
“那再從這開始,一直到北門呢?”
郭茗粗算一下:“十里左右。”
譚霽:“所以說從北門至縣衙,有十二里,這十二里住著的皆是互市商賈,北門還駐守著郡內近半的城防軍。若是有一日,城門失守,最先受到殘害的便是的這些人。”
郭茗一怔:“商賈和軍戶?”
譚霽點頭:“換個說法,是財力與兵力。”
澹原縣位于塞北郡的最北方,是與北境接壤的過渡口,互市正開辦于此。能參與互市的基本都是各郡的大商戶,而他們支撐了塞北郡不小的經費收入,至于塞北城防軍的兵力布置,更是嚴密到僅次于定南軍和鎮北軍。
相較于西門和東門,北門的位置又是有些尷尬的易攻難守。
郭茗似乎聽懂了,又不太明白:“北門的兵力也是郡內把控最嚴的。”
“對外最嚴,對內呢?畢竟混進來的余賊尚未繳清。”譚霽對他說,“譚某偶然知曉郡守有清掃府衙的想法,想借您口傳達一句,讓郡守大人除了外敵與污吏,順帶著也要看看那些不太明顯的隱患,塞北淪落至今,不光是表面一兩個因素促成的。”
郭茗懂了:“這些道理小公子盡可直言,何必多必一舉同在下游街?”
“不是游街。”譚霽笑笑,轉過了身,兩人一同望向來時寂靜無人的街道。
“是想讓你看看,塞北在風雨欲來之時的面貌。”
“其實這賬簿查不查,都能猜到,攪亂賬簿無非是不希望郡內安寧。交戰時節,還能有什么人更希望塞北郡內不安穩呢?”
戰爭不可怕,可怕的是戰爭帶來的災難,和其后隱匿的利益,就像一把刺寒的刀,血淋淋剝開丑陋的人性。
故此,沒有人希望災難降臨,更沒有人希望直面災難。
回督軍府用過午飯,譚霽又恢復了那副懶洋洋的姿態,做什么事都提不起勁,連話語都少平日三分。小北知道他是心情低落,也沒費勁哄他,而是侍立一旁,等他自己冷靜下來。
這是譚霽一直以來的習慣,他常年維持著表面儀態,大多時候有情緒都會憋進肚里,積攢的多了,情緒容易失控,這時他就會獨自一人待著自己消化平息,免得一下沒忍住遷及他人。
小北曾意外見識過一次譚霽失控的模樣,那時的情景他這輩子都不想見到第二次。
午后的風很輕,譚霽趴在小院里的石桌上,冰冰涼涼的,很是舒爽,不知不覺間伴著思緒睡了過去,醒來時,已過未時二刻。譚霽直起身,懶懶打了個哈欠,眼睛由露朦朦轉為明晰,才發覺對面多了個人。
譚霽這哈欠打了一半,頓時打不下去了。
他輕嗆一聲,小心翼翼問道:“延……延衛是何時來的。”
段延風笑笑:“沒多久,也就一刻左右。”
“您既然來了,怎么不叫醒我?”譚霽臉色微紅,“讓您等了這么久。”
“無礙,今日可是累著了,睡著了都還皺著眉頭。”
譚霽睡了一覺才醒,尚未緩過神,眼中帶著些許茫然,下意識睫毛顫了顫,一時沒想好怎么回話。
見他這副模樣,段延風也不繼續逗弄了,轉而道:“起身醒醒神。昨日說的話可還記得?”
這會譚霽反應過來了,乖巧點頭:“煩勞延衛教我點防身功夫。”
兩人走到院中空地,隔著一點距離面對面站定。段延風打算先試試譚霽的功夫底子:“你試著來攻擊我,用你能想到的所有方法。”
兩人隔了約三米遠,譚霽略略打量段延風,猜測攻向他哪個部位更容易受傷。
思索過后,譚霽提步朝段延風沖去,左手似要拍向他的腰側,段延風伸手使了個巧勁,捏住了他的手腕,襲來的手帶著軟風,沒注力,段延風當即按緊手中握著的腕骨,朝外帶開,同時縱身一躍,躲開了譚霽掃來的腿風。譚霽人小力輕,被手上的力道給牽了過去,猝不及防摔進身后人懷中,空出的右手彎起,他下意識朝后肘擊,段延風則輕輕敲了下他的臂彎,譚霽頓覺右臂一麻,整個松了下去,段延風便趁機伸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確認懷中人被鉗制地死死的,段延風才騰出功夫點評:“招式學的挺多,還知道要針對進攻,可惜身子骨太弱,力氣沒用到位,看著是來勢洶洶,其實都是軟招式。反應不錯,但光顧著前進,沒有防范意識,是大忌。”
段延風松開手,譚霽當即吸了口氣,提起勁來抬腳踩他,結果被他人躲開了。
“還知道把握時機偷襲,就是動作大了,勁小了,太明顯。”段延風笑著又補了一句。
譚霽:“……”
段延風招招手:“再來。”
除了中間休息的片刻,兩人來往過招了近兩個時辰。段延風沒有一招一式地教授譚霽,而是在他本身的底子上加了點改進,去除了繁雜刻板的招式,讓他學會借力使力,也讓他把意識從進攻轉為防守。一下午下來,譚霽臉都憋紅了,但明顯能感到變化,功夫都扎實了不少。
譚霽緩了口氣,興奮地看著段延風:“還來嗎?”
“不了,今日便到這吧。”段延風道。
譚霽笑笑:“多謝延衛指教。”
話就到此,段延風卻沒提離開,反而表情有些遲疑,他定定看著譚霽,還是選擇了開口:“你身骨單薄,真的只是天生的嗎?”
譚霽微愣:“延衛這話是何意?”
“我本以為你是使不到力,”段延風按了下他的肩,譚霽整個人像是一瞬間被抽走了力氣,沒反應過來,腳下一軟向前摔去,段延風立即松手扶住他,“現在看來,是使不出力氣。”
“天生體弱也不是這種弱法。”段延風道。
他更傾向于譚霽是中過什么毒。
譚霽抬頭看著段延風,不自覺抿了下唇,錯開了目光:“我是建元元年前出生的,母親懷我時傷著了,我一直身體不好,便是娘胎里落下的病根。”
段延風被他側頭的小動作晃了神,目光停駐在那微潤著水光的唇上,沒從話中聽出什么不對,便匆忙點頭松開了他。
十七八的少年郎,原來也有這樣薄潤紅嫩的雙唇嗎?
段延風只是略略一想,感覺自己話有點多,再者譚霽的樣子也是不欲再言,便辭別離開了。
————
塞北前沿有鎮北軍坐鎮,鎮北軍的軍餉大多有東洲五郡承擔。春初的存糧不多,五郡零零總總堆出的糧還不夠支撐一個月的,戰事又拖了大半年沒有動靜,此次欽差派遣事出突然,南朝不得不向西邯借糧。
建元十一年,陳韓之戰以西韓明安帝親征戰亡結束,西韓七大郡改做西邯劃歸東陳,但西邯百姓不愿歸附陳朝,窮兵黷武,當時戰爭不可再續,建元帝不得已下劃自治權予西邯。現下東陳缺兵缺糧之時,還要與西邯商談才能集得一二。
這回西邯松口松得晚,運糧尚在路途中,宋騰等人也只得等待幾日再載糧入軍營。借著這幾日,譚霽白日跟在宋騰身后探查賬簿錯亂一案,午后則跟著段延風練武強身。
宋騰不是喜愛與人交談的性子,獨來獨往慣了,多了一個譚霽,前兩回板著臉訓責無用,也就任他去了,反正譚霽機敏聰穎長得也乖順討巧,礙不著什么。直至過了兩三日,譚霽領著郭茗一道前來,對著兩張單純臉,宋騰抽了下眼角問:“他也要跟著?”
譚霽點頭:“大人先說我是無關人員不便跟從,我腆著臉跟來了,但這位是府衙當差的,算不得旁人。”
郭茗是個實誠人,當即朝宋騰行禮,一臉肅穆:“如若大人能破此案,下官愿傾盡綿薄之力!”
宋大人感動得牙疼。
譚霽撲騰到他身旁,笑嘻嘻問道:“宋大人,今日去哪啊?”
經這幾日,宋騰多少摸清了譚霽的性子,言簡意賅道:“市集。”
郭茗也跟了上來,聽得他的話,有點茫然:“去市集做什么?”
譚霽轉過頭看他:“抓人啊。”
郭茗不懂:“抓人不應當守著賬簿嗎?”
譚霽解釋:“抓蠻賊,光在那守著有什么用。”
譚霽都能想明白的道理,宋騰自然知曉,與其守株待兔,不如主動出擊。這幾日,宋騰跑遍了可能藏有蠻兵的地方,勉強找到些蛛絲馬跡,卻尚且不夠拼湊出能偷換賬簿的方法,今日之行,便打算前往市集。
郭茗想了想,好像確實是這個道理,他也不再問,一行三人朝市集走去。
塞北的市集同其他地方不大一樣,叫做互市,來往的也都是大商戶與外族,這些年戰亂雖多,但互市也一直沒停過,除了北境八大部族外,也還有些偏遠小族在此駐商。互市沿接塞北郡,三里外駐扎著鎮北軍的戰營,這也是為何北境蠻人仍能參與互市的原因,畢竟沒人敢在鎮北軍眼前鬧事。
出了東門,人氣反而較城內熱絡了許多,譚霽新奇地看著吆喝買賣的商戶們,各族混雜在一起,莫名一派其樂融融之景。
果脯珍饈,錦衫帛縷,互市上賣什么的都有,譚霽甚至還看見了販賣異族奴仆的商戶,攤上的奴仆們穿著異域錦衣,在商戶的喝令下表演著才藝,身上隱約看見一些鞭打出來的傷痕,他心中雖慟,卻也沒有貿然前進。
“最開始的時候其實是沒有的,只是近些年才開始亂起來,管也管不住。”郭茗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小聲說著,“那些奴仆,你買回去也不是幫他們,生活在異國他鄉不見得能活下去。”
譚霽點頭:“我明白。”
是這世道太亂,而有心人的能力又微不足道。
若是國泰民安,也不至于這些事泛濫成災。
宋騰冷聲道:“世事人為,日后你就見得多了,同情心別這么泛濫。”
宋騰走在前頭,忽然看見了什么,頓住腳步叮囑:“今日互市有杜軍駐守,你倆去尋他。”
這突如其來的話語讓兩人皆是一怔,譚霽順著四下探看,卻沒看出什么,他憂心道:“宋大人,有什么事先商量,我們是不會走的。”
宋騰冷著臉:“快去,找杜軍借調城防軍。”
兩人依舊看著他。
宋騰皺眉:“我在這等著,不會擅自離開。”
他們這才放了點心,但最后還是譚霽一人去了哨卡,郭茗留待原地守著宋騰。
“借調?小兄弟,沒有手令,這不合規矩。”譚霽到時,駐守在哨卡內的衛兵不認得他,沒能放行。
譚霽有些著急,卻也知道能不能難為人,只得壓著脾氣道:“大哥,您看看這能用嗎?麻煩通傳一下督軍。”
譚霽拿出來的,正是進出軍營的御令。
那衛兵不認得御令,但認得上頭鎮北軍的標識,他猶豫了一下:“行吧,我替你去傳報一聲。”
正當時,恰好杜啟明走了過來,衛兵道了一聲督軍,他隨口應過,才發覺譚霽在這。
“譚霽?”杜啟明微愣,“你今個怎么來這了?”
譚霽顧不得其他,立刻傳言:“杜軍,宋大人尚在市集內,他現需借調城防軍。”
杜啟明正色,喚令剛才的衛兵:“傳令陸源,讓他帶隊跟我走一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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