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芳是個很聰明的女人。

　　這是顧傳害怕她的真正原因。

　　張芳在顧傳身邊待了十幾年，他的所作所為她都看在眼里。

　　原先張氏還景氣的時候，顧傳的一切爛攤子都是張家幫忙收拾的。



　　顧北的外公外婆是很寵自己女兒的，她死了心要守著一個沒有本事的男人，那他們也只能替他兜著。

　　可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沒有骨氣的男人最后卻過河拆橋，與別人合力推翻了張氏這座大廈。

　　張父張母是心軟的，張芳又何嘗不是呢？

　　即使最后落魄無依，她都沒真正想要置顧傳于死地。

　　可換來的是什么？

　　張芳不怕死，唯一擔心的就是顧北。

　　她清醒的時間不多了，她自己能感覺到，有時一恍惚就是大半天。

　　她自己活著沒勁，于顧北而言也是個定時炸彈。

　　她欠顧北的夠多了。

　　她沒給她好的童年，好的親情，甚至沒辦法給他一個安穩的生活。



　　這于他而已不公平，所以她走的最后一步給顧北鋪好了路。

　　只要那個u盤里的內容暴露在大眾視野里，上面對于顧氏的調查必將會更加深入。

　　到那時候，顧北的身世，顧清和的身份，乃至她的死都會為人所知。

　　顧北將會得到足夠的賠償生活下去。

　　她了解自己的兒子。

　　他的兒子堅強又勇敢。

　　他一定知道如何走好接下來的路。

　　所以她安心走了。

　　到錄音的最后，張芳像是終于松懈下來似地呼出口氣來。

　　“這是我的選擇，不必擔憂痛苦，與其在人間茍活，不如給自己自由，我快要自由了。”



　　“哦，對了，這個隨身聽是上次隔壁走廊的一個老頭兒給我的，他心好，看我每天無聊，于是偷偷塞給我的，記得替媽媽謝謝他。”

　　錄音播放至此，機器陷入一段寂靜，悉悉索索的雜音，久到顧北以為錄音就快要結束。

　　顧北將隨身聽湊在耳邊，眼淚無聲地落著。

　　“阿北，媽媽愛你。”

　　這是錄音的最后一句話。

　　媽媽愛你。

　　顧北的手慢慢收緊，胸腔不斷起伏著。

　　他心中委屈與悲憤交雜。

　　他一點都不堅強，他不想被丟下，不想被拋棄，不想一個人。

　　這種感覺跟孩童時的顧北重合起來。



　　小時候他是最不受重視的那一個，弟弟的家長會永遠有人參加，弟弟的喜好永遠有人記得。

　　而他，是多余的那個，是不被選擇的那個。

　　永遠都是。

　　“媽，你真的太自私了。”

　　他也需要愛呀。

　　因為他是顧北，所以他可以被舍棄。

　　天地茫茫，現在他真的孤身一人了。

　　——

　　清河市附屬醫院被暫時查封。

　　當時市委來檢查時恰好目睹了張芳跳樓的全過程。



　　這件事情已經由相關部門介入調查了，除此之外，這所醫院還存在很多隱形消費的問題，里面部分病患情況也有虛造情況。

　　介于這幾點，上級還需指派更多人員對本所醫院進行深入調查，這所醫院里的其他病人則就近轉入附近的公立醫院。

　　轉院的那天，顧北又來了一趟醫院。

　　他看著醫院里的人忙忙碌碌地收拾著東西，只有一床的人動作緩慢地磨蹭著。

　　顧北站在5001號病房門口，看著里面的老頭兒很寶貝地擦著他的葫蘆絲。

　　“我的寶貝，可不能碰壞了。”

　　里面的老人胡子花白，腦袋上沒多少頭發了，整個人又瘦又枯。

　　顧北走了進去。

　　“大爺，怎么不搬東西？”

　　大爺看見一個年輕人進來，立馬兇神惡煞。



　　“滾滾滾，別來勸我了，我說了，我就在這兒，哪兒也不去，我兒子給我交了好幾年醫藥費呢！”

　　顧北瞬間啞然。

　　這醫院此時已經是一具空殼了。

　　護士醫生都沒了，他一個人在這里怎么辦？

　　他看著老人渾濁的眼，開口說話。

　　“這里沒人了，你在這兒，沒人給你治病。”

　　來醫院的人都是來治病的，他不肯走，也肯定是要治病的。

　　大爺隨即開口，語氣輕蔑。

　　“切，治什么病？治什么病？我現在就好著呢，只要不讓我搬走，我什么病都沒有！”

　　老人才說了兩句話，便開始猛烈咳嗽起來，一張薄紙身子咳得搖搖欲墜，很難讓顧北相信他沒病的說辭。



　　“我不是來趕您走的。”

　　老人聞言愣了一下，還是不信。

　　“那你來干嘛？”

　　老人自顧自躺了回去，背對顧北。

　　顧北猶豫了一下，伸手替他蓋了被子。

　　“我來感謝您。”

　　“感謝您幫助過我媽媽，我媽遺言中提過您，說您是個好人，所以我來謝謝您。”

　　話說完，顧北拿出口袋里的老古董。

　　沒一會兒，隨身聽里咿咿呀呀唱起了京劇。

　　“說什么花好月圓人亦壽，山河萬里幾多愁。”



　　“胡兒鐵騎豺狼寇，他那里飲馬黃河血染流。”

　　“嘗膽臥薪權忍受，從來強項不低頭。”

　　“思悠悠來恨悠悠，故國明月在哪一州。”

　　隨身聽里放著老人常聽的《生死恨》，整個病房里變得安靜又沉寂。

　　戲曲結束，老人才悠悠嘆了口氣。

　　“人哪，真說不準呀，我恐怕得死在異鄉了。”

　　之后，老人才算真正敞開心扉。

　　顧北聽他說話得知，老人本是垅北的，年輕時打過仗，斷了一條腿，晚年被兒子接來清河。

　　本以為是來享福的，卻沒想到又患上肺癌，把兒子嚇破了魂，找了個私立醫院把老人塞了進去。

　　一轉眼一年過去，老人卻也沒看見兒子一眼。



　　“我不怪他，是我自己不爭氣，老了老了還多事了，得了這么個不會好的病。”

　　“醫生說我年紀大了，做不得手術了，只能保守治療。”

　　“那話我還聽不懂？就是等死唄。”

　　“我是不怕死呀，可我舍不得這戲還有我的葫蘆絲，總想多活一天賺一天。”

　　說罷，老人還顫顫巍巍拿起自己的寶貝葫蘆絲。

　　他的手沒什么力氣了，移動速度很慢。

　　葫蘆絲聲音斷斷續續，顧北聽不出是什么病曲目，卻覺得這曲調格外悲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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