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葉子？”海棠走出教室抬頭碰上一個背對著門口的女孩，偏著腦袋把頭和左邊肩膀都貼在墻上，右腳從左腳前面穿過去腳尖點著地，海棠頓了頓問：“是找我嗎？”來人轉過頭來，海棠這才看見了人臉。果真是她。

        有些人相處的久了，你會熟悉她的臉、聲音、動作甚至是姿態。

        兩人相視一笑，海棠拉著葉子的上衣下擺走到遠離教室門口一點的地方。

        “我媽喊你今天晚上去我家吃晚飯，然后一起回村里，我們這幾天住姥姥家。”話音一落，葉子就拉了海棠的手往樓梯間走。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海棠把手從葉子的手里抽出來，順勢往下卸書包，“那我先給爺爺打個電話。”說著拉開書包拉鏈。

        葉子很短暫地愣了一下，收回自己的手插進兜里聳了聳肩，“好吧，我又忘了，”兩人并排下著樓梯，“出校門再打吧，要是被老師發現，這段時間你可就沒有手機玩了。”葉子轉頭對海棠揚了揚下巴，眼睛和嘴唇都彎彎的。

        海棠把書包背回去，“是我的問題，”說著偏頭去看了一眼葉子的笑臉，“唉，我就是沒辦法習慣這樣。”她感受著左手上剛剛接觸過的另一個人的手的熱度，一種麻麻的感覺從指尖向上竄，直到胳膊、肩膀、脖頸，呼吸也要被那種感覺打亂了，她覺得自己的皮膚上一定又已經有了一層雞皮疙瘩。

        葉子有很多朋友，也和每個朋友都很親近，平時牽著手或挽著胳膊、摟一摟抱一抱什么的實屬正常。只是海棠好像永遠都“習慣”不了這些。葉子知道，她也很注意不去用像和其他朋友那樣的相處方式和海棠相處，只是偶爾激動了就會忽視。

        海棠和葉子算是發小。

        海棠的爺爺是村子里小學的老師，葉子的媽媽曾經是林爺爺的學生，也是海棠姑姑的朋友。有一年過年的時候，葉子媽媽帶著葉子來給林爺爺拜年，兩個小孩還都是小小的，各自站在家里大人腿后面探著頭。海棠腦海里一直有那樣一小截記憶：對面那個小女孩穿著一件粉紅色的大棉襖，加上帽子圍巾裹得圓圓的像個球。她伸手去撩那張已經被媽媽掀開的門簾，沒碰到東西就一直舉著那條胳膊，另一條胳膊垂在身側，邊往前走著邊用眼睛直勾勾地看著那屋里唯一一雙自己可以平視的眼睛。

        后面又怎么樣了？她們有沒有互相問一聲新年好？海棠也不記得了。

        在記憶可以連續之前，這一小段就那么掐頭去尾地飄在海棠的腦海里，時不時就飄到正中央去。海棠有一次給葉子講了這件事，問葉子還記不記得。葉子有點吃驚，“你這記性也太好了！”海棠看著她瞪得圓溜溜的眼睛，就像第一次見時看向自己的那樣，直接、不留白，把疑惑或是驚訝都坦然地“告訴”自己。

        “也不是記性好吧。那么小的時候的事就記得那一件。”海棠沖葉子笑了笑。

        “那也挺行了。像我，總感覺在某種程度上講，咱倆的認識沒有一個開端，隨著我的宇宙產生就存在了。單從記憶上講——就像我認識我媽媽、認識我的左手、認識我姥姥家的財神爺，我認識你這件事理所應當自然而然，我從來都沒想過去找一找源頭。”

        海棠下意識看著葉子的左手。

        “不過我知道我小時候有一件非常非常粉嫩的棉襖。那也太粉了！想象不到我的媽媽出于什么心理給我穿那種東西。”葉子無奈地笑著搖搖頭，動手去拿水杯，打斷了海棠的發呆。確實，女孩子十幾歲的時候總喜歡穿得素些，看著小孩子穿得鮮艷也覺得可愛，放到自己身上卻又有些莫名的尷尬。

        葉子常在假期的時候去村里姥姥家住，在那兒一起玩的同齡小伙伴大概三五人，和她關系最好并且一直有聯系的只有海棠。海棠從初中開始到縣城里上學，和葉子同校三年，又一起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期間海棠一直騎車上下學，單程半小時左右的時間。通常在葉子要去姥姥家過周末的時候，葉子媽媽就會在放學時開車接上兩個女孩一起送去村里，偶爾也會等一起在葉子家吃完晚飯再回去。高三從暑假補課開始到現在快兩個月了，功課很多，周末通常也只休一天，好不容易到十一有了三天假，葉子準備回村里姥姥家住幾天。

        她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一起走路回葉子家，一起吃晚飯，然后再一起回村里了。

        出了校門海棠給林爺爺打了電話，告訴他今晚去葉子家吃飯然后一起回去，會晚一些。然后兩個人邊聊著些在學校發生的事邊往家走。其實除了運動會也沒什么好聊的，最近的每一天都在重復地做著幾乎一樣的事情，早晨帶著一張睡不醒的臉走進學校里，把那些記住的、沒記住的或者記不住的知識一遍遍從腦子里拽出來再塞進去，一天下來好像都不能和班里的幾個同學說上話，晚上披著星星月亮出校門，長長地呼出一口氣，想著明天又是這樣一遍。

        到了葉子家，葉子喊了聲“媽媽，我們回來了”，海棠聽見廚房里有人應了聲，就換了鞋到廚房里和二姑打了招呼。葉子媽媽正洗著菜，回過頭來說：“回來啦，跟葉子去玩一會，過個十幾分鐘就吃飯。”這時葉子也跟進廚房來，揪著海棠的書包帶把人拉走，“來我屋，我跟你說個事情。”

        海棠坐在葉子屋里的小凳上，看著坐在自己對面的葉子滿臉笑意地擺弄手機，像是在回復消息。她忽然抬起臉來，笑臉在向平靜過渡的過程中搖搖擺擺。海棠認得這樣的表情，激動不已又強裝鎮定還帶著點神秘的樣子——葉子的初戀發生在初二，那次她告訴海棠自己交了男朋友時也是這樣的表情、高一時的那個也是。

        “糖糖，我跟那個經常一塊打籃球的朋友在一起了，那個叫魏子童的。”葉子把手機扔到床上，“剛剛跟他說我到家了。”

        海棠為她感到高興，因為她感受得到葉子那止不住的興奮，“我記得你和我說過他。什么時候的事啊？”

        “今天剛在一起的。”海棠就坐在那里看著葉子，肘撐著膝蓋，把下巴托在兩只手里，聽著她講述那個男孩是怎樣在這段充滿壓力的時光幫她偷得一絲輕松愉快，怎樣兩次向她表白，自己又是怎樣接受了他的表白。

        海棠想著，葉子這樣開朗熱情的女孩，成績好，運動也好——在接收她口述的那些浪漫事件的同時，腦海里不斷穿插著她們相識以來葉子那些快樂的樣子——“我真為她感到高興，”海棠心說。恍然發覺剛剛好像是葉子媽媽在喊她們兩個去吃飯，坐直起來。

        “葉一迪！你不吃飯放海棠出來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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