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許夢對張辰的感情確實如她向媽媽所承認的那般濃烈而真誠，她對此毫不掩飾。

        張辰和她有共同話題，也會有空一起打球，會作為學姐在功課上幫助她，也會作為鄰居在生活上關心她，她對自己永遠都是那么溫柔、包容、有耐心。她相貌出眾，氣質優雅，成績從不會低過年級前三，學生工作也做得相當好。如此優秀的她待人接物也處處得當，很難讓人產生嫉妒心，即使是直接競爭者們也都只覺得佩服。也正是因此，在同學間盛傳許夢和張辰之間緋聞的時候，一方出于真心追求無所畏懼，一方出于不傷害對方，都沒有直接認真地回應大家的猜測，許夢受到少有幾位“朋友”的冷眼，張辰的人際關系卻沒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這是許夢在此過程中少有能為之感到慶幸的事了。

        但在許夢追求張辰，并與她逐漸熟悉起來的一年間，許夢感受到的失落慢慢蓋過欣喜占滿全部版面——張辰會給每一個向她求助的同學講題，會關心每一位朋友的生活，會對所有相處的人都一樣的溫柔、包容、有耐心，即使是對一個陌生人。張辰對整個世界都是一樣的，而她只可能是她世界中的小小一部分；她卻在這場初戀的獨角戲中把張辰當做整個世界。旁人的不理解和挖苦許夢根本不在乎，因為她親近的朋友們都沒有離開她。當擺著最燦爛的笑臉面對張辰時，心里的失落在不斷發酵，許夢無數次告訴自己對方明明早就給了自己回應，一切都是既定的，沒有必要如此這般苦修似的煎熬著自己的內心，卻也終于在日積月累的失望過后爆發。少有地痛哭過一場后，她抓著游絲般的情緒繼續著一切，但一切都已經變得平靜，那段時間她對于張辰的追求更像是一場較為長久的告別。

        直到她注意到海棠——一個和自己講話時會臉紅會低頭的小學姐。情緒再一次膨脹起來，只不過已全然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許夢莫名覺得再次被提起的這股情緒里還多了些什么，或許與她感受到海棠的與眾不同之處有關，她迫不及待地想去找尋答案。

        又是在那個長廊邊，面向著小廣場，來來往往的學生們漸漸變得稀少，從兩棟教學樓里傳出來的聲音變得躁動又安靜下來，小噴泉已經被卸了水，光禿禿的石灰色豎立在寒冷干燥的空氣里，頭頂的藤蔓都已經枯黃，和長廊的木頭融為一體，葉子是一片也見不到了。

        許夢就這樣一邊回憶著自己覺得與海棠所問有關的經歷，一邊簡單卻又無保留地回答著海棠。她最后以一段話總結了這些故事：“我媽媽總覺得我喜歡女孩子是因為她沒能很好地處理她和我爸之間的問題，但我覺得她已經做得夠好了。我不知道這兩件事之間是否有關，也不想知道，只不過是隨著自己的心，承認我和別人有些不一樣，我沒有損失……至少在目前看來，我在乎的人都在保護我，沒有離開，我沒什么好怕的。”許夢笑著看向海棠，聳了聳肩。

        她會難過嗎？在面帶著笑容講述這些經歷的時候。

        海棠沉默地看著許夢，不知道該作何反應。

        明明，她記得爸爸和一個陌生女人親密的場景，記得喜歡一個人而得不到想要的回應，記得自己僅僅因為與人不同就被排斥。在講述這些的時候，她真的會像正在笑著的那樣滿心明媚、會像她所說的那樣毫不在乎嗎？

        海棠想給她一個安慰性的笑容。當她從放松嘴角開始放松整個身體、抬起眼，她真正看進了許夢的眼睛里——在她得知她也曾受傷、也曾痛苦過之后，看到的仍然是之前看到的那種驕傲、明朗、充滿力量的目光。“她是許夢，其他的一切都只是在構成她。”海棠驚覺，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至今仍未割舍掉的那部分自己、自己筑墻圍起來的那部分自己，依然存在于自己，軟弱和驕傲、痛苦和快樂，無論哪一部分展示出了什么，那一部分都屬于我。

        于是，受到某種無來由的對等觀念和當下氛圍所催生的巨大沖動影響，海棠對許夢說出了自己從沒想過會說出口的一句話，“我之前說喜歡的那個人，是個女孩。”她保持著先前的動作，從許夢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些驚訝和別的什么——或許是一閃而過的驚喜，她猜測。現在輪到許夢不知所措了，她一邊想，一邊苦笑著撇開頭。

        “我爸爸在我一歲的時候去世了。”海棠說著，像是從身體里吐出一團幾噸重的氣，一股細微的電流從喉嚨迅速擴散到全身。

        “聽說，在我剛會走的時候媽媽就回老家去了……我的記憶開始連續的起點，是奶奶的葬禮。現在我和爺爺一起生活。”好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這些從未親口說出過的事情一件件被放進了陽光里。海棠感覺到一只手輕輕地搭上了自己的肩膀，她轉過頭，看到許夢已經收了全部的笑，眉頭緊皺。

        “她是少有的從一開始就在我身邊的人，那種感覺就好像——好像是從萬物伊始就已經那樣了似的。我把她看得很重要，當作絕不能失去的人。她作為朋友對我很好，甚至可以說是像家人一樣。可我喜歡上了她，我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我很難過，也有點害怕……”說完，海棠深深呼了口氣。其實把那些東西都掏出來也不過就這幾句話。她低頭看著地面，感覺身體里空空蕩蕩的。這些事她還會再說第二次嗎？海棠不清楚，她只覺得或許換了時間、換了地點、換了人，她都集不起力量把他們講一遍。

        在片刻的沉默中，海棠肩頭的手緩緩地輕拍了兩下，又緩緩地抽走。

        “真傷心啊……你在我身邊，卻在講你喜歡別的人……”許夢撅著嘴，看海棠看過來，不確定地扯了一個微笑。其實她的思緒根本已經不在這些感情的事情上了，有的只是深到骨髓里的心疼。

        ——怎么樣才能讓你不再難過呢？我也會一直陪著你的。

        海棠似有若無地搖了搖頭，像是在向身旁的人表示自己沒關系。“我沒和別人說過這些事，所以請幫我保管這些秘密，好嗎？”她覺得鼻頭有點酸，臉頰有點燙，但是并無大礙，還是可以輕松地笑出來。

        ——我已經好多了。希望你也不要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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