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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冰清玉潔(二)


趙呵套了輛車,上手試了馭馬,不出多時(shí),車駕平穩(wěn)。

        回醫(yī)館接禍水的路上,她停住馬車,閃身立于車頂,朝樹上抬了抬下巴:“跟著我做什么?”

        繁茂枝葉間藏匿的人沒有現(xiàn)身,也沒有回答。

        趙呵道:“從我整理行裝,買馬套車起,你們就輪換著跟我。比江湖人要訓(xùn)練有素,是官府的人。哪來的?葉柳清說過,平陽侯謹(jǐn)言慎行,平陽侯封地在東,不會出漠州南。所以,你們不會平陽侯府的人!

        又是一陣沉默。

        這陣沉默令趙呵眼前一亮,自信的微笑現(xiàn)于唇邊:“原來如此。我知道了,你們是許周的人!

        樹枝動(dòng)了動(dòng),氣息離去了。

        “被猜出就撤,果然機(jī)敏。”趙呵說罷,輕抖韁繩,馬乖順前行。

        她大約猜出來了,自己在西市置辦車馬時(shí),亮了銀子,很快就有一批人輪換著盯上她,還飛鴿傳書報(bào)她的行蹤。

        這群人雖非統(tǒng)一著裝,但腳上的靴子是一樣的底,腰間搭的銀扣也是一樣的。

        她雖看不清這群人銀扣上的字,但銀扣邊緣的紋路她倒是注意到了。

        她見過相似的繡紋,酒樓里碰見那個(gè)攜雙劍與弟弟的許周,劍袖上便繡著這樣的紋路。

        趙呵笑瞇瞇道:“真當(dāng)人傻。”

        那姐弟倆雖未表明身份,但她早看出絕非一般,穿的戴的都跟人不同,而且……還有隨行的護(hù)衛(wèi)。

        當(dāng)時(shí)在酒樓里,她就注意到了,有幾桌默默吃飯不言語的“食客”一直在留意姐弟倆的方向,但并無殺氣,且時(shí)刻盯窗盯經(jīng)過姐弟倆附近的客人。

        她把桌子拼過去后,有幾個(gè)人手都移到了桌子下,身上也多了幾分明顯的殺氣。

        祈雨臺上更是印證了她的猜想,不介紹來歷,卻能讓武林各派視為座上賓,好聲好氣招待著,姐弟倆出身定然不簡單。

        而這次還未到尋陽,就因亮銀寶被盯上,趙呵立刻明白了姐弟倆的來歷。

        這還得謝謝葉柳清。

        葉柳清跟她說過,如若下山后,有人因她手中的這些銀寶處處留意試探她,那不是平陽侯府的就是趙家人。

        “不必理會他們,要有人問你娘是誰,你就說我,問你生辰年紀(jì),你就削個(gè)三兩歲的報(bào)!

        看來許周不姓許,跟她一樣,亦姓趙,大戶人家的趙。

        馬停在醫(yī)館前,趙呵跳下車,把禍水往車?yán)镆蝗,哈哈笑著離城。到郊外休整時(shí),禍水悠悠轉(zhuǎn)醒,啞著嗓子問她:“你讓我睡了多久?”

        “三天!壁w呵從懷里掏出酒囊遞給禍水,“趁熱喝,里面是藥。”

        禍水垂眼接過,拿在手中卻也沒喝。

        酒囊袋上還沾著趙呵的體溫,禍水抬眼看向車外,問她:“離尋陽還有多久?”

        “你著急?”趙呵只笑不答,又叮囑道,“藥味可能不大好入口,有幾味藥材我也是頭回嘗試,你喝的時(shí)候忍著點(diǎn)……”

        禍水不愿喝了之后像之前那樣昏睡,但不知為何,他手中傳來的溫?zé),令他心神難寧,他忽然想什么都不顧,接受她的好意。

        這么多年來,終于有人在乎他,單純無企圖的為他治病。

        趙呵是他從未見過,也從不敢想的一種存在。仿佛他吃了多年的苦,卑微到塵土中,萬念俱灰時(shí),他頭些年每日每夜祈求的神仙菩薩,終于應(yīng)了他的愿望,派這么一個(gè)人來搭救他。

        只是……晚了。

        可,晚了就晚了,死前能被人如此掛念關(guān)懷,還別無所圖的,他愿意去成全她的善心。

        禍水沉默著,喝干了酒囊里的藥。

        趙呵勒住馬,將車簾完全挑開來,那雙烏溜溜的眼睛盯著他看。

        禍水最后一口藥還在口中未咽,見她看過來,不知她有何吩咐,愣愣等著。

        好半晌,聽到趙呵嘟囔:“……竟然沒吐。不覺苦嗎?”

        有的藥材苦,有的藥材怪,她調(diào)的藥方又苦又怪。按她的推測,禍水喝下去的應(yīng)該不會夠量,人的本能如此,遇到苦得厲害的,就得吐出來。

        可禍水一口不留,喝藥如喝水,連神色都未改。

        “還好……還是藥的味道,沒什么無法下咽的東西!彼柿俗詈笠豢,不知她為何有此一問。

        趙呵的目光忽然變得可怕,她道:“你是不是經(jīng)常亂喝藥?告訴我!”

        禍水沉思許久,嘆息道:“我說過,趙姑娘不必太在意我,我這副身子,早已破敗了,我在教中十年,為了修習(xí)邪功,什么都吃過……”

        “他們都喂你吃過什么?!”

        “太多了。”禍水輕聲一笑,如實(shí)道,“入教不久,我便歸給了倀鬼,她出身藥谷,最喜拿我試藥……”

        趙呵放下車簾,一聲低喝,馬便聽話地繼續(xù)前行。

        “抱歉了,趙姑娘,你如此費(fèi)心……我怕是要辜負(fù)了。”

        他話說完,聽到車外趙呵念念有詞。

        側(cè)耳細(xì)聽,趙呵嘴里冒出來的都是藥材的名字,她鮮少有這樣怨氣四溢的時(shí)候。

        “這便不能用韶草綾羅蔓……白風(fēng)瑤應(yīng)該能試……不行,不能再冒險(xiǎn)了,得先知道那毒果具體是什么……明日該如何調(diào)配,散靈草嗎……”

        禍水端坐在馬車內(nèi),馬車輕微搖晃。他記憶中,跟隨母親乘馬車出游,是莊內(nèi)最老練的趕車翁為她驅(qū)車,卻也沒有此時(shí)此刻這輛前行的馬車穩(wěn)。

        他垂下眼去,心中漫過煙霧似的疼痛,久違的感覺,直到眼睫上有了濕潤的重量,他才意識到,剛剛那輕緩的心痛,原來是他已經(jīng)忘記的,落淚的滋味。

        禍水自嘲般的牽動(dòng)了嘴角,慢慢倚靠在車壁上。

        昏睡三日,加上之前的一日。

        留給他的時(shí)間不多了,可他現(xiàn)在連尋陽都還沒進(jìn)。

        他知道,趙呵根本不打算讓他去見安懷然,不然她不會故意拖慢時(shí)間,更不會封住他的內(nèi)功,慢悠悠找來車馬陸行。

        趙呵似在壓時(shí)間,第六日晚,才緩緩進(jìn)了尋陽,入住北城的一家小客棧。

        “葉子。”她把身前的辮子向后一甩,忽閃著那雙黑眼睛,叮囑道,“你在房間等著,我去找個(gè)藥!

        她剛剛帶著禍水逛了好幾家,都未找到滿足她要求的藥材。說來奇怪,她要的那味藥材,要年份夠老,藥材受潮,還不能晾曬過。

        叮囑過后,趙呵就離開了客棧,到犄角旮旯的小弄堂里挨家挨戶敲門問,最后在一戶浣洗人家,找到了多年前買來還未吃完,遺忘許久的受潮藥材。

        藥草從藥包里取出時(shí),根上都發(fā)綠毛了。

        沒想到趙呵欣喜道:“我就知,這個(gè)方向準(zhǔn)沒錯(cuò)!”

        將藥揣進(jìn)懷里,趙呵飄然回客棧,看到空蕩蕩的房間,半點(diǎn)不意外,聳了聳鼻尖,循著味又從窗戶飛了出去。

        鈴聲。

        到處都是鈴聲。

        連同自己的骨頭里也不停地回蕩著魂鈴?qiáng)Z命的聲音。

        禍水扶著墻,艱難地藏進(jìn)幽僻小巷,緩緩跪下喘息,漸漸軟了下去。

        不到七日,就已搖鈴。

        她在催自己回去。

        萬蟻蝕心的痛彌漫開來,蠱的存在感愈加清晰,從心脈延展到四肢,很快,他就會喪失全部的力氣,內(nèi)力空蕩,如同廢棄的人偶,連眼睛都無法眨動(dòng),靜靜躺在泥沼里,路過的無論野狗蠅蟲還是孩童,他都毫無辦法,清醒地任人肆虐。

        這才是鈴蠱的可怖之處。

        痛不欲生,求死不能。

        “你還好嗎?”有人發(fā)現(xiàn)了他,正常詢問的語氣在撥開他的發(fā)絲,看到他的臉時(shí),很快變成了危險(xiǎn)的驚喜,“是窯子里逃出來的哥兒嗎?”

        那人左右探望了,捏住他的下巴左右品鑒了,見他毫無反抗,眼睛空洞,有些可惜道:“難道是玩廢扔了不要的?”

        也只是瞬息的失落,很快,那人道:“還熱乎著就是賺了,反正白撿的!”

        她一臉猴急,脫下滿是脂粉氣外罩裹住禍水扛在了身上。

        剛轉(zhuǎn)過身,銳利的劍氣蟄得她胸口疼。

        “把人放下。”趙呵兩手空空,站在那巷子中間,無燈無光,只有夜色拉長她的影子,映在地上,如一道見血封喉的薄刃。

        女人把禍水朝地上一拋,頓覺手痛劇烈,來不及慘叫,慌不迭逃出小巷,才發(fā)現(xiàn)左手五根手指盡斷,軟綿綿耷拉著。

        趙呵蹲下來,替他揉了揉腦袋,嘆了口氣,卻是什么也沒說。

        那件色女人裹他的外罩,散成了漫天碎片,本是要飄落到身上,趙呵卻抬起眼皮,威脅般瞄了一眼這些衣料碎片,道:“味道熏死了。”

        碎片“識相”地慌張散開,遠(yuǎn)遠(yuǎn)落地成弧,不敢再近半寸。

        “你身上這蠱……”趙呵低聲道,“簡直是人間至惡。什么都別想,好好睡吧。”

        禍水像斷了絲線的木偶,一動(dòng)不動(dòng),一言不發(fā)。

        只是他空洞死寂的眼睛里,多了點(diǎn)氤氳水氣。

        這讓他看起來,似乎像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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