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娘。難道在你眼中，我竟然堪比鬼怪嗎？”

        一雙腳出現(xiàn)在婢女眼前。

        宋崎握著匕首嘆息。

        沫娘死死地盯著他，從頭盯到腳，又從腳落回宋崎的臉上。

        那足以令人渾身癱軟的恐怖感覺還在，但眼前的少年臉色白凈，面龐上沾了幾點(diǎn)血跡，白紅之間雖然帶著視覺沖擊，但確確實(shí)實(shí)是他的小主子宋崎，也確確實(shí)實(shí)是人非鬼。

        而她周圍，所有的迷幻和虛無消失，剎那恢復(fù)了彩色，似乎她剛才感受到的一切都是錯(cuò)覺。

        沫娘不由得啞然。

        宋崎見她不說話，繼續(xù)道：“沫娘。我知道半月前你跟后廚管事在一起了�！�

        沫娘強(qiáng)壓住方才生出的恐懼，有些神經(jīng)質(zhì)的問：“你都知道了？”

        宋崎點(diǎn)點(diǎn)頭：“雖然你一直試圖隱瞞我，但我想著如今霍邑陷入戰(zhàn)亂，你能有個(gè)依靠也是好的，便沒有過問你背著我私定終身的事情�！�

        沫娘垂下頭顱：“是奴對不起小郎君。”

        宋崎問她：“你剛才丟下我，是想要出去找后廚管事么？”

        沫娘咬著嘴唇，頭顱垂得更低：“……是。”

        宋崎道：“先前你跟著我從外院到宗祖祠堂的路上，我看到那管事正背著包裹往角門逃，見到我們的從遠(yuǎn)處路過的身影，他還故意藏在花叢中躲了起來……”

        “我想著他既然沒有等你，便沒有告訴你。你跟著我總比你一個(gè)女人私自逃離要來得安全……”

        說到此處，宋崎臉上神色愈發(fā)漠然，最后談?wù)劦耐鲁鲆痪涓锌��?

        “沫娘。是我對你太寬容了，寬容到竟然讓你有了自己可以背叛我而不受到任何懲罰的錯(cuò)覺……”

        “你將三年前你生辰時(shí)我送你這根簪子還給我，是想與我恩斷義絕嗎？”

        “奴不過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不配再戴它。”

        “的確不配�！�

        宋崎步子踱到石桌邊，撿起沫娘丟下的小紫檀木簪，手微微一用勁，便見那簪子化為齏粉從指尖滑落。

        沫娘眼睜睜看著宋崎毀了簪子，心里一悸，抬起臉見宋崎面無表情，漆黑的瞳孔里再?zèng)]有了自己的影子，一時(shí)間五味陳雜，不知道是傷心還是害怕。

        宋崎看著蜷縮在地上的婢女，道出自己的心聲。

        “沫娘。我從小就是你帶大的，雖然你身份低微，但是我一直把你當(dāng)做姐姐對待，吃穿用度雖然不跟我、我哥與我爹一樣，但是在奴仆當(dāng)中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

        “我本來想著等戰(zhàn)事平了，你若真喜歡那管事，我便給你銀子放你出去嫁人�！�

        “如果你那時(shí)依然是一個(gè)人，我也可以為你去了奴籍，再送你一些銀兩，一座小院，幾畝良田�！�

        “你本來就是從我宋府出去的，在別的地方我宋崎不敢保證，但至少在霍邑這座城里，沒人敢頂著宋府的壓力為難于你，到時(shí)候只要你自己勤奮，未來的日子也算是有了期望�！�

        “只是沒想到，如今霍邑剛城破，宋府陷入劫難，你竟然想著背叛！”

        說到這里，宋崎頓了頓，看著婢女羞紅的臉色，心道可惜。

        他上輩子就是被信任的人背叛槍殺死亡，這輩子沫娘作為最親近他的下人，自然知道他最恨背叛，卻依然在關(guān)鍵時(shí)候選擇私自拋下他逃跑。

        沫娘震驚地抬起頭來，顯然沒有料到管家竟然背著她逃了，更沒想到宋崎竟然會(huì)為她一個(gè)奴仆想得那般長遠(yuǎn)。

        但她此刻聽到他話語中的惋惜，心里清楚自己必死無疑了。

        在大巍，奴隸是屬于主人的私有物，婚嫁喪娶單看主人安排。

        背著主人私自茍合者，無論男女，臉上皆會(huì)割掉鼻子，刺“奸”字。

        危難之際棄主人私逃者，被抓回去后更是會(huì)被人裝入竹籠中沉水淹死。

        沫娘看著宋崎眼底的失望，這時(shí)才想起她這個(gè)小主人雖然平時(shí)看著對人和善，但卻極其地疏遠(yuǎn)苛近。

        他家小主人又從來不會(huì)饒恕親近之人的背叛。

        果然她聽到宋崎對她說：“沫娘。你今日既然已經(jīng)有了背主叛逃的想法，我如果還讓你跟著，只怕以后日日夜夜都不會(huì)放心，但是就這樣讓你離開，我又十分不甘心�！�

        沫娘掩藏在袖子下的拳頭握了又松，松了又握，終于放棄了最后一點(diǎn)僥幸。

        她抬手抹了一把自己的臉，淚眼迷蒙的問宋崎：“是奴對不起小郎君！郎君為奴想了這般多，奴卻生了別的心思……”

        “小郎君剛才說的那些打算，是認(rèn)真的嗎？”

        宋崎點(diǎn)頭。

        沫娘哭得愈發(fā)傷心。

        她為什么就鬼迷心竅地只想著宋崎是個(gè)十歲小孩兒，卻沒想起他還是靈力練至兩星的靈者！

        當(dāng)世政教系統(tǒng)十分特殊，巫人與靈者林立，特別是大巍以武立國，自古對擁有靈力的人十分尊崇。

        而靈者的靈力又可分為九星，星級越高，數(shù)量越少，兩星在靈者中或許不算什么，但對他們普通人來說，卻是不可匹敵的存在！

        沫娘心里悔恨自己目光短淺。

        她對著宋崎拜了三拜，道：“亂世里奴一個(gè)弱女子就算孤身逃出宋府也無立身之地，與其以后被他人折辱，不如以死抵罪，也算是全了小郎君的情誼�！�

        “只是奴有一個(gè)請求，望小郎君看在沫娘伺候了你許多年的份上，滿足奴最后的心愿�！�

        宋崎問：“什么請求？”

        沫娘道：“奴被老夫人帶入宋府之前，有一個(gè)相依為命妹妹。幼時(shí)奴家境清貧，病重得連父母親都已經(jīng)放棄了奴，是妹妹為了給奴湊錢治病，拔了一根草插在自己頭上，自己將自己發(fā)賣了出去……”

        她從懷里摸出一個(gè)雕刻著吉祥流云紋的蒼木鐲子，摩挲了片刻，雙手捧著遞到宋崎眼前。

        “這蒼木鐲子原本是一對，奴不求郎君能為奴找到妹妹，只希望如果有朝一日您偶然看到手腕上有戴著跟這個(gè)鐲子一模一樣的姑娘，幫奴問問她的近況，過得好不好？”

        “她日子過得好奴也就滿足了，如果她實(shí)在過得困難，小郎君能舉手幫她一把，沫娘就算死了也會(huì)感念小郎君的恩情，如果不能幫，沫娘能夠知道她的情況也算全了奴的念想。”

        “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被賣之前，我們都愛叫她三娘。”

        宋崎垂眼，看到那鐲子上的流云紋已經(jīng)被摩挲得水潤平滑，木頭顏色深淺不一，有些地方幾乎已經(jīng)被盤出了包漿，想來應(yīng)時(shí)時(shí)被人拿出來把玩。

        他伸手將鐲子握在手里：“我答應(yīng)你……”

        沫娘眼中透露出幾絲感激，又朝他拜了三拜，站起身，猛的撞向柱頭。

        頭破血流！

        宋崎眼睜睜看著沫娘痛得發(fā)暈，卻又半天死不下去，臉上神色極其痛苦。

        他幽幽一聲嘆息，走過去一刀割斷了她的喉嚨。

        “既然你想以死抵罪，我便成全你。”宋崎抬手覆蓋住她的雙眼。

        夜已深。

        兵荒馬亂的夜里，宋崎獨(dú)自站在婢女的尸體面前調(diào)整呼吸。

        他在宗祖祠堂等人等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過了約定時(shí)間那人都還沒來，不知道是被事情耽擱了，還是在來宋府的中途遭遇了埋伏？

        宋崎心里有些焦急，忽聽一個(gè)冷厲的聲音從背后傳來。

        “宋小郎君。這屋內(nèi)的五個(gè)大男人被你殺了不說，你甚至連一個(gè)女奴都不放過，真是好狠毒的心思！”

        宋崎抬頭，見院子里站了一個(gè)身著素衣樸服的中年人。

        中年人長相平平，單看容貌并沒有什么出彩的地方，然而他一雙眼招子陰譎透亮，渾身氣勢渾然，讓人一看就不由揣摩他此時(shí)出現(xiàn)在宋府的目的。

        宋崎一愣，眨了一下眼睛。

        巫人？

        巫人常居于巫廟，甚少在外走動(dòng)，如今世道大亂，隱居不出的就更多了。

        如此人仰馬翻的夜，宋府院落怎么可能會(huì)出現(xiàn)巫人？

        宋崎心中警惕，冷聲問：“兵荒馬亂，敢問哪派巫仙門下？”

        “巫真一脈徒兒。玄清�！蔽兹饲�起食指。

        巫真？

        那個(gè)十巫中最會(huì)卜卦算命的巫仙？

        宋崎心底一跳，道：“什么異象？”

        玄清道：“罹亂大劫之象�！�

        宋崎嗤笑一聲，不屑嘲道：“烽煙亂世，敵軍破城，當(dāng)然是罹亂大劫之象……巫人。如今霍邑?cái)×�，宋府已�?jīng)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可以讓你哄騙的了，為了小命，你還是速速離去罷！”

        “我今日本受人之托為尋《魔諾書》而來，無意間見到此地有異象躲藏，沒想到讓我瞧了好大一處熱鬧。”

        “宋小郎君不僅為人兇狠殘戾，殺人不眨眼，竟還擁有與此世之人不同的靈魂！”

        玄清看著他，振袖嘆息：“天將異象托生于小郎君，是天下的不幸，我今日不得不為了世道安平殺了郎君。”

        宋崎呼吸一窒，他沒想到玄清竟然能看出他的身世。

        他是宋崎，又不是宋崎——十年前，他在現(xiàn)代被導(dǎo)師槍殺后本以為再無生還，沒想到眼睛一閉一睜卻成了口不能言的男嬰，成了大巍皇朝鎮(zhèn)元將軍宋老生的嫡二公子。

        他在宋府被他父他哥寵愛著長大，他作為嫡二子，上頭有哥哥繼承家業(yè)，下面無他爹的小老婆庶子私生子們堵心鬧氣，等自己長大之后會(huì)賴著宋老生圈幾處宅子幾畝地，在他哥他爹的幫助下快快樂樂做一個(gè)富貴閑人，卻沒想到他還沒成年便已城破家亡。

        宋崎心底震驚，眉目深沉的凝著玄清，疑惑道：“什么叫我擁有與此世之人不同的靈魂。什么又叫做天將異象托生于我是天下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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