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情似故人來
新年頭幾日，藏書閣差事不多，禾兒腿腳又不方便，幾乎每日窩在房里吃了便睡，醒了就看書。正月初三天氣晴好，李嬤嬤沒有安排禾兒當值。禾兒憋在屋里幾日有些悶，便找了幾本閑書坐在藏書閣外的亭子里。那日禾兒一襲素綠的宮裙，上身穿著藕荷色緞面夾襖，袖口領子都點綴著少許白狐毛。許是睡足了的緣故，臉上略施薄粉，但氣色極好。冬日午后的陽光灑在亭子里，少女完全沉醉在書里的世界，淺淺含笑。這一副光景，像冬日的暖陽照進人的心里。
一個男子獨自一人站在假山后，遠遠地望著亭中的少女。眼里情緒復雜，有些欣喜但更多是化不開的憂傷。男子看得癡了，思緒翻涌，經年幾何也曾經有這么一個少女，穿著相似的衣服坐在亭中笑顏如花。如今物是人非，又像是逃不開的輪回業障，竟又有眉眼相似的人兒出現在相同的地方�！暗钕�，請您趕緊回宮看看。太子妃又在宮里發脾氣責打宮人了�！币粌缺O匆匆跑來，跪在地上喘著粗氣對男子道。男子猛然回過神看著地上跪著的人，像睡得香甜的人突然被人吵醒，神情有些沮喪�；仡^再看了一眼少女，一言不發地向東宮走去。這一幕都被四皇子看到，他緊鎖著雙眉看著太子遠去的身影，又深深看了眼亭中還在沉浸在書里的少女。
東宮里，宮女內監都跪了一地。宮中一個衣著華麗的女子不停地往外扔東西，砸向跪在地上的仆從。太子妃是先帝長公主唯一的女兒，長公主又是當今太后唯一的女兒。太子妃眉如墨畫、唇如點櫻，相比于長公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算得上榮華絕代，頗有太后年輕時艷冠后宮的風采。只是她從小集萬千寵愛于一身，驕橫跋扈，時常虐打奴仆。東宮里的宮人終日惶惶，只盼太子能多在宮里。然而太子在宮里的日子極少，通常是除夕回宮，到初三就離去。太子常年在外巡訪民情、興修水利、墾荒種糧，深受各地子民的愛戴。
太子剛進前廳，一個茶盞就飛了過來，他眼疾手快握住了茶盞，臉上依舊沒有一絲情緒淡淡地說：“萱玥，動怒傷身。”萱玥看到太子終于回來冷冷地說：“殿下終于來了，我還以為殿下已經啟程了。殿下一年在宮里的日子伸手都數得過來，可我卻只有這種辦法讓你來看我一眼�！拜娅h，是我不好，平素公務頗多，難得回來一趟，對你照顧不周。讓宮人都退下吧。你且多休息片刻，晚膳后同去暢音閣聽戲�！陛娅h由怒轉喜，成婚這么多年太子從未陪她一起去聽過戲。這也是第一次太子到正月初三還留在宮里。太子妃便歡喜地命人沐浴更衣，晚上要盛裝打扮和太子一同前去。
晚上太子和太子妃一同到了暢音閣，眾人都有些詫異。太子妃見到太后嬌嗔道：“給皇祖母請安�！币荒槾葠鄣刭澰S道：“快起來，快起來。真是佳兒佳婦啊�！碧蟊ｐB得極好，除了鬢上幾縷銀絲，完全看不出已年近花甲。身著金絲串珠彩繡禮服，外罩繡花串珠褂子，領口和袖子都用金絲繡著朵朵祥云。脖子上戴著一串紅寶石朝珠，手上戴著一對福祿壽鑄金五彩翡翠鐲。太后容貌端莊典雅，氣質雍容華貴，轉頭對身邊的賢妃說:“老四也不小了，本宮盼著早日抱上曾皇孫啊�！碑斀褓t妃是太后的親侄女，先皇后過世后還未立新后，皇帝便病重不起，故后宮的事基本都由賢妃掌管。賢妃滿臉笑容地對太后道：“緒兒的事都由母后做主，還請母后為緒兒指一門好親事�！碧笮Χ徽Z，只是拉起賢妃的手拍了拍。戲臺上正演到高潮處，太子借故離席。四皇子一直不露聲色地觀察著太子，見他離開便命人跟著太子。太子在偏殿換了一身侍衛的衣服，趁著夜色向藏書閣方向走去。
思遠和藏書閣的內監們都溜出去聽戲了，禾兒在整理著這些日子翻出來的書。太子走到門口，發現藏書閣沒人值守，只有一間書閣里有燭光閃動，似有一個少女的身影在里面走動。他徘徊良久，不確定這里面的人是否是他想再見一面的人，也不確定再見一面是對是錯。只聽里面傳來“啊！”地一聲，太子便控制不住飛奔進去。只見一個少女摔倒在地，手上的書也四處散落�？雌饋砩倥炔坑行┎贿m，摸索著站起來有些吃力。太子看見她的側臉正是今日在亭中的少女，不由得心一緊，手已經不受控住地伸出去扶起她。
突然有人扶起自己，禾兒先是嚇了一跳，回頭對上那個男人眸子又是一驚。禾兒愣愣地望著他，那是一張清秀如玉的臉，棱角分明，朗眉星目。男子長身玉立，有種俊雅清貴氣質。他的眉眼和勻稱修長的身形都和四皇子很像，只是多了些滄桑感，眼里也多了一份淡雅如風的從容。他也定定地看著禾兒，像舍不得移開目光，深邃的眸子里有一閃而過的漣漪。禾兒不經感嘆：“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贝蟾啪褪切稳葸@樣的男子吧。
兩個人就這樣呆呆地看著，氣氛突然有些尷尬，男子急忙松開手道：“在下失禮了。方才見姑娘摔倒，情急之下才伸手扶起姑娘�！�
禾兒一瞬有些語無倫次：“不妨事，方才多謝了。敢問您是哪個宮里的？是要來查閱典籍嗎？”
男子遲疑了片刻道：“哦，我是太子的隨行侍衛。我是奉命來查閱近年的天文志。”
禾兒有些驚喜：“很少會有人來查天文志。不過正好前陣子我整理過，我這就帶你去取�！�
男子：“你對天文星宿很感興趣”
禾兒：“也算吧。因為今年是庚子年，傳說中的災年。所以格外關注了一些。”
男子饒有興趣道：“那你說說都看到了什么說法？”
禾兒：從歷代天文志來看，氣候確實存在輪回變化。古人有記載:太歲庚子年，人民多暴卒。春夏水淹流，秋冬頻饑渴。高田猶及半，晚稻無可割。秦淮足流蕩，吳楚多劫奪。更看三冬里，山頭起墓田�！�
男子見她說得認真，玩味地笑問：“你相信那些術士的推演？”
禾兒神情嚴肅認真地說：“我不相信什么怪力亂神的說法，但我相信氣象天文中存在的真實規律。氣候變化會引發洪澇災害，影響作物收成，傳播疫病。今年冬天和六十年前很像，完全沒有往年的寒冷。這已經有了不好的預兆，北方要防旱，南方要防澇。各地都應該盡早屯糧備糧，加固堤壩，特別注意老鼠的繁殖數量�！�
男子看著禾兒的眼神里有抑制不住的光芒道：“那今年確實得早做打算。”
說話間來到存放歷年天文志的書架前，禾兒指了指道：“這些都是的，就先看最近這一甲子的記錄吧。你可有帶宮牌？不然，我可不能讓你把這些拿走�；蛘呙魅眨闱f記得再把宮牌送來登記。否則，我要被嬤嬤責罰了�！碧哟颐Q了衣服，確是忘了拿侍衛的宮牌，看禾兒如此善解人意便拱手道謝，說明日一定會送來宮牌。
太子不舍地離開藏書閣，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問一句她叫什么。他本打算離宮前再來看一眼除夕那晚見到的女子，匆匆一眼他覺得她像一位故人。本想只看一眼便走，可終究情難自禁。月色蒼涼如水，月下人離去的背影有些凄惶和孤獨。禾兒遠遠地看著他，卻不知他雖面色如常，但內心情緒早已翻涌。塵封的回憶被打開，撕心裂肺的痛苦和壓抑已久的思念都已噴薄而出。他內心充滿矛盾，不知這是上天給他的救贖，還是又一個無法償還的債。今日一見，他覺得她與她終究是不同。眉眼身形很相似，但她們性格迥異。一個婉約內斂，一個活潑機敏。她的眸子里只有他，她小小的世界里只能裝下他一人。在他危機四伏的時候，她依然選擇陪伴無怨無悔。而她的眼里有光，有一個很大的天地，一個他傾盡心血想變得更好的天地。
太子剛離開，馬上就有人向四皇子回報。思遠他們玩的很晚才回宮。禾兒已經迫不及待告訴思遠今晚碰到太子侍衛的事情。禾兒掩飾不住臉上的喜悅說：“我今天總算見識了什么叫謙謙公子，溫潤如玉。民間傳聞當今太子容冠中原，俊秀如松。胸懷天下，守護蒼生。連殿下身邊的人都這么好看，好想見見太子啊�！焙虄阂荒樕倥V笑。思遠忍不住白了她一眼：“你好好盤算盤算自己的差事，其他的別胡思亂想。”
次日一早，四皇子便派人來藏書閣借閱歷年天文志。李嬤嬤派人查找，發現近年的天文志丟失。禾兒心下叫苦，怯怯地對嬤嬤說明了昨晚太子侍衛來借閱的事情。嬤嬤臉都綠了，宮中各種驚天陰謀風暴往往都是從最不起眼的小事開始。太子侍衛前腳剛借走天文志，四皇子就來借。來人還不確定是不是真的太子侍衛，連宮牌也沒留下。李嬤嬤腦子里嗡嗡的，一來丟了藏書是大過，二來這事里透著看不明白的蹊蹺，讓她覺得不安。
因交不出天文志，李嬤嬤只得帶上禾兒親自去向四皇子請罪。四皇子正在書房看書，李嬤嬤跪在地上把事情的原委說了一遍。四皇子頭也沒抬說：“藏書閣宮人辦事不利，禁足半個月，罰一個月銀錢。李嬤嬤連帶罰銀錢一個月�！焙虄河行┍锴仓荒苤x恩。這時候藏書閣的小凡子求見，說是太子侍衛到藏書閣送去了宮牌。禾兒長舒一口氣，以為可以逃過一罰。哪知四皇子根本不見小凡子，直接讓李嬤嬤和禾兒退下。李嬤嬤數落了禾兒一路，回去就找了個偏殿讓禾兒在里面禁足抄書半個月。禾兒覺得四皇子幾次三番故意針對自己，不知道哪里得罪了這位主子，說不出的氣惱。往常過了正月初三就離宮的太子，今年到了元宵節竟然還在宮里。宮里不免多了些傳聞和猜測。不過太子在宮里也未多走動，只是頻繁地查閱各種典籍，甚至有時候還自己親自去藏書閣。太子妃敏感多疑，多次派人去藏書閣打聽也未見端倪。
元宵節本是喜慶的時候，禾兒獨自在房間里有些落寞。李嬤嬤不許其他人來探望，只每日命人按時送飯食和要抄錄的書本過來。窗外響起了煙花綻放的聲音，禾兒從窗外望去，夜空被璀璨的煙火點亮，浪漫旖旎。還有一個個孔明燈升向明凈的夜空，承載著放燈人的愿望。禾兒思緒縹緲，如果此刻她可以放燈，她會許什么愿呢？她又想起那日見到的男子，也不知道他叫什么，也不知道他是否知道她因為給他通融了一下而被禁足。抄書也抄乏了，禾兒不知不覺在紙上畫起那個男子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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