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車停下，斜坡小臺搭好。

        小滿下馬，往車中伸手。

        殷楚之探出腦袋，受寵若驚，很不好意思：“小兄弟，倒也不必如此。”

        小滿下巴都要掉下來：“你怎么在車里？”

        殷楚之很無辜：“我一直都在，是你自己沒往車里看。”

        小滿喝道：“虎車也是你能坐的？”

        “嗯呢，我這不是坐了。”殷楚之轉頭笑道，“多謝小郎君載我。”

        然后撐著小滿的肩膀下了車，臨走還拍拍他的背：“多謝小兄弟扶我。”

        小滿指著殷楚之一瘸一拐的背影，氣得渾身發抖：“公子，他……他他他不要臉！”

        “我知道。”賀云舒看著手里來路不明的桃，那是殷楚之下車前強塞給他的。

        那人笑嘻嘻地看著自己：“小郎君，車不白坐，給你路費。”

        “小滿。”賀云舒說。

        “是。”小滿道。

        “把這個桃殺了。”

        小滿接過桃，懷疑自己聽錯了：“……啊？”

        賀云舒：“回家。”

        “哦哦，好的。”

        小滿一頭霧水，不明白桃子如何得罪了公子。

        殺了？是公子想吃桃子的意思嗎？

        小滿推著輪椅，心里琢磨：肯定是了，回去就削皮切塊。

        ……

        殷楚之回到他在賀府的住處，發現門口站了一個人。

        大寒見他來了，抱劍道：“少城主有請。”

        懷里的劍如同他的名字，冷白的劍鞘泛著冬季的寒光。

        它仿佛在說：不聽話就削你。

        殷楚之一聽少城主，那不就是賀小郎君的大哥。

        今天跟蹤自己的就是賀冷杉派出的人，殷楚之心中暗想：也不知道他們回來沒有。不提這些，賀冷杉此時找我，不知為了何事。或許和身世相關？

        “勞煩兄臺帶路。”

        積極主動，十分聽話。

        殷楚之原以為是去書房，但是跟著大寒彎彎繞繞，穿過假山池塘，一路到了賀府最偏僻的小院。

        說是小院，其實就是一塊被石墻圍起的空地，平日里拿來堆放一些大型雜物用的。

        即便如此，賀府的下人們也不敢馬虎，小院的地面用石磚鋪好，每日都要清掃，雜草也要拔除。還有圍墻外的花壇，草木枝丫都是被精心修剪過的，分外齊整。

        賀冷杉負手站在院中，面前是一座木械堆砌的小山包。

        小山包疊放得很沒有規律，各種不知是銅還是鐵的零件七歪八散，形狀各異的巨型木碟像是遭受過重創，凹凸不平，中間還嵌了沙石枯枝。

        但它也不是完全沒有形狀，從遠處乍一看上去，這座小山就像一只受了傷的巨鳥。

        這是？

        殷楚之走過去，發現巨鳥的翅膀上還刻了一個黑字：陸。

        筆鋒多變，很有點狂放不羈的意思。

        “少城主，人帶到了。”

        賀冷杉轉過身來：“嗯。”

        大寒退下。

        殷楚之問：“這位少城主，你找我有事？”

        賀冷杉指著那堆東西：“這是什么，你知道嗎？”

        這些天賀冷杉一直在調查此人的來歷。

        殷楚之是在暗流城的遠郊被撿，由金烏所見，那日遠郊上空劃過一只巨鳥，鳥背上隱約可見一名男子。金烏監視的范圍有限，發現殷楚之時，他身下的巨鳥已然受創，隨后便墜入了密林之中。

        密林枝葉繁茂，看不見底下情況。再之后，就是賀云舒一行路過，殷楚之從林中出現，倒在路中央。

        當日，暗流城不遠處的一座腹空山坍塌，賀冷杉推測，這應當就是殷楚之下墜的原因。

        他即刻命手下去林中調查，發現林中巨鳥殘骸依在。

        待手下將殘骸運回，找人看過后，得到結論：這是一架制作極其精妙的機關巨鳥，其中蘊含的機關道理連千機閣的大師都不甚了解，絕對不是凡物。

        這些天，賀冷杉也試圖從其他方面調查殷楚之的來歷，然而一無所獲。

        但是，令賀冷杉放心的一點是，現在基本可以確定，殷楚之并不是故意接近賀云舒的。他身上沒有任何可疑的物品，出現后也沒有任何古怪之人進入暗流城。

        如此便好。

        說不定他就是一個喜好機關術的異地游俠。

        嗯？游俠……

        賀冷杉忽然到，很多年前，暗流城也來過一個神通廣大的游俠，云舒當時很黏他。

        收回心思，賀冷杉重新打量眼前的人。

        不知他的腦袋恢復了沒有。

        于是問：“這是什么？”

        殷楚之聽了賀冷杉的問題，先是一愣，然后仔細端詳了面前的巨物一陣。

        半晌之后，他不確定道：“或許是……鯤鵬？”

        賀冷杉：“你想起了？”

        殷楚之如實回答：“沒有。”

        賀冷杉：“那你說它叫鯤鵬。”

        殷楚之反問：“你看它像不像只大鳥？”

        賀冷杉：“……”

        殷楚之見他不說話，又猜：“或許叫扶搖？”

        他不確定，隱約覺得可能是這個名字。

        簡直莫名其妙，賀冷杉捏了捏鼻梁，很是無語：“大寒，把他帶回去。”

        “是。”

        殷楚之也莫名其妙。

        一整夜，他的腦海里全是那座巨大的廢墟。

        我失憶前見過那東西嗎？那東西和我有關嗎？

        陸……

        為什么是陸……

        早晨，賀云舒剛醒，就聽小滿來通報：“公子，谷雨不小心把人放進來了，好幾個富家子在外面等著見您。”

        怎么又來。

        賀云舒一臉不耐煩：“不見。”

        小滿道：“我說了，可是他們不肯走，連孟家人都在，他們到底哪來的臉！明明……”

        賀云舒打斷他：“大哥呢？”

        “少城主一早就出去了。”

        賀云舒：“那我們去后花園。”

        今天的太陽很好，賀府的后花園蜂蝶招搖，花壇中栽種的多是些奇花異草，整個賀府都沉浸在一股濃烈的芬芳之中。

        除了花草蜂蝶，花園里各種鳥雀也多。

        這些鳥雀本不是賀府專門飼養的，但它們似乎格外喜歡園中的草木，被吸引過來之后都不愿離開，于是賀府每日都會專門撒些米粒苞谷等供它們食用。

        又因賀云舒尤其喜歡鳥雀，賀穆還命人在園中額外裝飾了一些金枝吊欄，天氣晴朗時，鳥兒站在金枝上梳理鮮艷羽毛的場景看上去格外舒心。

        賀云舒在小滿的攙扶下站起來，然后自己一步一步向前走。

        孫神醫交代他，每日走動有利于腿腳康復。所以每當天氣好時，賀云舒就會來園中訓練，走到雙腿酸累為止。但是走路也僅限于平地，不知為何，他的腿似乎對稍高一些的臺階尤為敏感，只要上去必定疼痛難忍。

        這不，他剛才就那么一試，立馬又被小滿接到了輪椅上：“公子小心。”

        賀云舒有些郁悶：“去看三花。”

        三花是只鸚鵡，是常居賀府花園的鳥類之一，賀云舒見它身上黃橘紅三種顏色過渡均勻自然，于是給他取名叫三花。

        三花常年獨霸一條金枝，一有其他鳥類過來就啄頭，態度十分強硬：這是老子的地盤。

        三花的金枝旁，一個白衣男子掌心朝上，手里是些糕點碎屑，三花的頭起伏不斷，吃得很起勁。

        “喂。”賀云舒叫他。

        殷楚之看過來，他的眼下有些發青，眼白處似乎還有些血絲，應當是昨晚沒睡好。

        賀府人對他很周到，送了好幾套衣物輪著穿，白衣也是今天換的，干凈得一塵不染。

        賀云舒見他沒帶伴身的木杖，覺得有些奇怪，這人昨天還一瘸一拐的，今天就好了？

        殷楚之聽見聲音，往這個方向走了幾步，除了速度有些慢，其他倒沒什么大問題。

        什么神仙體質，賀云舒有些羨慕。

        他撐著站起來：不就是走路，誰不會。

        站起才發現，之前光聽殷楚之說話了，都沒發現他其實很高，好像比大哥還要高。

        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認，這人長得很好看，那種不正經的好看，特別是此時，殷楚之的臉上帶了幾分疲憊，看上去頗有幾分味道，像情場失意的頹唐公子。

        殷楚之靠近：“小郎君，我有名字的。”

        賀云舒心道：我知道。

        那人又說：“你要是不想叫我全名的話，也可以叫我殷六。”

        昨晚他想了一夜，那個“陸”在腦海久久徘徊不去。

        殷楚之反復琢磨：也許不是陸地的陸，而是六？六……殷六。對了，他們好像叫我殷六。

        困住他很久的迷霧終于散了一絲，然而隨即涌上心頭的是更多的不確定：他們又是誰？

        唉，失憶的人嘛，需要時間慢慢回想。殷楚之覺得自己還是不要著急。

        賀云舒有些驚訝：“你想起來了？”

        殷楚之搖頭笑道：“沒有。”

        賀云舒想：這人真是沒心沒肺，竟然還笑得出來。

        “小滿。”他叫了一聲。

        小滿拿出一個小袋，里面是三花最喜歡的點心。

        殷楚之擋在他前面，賀云舒用手接了一些點心碎屑，說：“起開。”

        然后把手伸到三花面前。

        三花啊，這只大胖鸚鵡，已經撐得不能再撐了。它把頭一偏，扇動翅膀，拖著沉重的身軀飛到旁邊的樹枝上休息去了，還用屁股朝著眾人，一點情面都不給賀小公子留。

        殷楚之沒忍住：“哈哈。”

        賀云舒瞪他：“你笑我？”

        殷楚之連連擺手：“我笑它，不識抬舉，竟然浪費小公子的糕點。”

        賀云舒：“三花比你安分多了。”

        殷楚之豎起拇指：“它叫三花？好名字。”

        小滿在旁邊一臉自豪：“那可不，我們公子親自取的。”

        “小郎君喜歡鳥雀？”

        小滿：“你沒眼睛嗎，看不出來？”

        之后的話都是小滿在說，賀云舒繼續伸出手掌，等其他鳥雀靠近。

        直到殷楚之問：“三花會說話嗎？”

        “為何要說話。”賀云舒突然開口。

        為何人人都覺得鸚鵡該說話？

        不愉快的記憶莫名涌上心頭。

        “小公子，這是在下的一點心意。”那人響指一打，沉重的大紅箱被手下打開，箱內金條堆疊，“還望您能在城主面前替我美言幾句。”

        他旁邊的人也不甘示弱，獻上珠玉翠山一座：“小公子，李某的兒子今年十五，十分仰慕少城主，能不能……”

        賀云舒真的很疲憊了：“不能，禮我真的不能收，你們回去吧。”

        二人的笑容僵在臉上，還想再說什么，奈何賀府護衛送客，無法，只得悻悻離開。

        “我早說了，賀云舒不過是個孩童，想通過他和賀府攀關系，簡直做夢。”

        “可我們沒別的辦法了，都說賀家人最偏愛賀云舒，太陽都給他造，不靠他還能靠誰？”

        “那都是以前，賀云舒頭上還有兄長，現在又斷腿，我看賀家也就看他小疼愛幾年，以后說不定會怎樣呢。”

        “你說的也是。”

        “他也就這點價值了，本以為他年少不經事，會好說話，沒想到賀家人都一樣。”

        “也許他不喜歡金玉，下次換別的再試試吧。”

        聽見了，話順著風傳到耳朵里，賀云舒全都聽見了。

        那年賀云舒不到十歲，剛斷了腿，探望他的人源源不斷，然而在這些人眼中，“攀附賀府的橋梁”才是他唯一的價值，人們蜂擁而至，直到他們發現沒用，又各自散去。

        就像人看鸚鵡一樣，一旦發現它不能說話，總會嘆一句：可惜了。

        殷楚之還沒嘆，但賀云舒突然心慌起來，心慌眼前這個人也是如此，于是他搶先道：“你們看到鸚鵡就覺得它該說話，它憑什么就得說話，憑什么就要說給你聽。”

        殷楚之被他突如其來的情緒殺得措手不及，有些不知所措：“我不是這個意思。”

        賀云舒也有些后悔：我這是做什么，他不過是隨口一問。

        他重新坐到輪椅上，想著，可能今日不宜出門，還是回去好了。

        “小郎君，你生氣了嗎？對不起。”殷楚之半蹲下，十分很誠懇地注視著輪椅上賀云舒的眼睛，“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

        賀云舒突然有些不自在：這個人在干什么？道歉就道歉，離這么近干什么？他還眨眼？他委屈了？

        這下好了，成我的不對了！

        雖然確實是他突然發作才導致如今的局面的。

        但是從前忍氣吞聲的賀云舒已經成為過去，現在賀小公子的脾氣是出了名的陰晴不定脾氣暴躁，這是暗流城人人都知曉的事。

        優秀的怪公子從來不給別人解釋的機會。

        賀云舒十分別扭：“你別以為說了對不起我就會原諒你。”

        他還眨？！！

        “哼，眨眼也沒用，小滿，我們走！”

        “我真的知道到錯啦，你別走呀。”

        賀云舒心下道：你知道個屁，你錯哪兒了？你錯了嗎？

        道歉還在繼續：“對不起，真的很抱歉，要不你罰我，干什么都行。”

        這個人怎么甩不掉？

        “小滿，加快速度。”

        “小郎君對不起，對不起嘛～別不理我，你理一理我，理一理嘛。”

        陰魂不散！

        賀云舒崩潰了：你沒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我就不該把你撿回來。

        都是我的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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