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明蕊與莊蘭溪從后門出了詠春樓，一時間二人無話。

        沿江散步，難得祥和空閑，沒人敢打破靜默。

        天上多云，半陰半晴，因此春江不是碧藍色，而是灰藍色的，幾座橋影子倒映著江水中，偶爾有海鷗顫巍巍地掠過水面。海風自南方而來，逆著水流吹起一層層好看的漣漪。

        莊蘭溪看著紙箱，終于道：“這是我放膠囊咖啡的箱子。打開看看吧，估計是蒼淼給你的。”

        花明蕊疑惑道：“給我？”

        她用指甲刮開一層薄薄的膠帶，箱子里的東西隨著她的動作晃了晃。打開來一看，諾大的紙箱里空空的，只在角落里塞著一塊淺綠色的物體，下面還墊著張字條。

        是一塊玉佩。

        花明蕊皺起眉：“這什么東西？”

        拿起玉佩，她卻愣住了，指尖微微有些顫。

        玉佩上，刻著三個字：花、明、蕊。

        莊蘭溪發覺她沒有跟上去，停步回頭：“怎么了？”

        花明蕊閉上了眼睛。

        二十年了，兜兜轉轉，想不到這份沒來得及送出的禮，依然能送到她的手上。平安符，寓意一世平安。

        可是她已經幾乎不記得了。那是九歲的她需要的東西。現在再回到她手里，還有什么意義？可是要提醒她——

        她并非生來是人人敬畏的花總帥。

        也曾是個滿身是泥巴的小女孩，最大的夢想是買個自己的房子，在陽臺上養花，煮面時能給自己打兩個蛋。

        現在的水產街是學校，是她辦公之所，可曾經，對于十四歲的她，是牢籠。

        彼時，她穿一身灰色，那是少管所的統一服裝，坐在床邊，聽著門外人的談話：

        “我考過心理咨詢的證書了，放心。”

        “這我們知道的。可是，唉，這里的孩子多少都有點心理問題，我們也都是在疏導了，也不能太著急啊是不是？怎么值得殿下您親自進去呢……”

        “我說過，我不會放棄任何一個人。”

        不管來的人是單島公主還是天外的神仙，她都不會敞開心扉。十四歲，被自己的母親親自丟在少管所，離家千萬里，哪怕她并非天性倔強，往后也必須足夠倔強地自保下去。

        那天單蕓與她聊了些什么，其實早已記不清了。許是些家長里短，她過得怎么樣，長大了想干什么之類的

        單蕓出門時，門外的蒼淼問：“如何？”

        單蕓回答了四個字，字字清晰，蒼淼記得，花明蕊也記得。她說：

        “靜等花開。”

        后來單島人盡皆知，公主單蕓在北野研究靈魂體時不幸遇難。不放棄任何一個人，是她堅守一生的準則。

        蒼穹之下，南中學院正對一條陽光大道，兩旁楊柳整齊挺拔，大道石磚平坦寬闊。道路中央，島主所修的’進步女神像‘微笑著，俯瞰過往的人民。

        莊蘭溪隨花明蕊走到此處，不由問道：“這玉佩有什么來頭，讓你這么寶貝？”

        花明蕊不言，只仰頭看著雕像，以及上方的一寸藍天。

        “我的家鄉產玉，你知道嗎？可是我的家鄉也是個造假出名的地方，有賣很多那種假玉，欺騙游客的。我小時候，啥都不懂，就買了那么一塊兒假玉。”

        “我的家鄉還有個傳統，家大人會給家里孩子請平安符，用玉做的，玉保平安。家里三個孩子，母親只疼愛我的兩個弟弟，不喜歡我。至于我父親，常年在外，好像誰都不喜歡。因此平安符只給了兩個弟弟，沒我的份。”

        “……于是我就花掉攢了一年的零花錢買來那么一塊假玉，心想著，他們不愛我，還不能我自己愛自己么？”

        良久，莊蘭溪問：“這塊玉是真的？”

        “是真的。”

        花明蕊緊握那玉佩，指紋摩挲著上面刻的自己的名字。面對雕像，深深鞠了一躬。

        她起身后，眼神凝重而沁血，正稱她一身紅衣：“前輩，殿下”

        “花，開了。您，看到了嗎？”

        風輕輕地吹過，卷起初秋的幾片還嫩綠著卻已凋落的樹葉。雕像上，單蕓的臉永遠微笑著，哪怕火山腳下的夢曾那么悲涼。

        風鉆進袖口，莊蘭溪忍不住打了個寒顫，雖然她穿了一夏天的沖鋒衣外套，著裝算不上單薄。

        花明蕊看她一眼：“冷么？”

        她湊近了些，忽然聞見一絲淡淡的血腥味兒。

        “你受傷了？”

        “小，小事一樁——誒你干什么？”

        “別動，我想抱抱你。”

        莊蘭溪有些無奈地搖晃著離地的兩只腳，想著方才玉佩那事，便沒有掙脫，不過嘴上還是要說：“花明蕊，你現在趕緊把爺放下來，否則我……”

        她想不出后面接什么，而且這姿勢實在顯得沒氣勢。

        花明蕊嘴角上揚，不過還是把人放下來，又嚴肅道：“你這樣子，也不必回水產街添亂了。找個近處，先處理你的傷。我看著你。”

        “唉，那催夢師方華……”

        “跑不了。”

        杜華年正在家中，忽然聽見鑰匙插進鑰匙孔里的聲音，疑惑地看向了門。

        鑰匙只他和花明蕊兩個人有。不過，她這時候回來做什么？

        門開了，杜華年看清門外后，立刻移開了視線。

        “啊咳，小花，你來干什么？”

        花明蕊懷里的人拒絕用正臉去面對杜華年，于是只能把臉埋進花明蕊的頸窩。如此，還是覺得滿腔不甘無處發泄，干脆在花明蕊的鎖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從杜華年的角度看去，只見花明蕊的眼神忽而似笑非笑、深不見底。

        杜華年深知，已莊蘭溪的性子，除非她腿全斷了，否則不太可能任人抱著。

        花明蕊仿佛看透了他的想法，居然道：“腿沒斷。”

        杜華年恍然大悟：“那就是你委屈了？”

        花明蕊反問：“你還在這做什么，交給你的任務呢？”

        “我這不回來換身衣服，這就去。不準你這樣壓榨員工的啊。”

        花明蕊凝視著他，眼神幽深銳利如晚夜里的夜鶯。杜華年舉手投降。

        “行，那我走了。你這幾天要是回來住，別把廚房弄太亂，不許進我房間，晚上記得鎖門。”他起身，“啊對了，冰箱里有塊豆腐兩天之內必須吃掉，沒吃麻煩幫我扔了。”

        聽見杜華年關門的聲音，莊蘭溪立即長舒了一口氣。

        “快把爺放下！”

        “都沒人了，你還在意什么。”

        “放下！”

        花明蕊不禁莞爾，繼續抱著懷里的人，走進了兩間臥室中常年空著的那間。

        花蘭溪說話時，氣息全吐在她的衣服上，聲音聽起來悶悶的。“你們在這兒住多少年了？十幾年？這老破小還沒電梯，也該換換。”

        “你不知道么？這路段好，房租還便宜，因為人家都覺得這家窗戶正對著廣場上的裂尸碑，晦氣。”

        “哎呦，原來還是我的功勞，工錢麻煩結一下。”

        花明蕊目光微沉，忽而在莊蘭溪額頭輕輕一啄。“這樣算結了么？”

        “想的美，這算你輕薄老子的美色。”

        花明蕊將莊蘭溪輕輕放到床上，低聲道：“我是個念舊的人，不喜歡總換地方。你看，這張床好像還記得你——那你記得它不？”

        莊蘭溪平靜極了：“記得，該修了。”

        花明蕊看了她一眼：“舊貨市場淘的，你還想怎樣。”

        “不愧是花總帥，勤儉持家，美德到位。”

        花明蕊有些無語，自認氣場全開地瞪了她一眼：“乖一點，等我回來。”

        她一轉身，莊蘭溪就在身后笑得亂顫，顫得像一朵春風里的蘭花。

        分明那樣絢爛，根本看不出何時已叫暗雨侵了秀枝。

        皮笑肉不笑，是她八年前，煉成的絕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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