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這世上有那么多條路
第2章 這世上有那么多條路
2010年,高考前夜,任真的書桌上,日歷顯示6月6日。
滿桌子都是復習資料,墻上也貼滿了各種知識點小紙條。書桌正前方貼著一張紙條,醒目地寫著一行字:九月,虹安醫學院見!
窗戶玻璃映出任真亂糟糟的頭發,她臉色憔悴,已經很久沒收拾過自己了。
任媽端著一杯牛奶開門進來:“快睡吧,幾點了!不然明天考試沒精神。”
“我把這兩頁筆記再過一下。”
“行啦,下了三年的功夫,不差這一兩分鐘。考前最重要的就是放松。老師都說了,你之前模擬考分數都過線了的,肯定沒問題。”
任真接過牛奶,仰頭喝完,又看了一眼墻上的字條:九月,虹安醫學院見!
任媽拍了拍任真的背:“三年了,就看明、后兩天了。咱們家店離醫院那么近,來來往往的都是醫生,你從小就是醫生堆里長大的,你要是考不上虹安醫學院,誰還能考上?你說是不是?”
任真轉頭看著媽媽:“孟母還三遷呢,媽可厲害了,一次性就把你閨女帶上了正路!等我考上了虹安醫學院,畢業了就在你餃子館附近上班,到時候帶著同事天天到你店里吃飯,給你拉生意!”
任媽摟著任真,甜蜜地笑了。
“明天早上你起來開店的時候記得叫我。”
“還開什么店!明、后兩天我店子先關門,專心在家給你做飯。現在你參加高考,就是家里最重要的事。”
任真握了握媽媽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
“趕緊睡。”
“知道啦。”
任媽端著空杯子走出任真的臥室,順手將門帶上。
夜里十一點,任真仍睜著眼睛躺在床上,她睡不著。她想起了平時念的,用于催眠的古文,趕緊小聲背了起來:“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風徐來,水波不興……”
桌上鬧鐘的指針轉到十一點半,古文背了十來篇,任真仍十分清醒。
“107只烤全羊、108只烤全羊……”任真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時針轉向十二點,她有些慌張,擔心失眠會影響明天的發揮,焦慮得亂求起了菩薩:“玉皇大帝、王母娘娘、齊天大圣、如來佛祖、文殊菩薩,幫幫我,求求你們讓我快點兒睡著吧!數完一二三馬上睡著!一,二,三……”
突然,外面門鈴大作,任真睜開了眼睛。
任媽怒氣沖沖地打開門,門外,醉醺醺的任永慶抱著一個一米高的大熊,提著個蛋糕盒子,嚷道:“閨女!快來吃蛋糕!好不容易買到的。”
“你怎么來了!小點兒聲,真真已經睡了!”
任永慶非要往屋里走,任真媽媽左攔右攔,最后,任永慶虛晃了一下身體,擠進了門。
“今天是我閨女十八歲的生日,怎么能不好好慶祝慶祝?”
“任永慶,你是不是喝酒喝得腦子都不清醒了!明天高考,我說什么也不準你打擾孩子!”
任永慶一屁股坐到沙發上,扭頭看到被拔掉的電話線,嚷道:“你這可就過分了啊!我說怎么老打不通呢!我還以為你們娘倆出了什么事兒,緊趕慢趕地跑過來。”
“你不來,我們娘倆就不會有事。”
任真打開臥室的門,看著正在爭吵的父母。
母親一看見任真起來了,更生氣了:“看看!好不容易睡著,都給你吵醒了!”
喝醉了的任永慶毫不在意,喜氣洋洋地將大熊交給任真:“真真,生日快樂!高考加油!”
任真抱著熊,皺著眉,十分無語。
任永慶連忙說:“爸爸還給你買了生日蛋糕!”任永慶將蛋糕提起來,準備打開,一個沒拿穩,蛋糕摔在地上,歪向了一邊,再打開,蛋糕上插著的“生日快樂”的巧克力牌子已經塌了一半,“高考”兩個字姑且還可以辨認出,后面的“必勝”就看不出原樣了。
任永慶臉上有些掛不住,臉上堆起尷尬的笑容:“蠟燭還是要吹的,愿也必須得許。”
任媽無奈地搖搖頭,轉身去廚房拿打火機。任真看母親走了,小聲問任永慶:“爸,你到底準備什么時候回家住?”
“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我跟你說,你奶奶那房子,我只要前腳走,你大伯跟大伯母后腳就會住進來,我得二十四小時占著才行。這會兒還是找了哥們兒看著才出門的!”
“你非得跟他們爭那房子嗎?”
“當然了!哎……你別管這些,你就好好考。你們老師都說了,你這成績,考個一本不是問題,虹安醫學院,輕輕松松!”
任永慶拍了拍女兒的頭,從口袋里掏出一張彩票:“爸可是把好運押在你頭上了啊!”
任真拿起彩票一看:“你用我的準考證號買彩票?!”
任媽從廚房出來,端著兩個盤子,一邊拿打火機點燃蠟燭,一邊說:“正事不好好干,凈整些歪門邪道。”
任永慶笑呵呵地拿出手機:“明天早上爸送你去考場!來,咱們合個影,茄子!”
任媽和任真勉強配合著。任永慶收起手機:“快許個愿!”
任真雙手合十,對著塌了的蛋糕,閉眼虔誠許愿。幾秒鐘后,任真睜開眼睛,吹滅了蠟燭。
第二天一早,指針指向六點半,鬧鐘響了。一宿沒睡著的任真緩緩睜開雙眼,眼圈黑黑的,她深吸一口氣,一骨碌爬起來。
餐桌上擺著豐盛的早餐,任真頂著兩個黑眼圈,抓起一片吐司,大口咬著。
任媽連忙端起牛奶遞給她:“慢點兒吃,不急,還有時間!昨天折騰到那么晚,困嗎?”
任真接過牛奶,回了句:“吃飽就不困了!”說完便將牛奶咕咚咕咚喝進肚子。
樓下突然傳來汽車喇叭聲,任媽和任真走到窗邊朝下看,只見下面停著一輛紅色的高級轎車,任永慶手捧一大束向日葵,正朝她們招手。
任媽看著頭發抹得油光發亮的任永慶,嫌棄地說:“就知道充大頭,不知道又是跟哪個狐朋狗友借的!這是要送女兒去高考還是去結婚啊?!”
任媽回過頭,任真已經背起書包了,她揮手跟母親告別:“媽,我走了啊!”
“慢點兒!一切順利,不要著急!”
任真從單元門洞里跑出來,接過父親遞上的向日葵,坐上了副駕駛座。
汽車行駛在路上,任真低著頭,爭分奪秒看著寫得密密麻麻的筆記本,不經意抬頭時發現路邊的景色不對勁。
“爸,你是不是走錯路了?這邊不是去人民廣場的路嗎?”
“沒錯,就是這條路。”
“停停停!你走錯了!不是這邊!我每天上學、放學,走了三年,我能不知道? ”
任永慶一臉淡定:“你爸在這兒活了四十幾年,能比你知道得少?這條道人少,你整天走的學院路今天保準堵車!”
任真伸著脖子想看前方的交通狀況,但花瓣掃著她的鼻子,她打了個響亮的噴嚏。
紅色轎車堵在一長串車流里,四周喇叭聲此起彼伏。
任真焦急地看了一眼手表,已經八點二十分了。
“不會吧?這條路也堵車?”
任永慶打開車上的廣播,調到實時交通頻道,播音員的聲音響起:“各位司機朋友要注意了,由于今天是高考第一天,為了保障廣大考生交通安全順暢,我市在學院路路段實行臨時交通管制,建議非送考車輛都往人民廣場路段繞行……”
任永慶趕緊關掉廣播。
任真無語地看著父親。
“暢通無阻的學院路你不走,偏偏來這兒擠……”
“這前前后后堵著的送考車肯定不少,也不是每個人都會聽廣播嘛!你放心,高考這么大個事兒,馬上會有交警出來解決的。遲不了!”
任真郁悶地看向窗外。
“昨天你老劉叔叔跟我說,送考要穿旗袍,旗開得勝!我一個男的怎么穿旗袍?你瞧,爸爸穿的這個!”
任永慶將自己的褲腰向下扒拉,露出一截紫色內褲邊。
“什么意思?”
“紫腚行!”
任真無語道:“你好好開車吧。”
虹安二中,校門上掛著“2010年普通高校招生全國統一考試考點”的橫幅,門前的警戒線旁邊守著幾個保安,警戒線前站滿了送考的家長和排著隊準備入場的學生。
班主任陳老師看了看手表,詢問身邊的學生:“任真還沒到嗎?”
學生搖頭。陳老師焦急地向馬路上張望。
此時,任真還在離考場兩公里外的路上堵著,任永慶皺著眉頭摁喇叭。
“都八點半了!要開始進場了!”
此時任真的手機鈴聲響起,是陳老師來電。
任真接起電話。
“任真,還沒到嗎?”
“老師,我堵在路上了……”
“怎么會堵呢?今天學院路一直有交警指揮,只有送考的車才能過……”
任真看向任永慶,任永慶別過頭看向窗外。
八點半,虹安二中高考考點門口,警戒線開了一個口,考生開始進場了。
考生們排著隊往學校里面走,一些家長在旁邊揮舞著小紅旗大喊加油。入口旁,一名班主任正在挨個給圍著他的學生發準考證。另有一群學生圍在一起,伸出手背摞到一起,喊著“高考必勝”,又用力散開。
而此時的任真看著前方行駛緩慢的車流,心急如焚。
“紫腚行,紫腚行,你就坑你閨女紫腚行!”
任永慶心虛地盯著前方連按了幾下喇叭,緩慢地往前開車,他額角冒汗,嘴上小聲逞強:
“沒事的,沒事的。”
任真低頭看表,八點四十分了。她急了,拉開車門就跳了下去。
任永慶嚇了一大跳,一個急剎車,后面的車也緊跟著剎車,使勁按喇叭。司機從車窗里伸出頭大罵:“怎么開車的,你!”
此起彼伏的汽車喇叭聲中,任永慶大喊著任真的名字:“真真,危險!”
“來不及了!我自己跑過去!”
任真頭也不回地往前跑,等她跑到二中門口時,考場外已經沒有學生了,只有一些家長和維持秩序的警察。任真心里有些發慌,趕緊沖進去。
一陣尖利的剎車聲響起,一輛紅色轎車出現在校門口。任永慶慌慌張張地從駕駛室出來,看見任真已經跑進校園了,任永慶大聲吶喊著給她鼓勁:“真真,加油!必勝!”
校門口的警察看著滿頭大汗的任永慶打趣道:“每年啊,總有一個晚到的。”
任永慶苦笑。旁邊的家長零零散散地離開了。
考場內,全體考生靜坐在課桌前,等待著考試開始。兩個監考老師走進考場,分別舉起密封試卷袋和答題卡袋,左右轉著身體向考生展示:“現在給同學們展示試卷袋和答題卡袋。答題卡袋密封完整,試卷袋密封完整。”
任真沖進教室,向唯一空位走去,喘息著坐下。
監考老師撕開封條,將卷子取出,向臺下走來:“現在開始分發試卷!”
汗水從任真的臉頰淌下來,她拿出文件袋里的筆,無奈手心太濕,只好將兩只手在衣服上擦了擦。
時鐘指向九點,正式開考鈴聲響起,監考老師宣布:“開始答題!”
第二天,四場考試全部結束后,任真走出考場,一個女生從后面叫住她:“任真!等我!”
任真回頭,看見好友左殷趕上來,挽住了她的手臂。
“十二年的寒窗苦讀終于結束啦!”
“你哪里寒?哪里苦了?要出國的人就別來湊熱鬧了好嗎!”
“高中畢業不體驗一下高考,哪里能算成功打卡?不過,這兩天可憋死我了!你考得怎么樣?上虹安醫學院沒問題吧?”
任真沉默了一會兒,想起昨天早上的慌張和交卷時的不安,答道:“不知道。希望沒問題吧。第一天就被我爸害得差點兒遲到,搞得我好緊張!”
“沒事兒,你學霸的地位不是這點兒小事就能撼動的。反正誰考不好,你都不可能考不好,你就把心放進肚子里吧。”左殷拍拍她道。
聞言,任真笑了:“你這么一說,我突然覺得有點兒餓了。”
“走啊,吃大餐去,我請客!好不容易考完了,咱們得想想暑假怎么嗨皮才是王道!”
考生們都興高采烈地往外走,兩人笑著并肩走在人群中,任真一抬頭,看見那輛送考的紅車,她爸站在車旁,正熱情地向她揮手。任真漸漸收起笑容,她不太想過去。
高考后的第二天,任真在母親的餃子館里幫忙。
餃子館位于虹安的大坡路下面。一條大坡,將虹安分成了老城和新城兩片區域,坡上和坡下有著截然不同的景致。上方是高樓和高檔住宅區,白色的虹安醫院住院部大樓就坐落在大坡上,格外顯眼;下方是充滿煙火氣的老舊街區,餃子館就在坡腳下一排老樓的底層,巴掌大的門面,店內十分狹小。
此時,任真正在后廚幫忙,見進來一個客人,任真急忙探頭招呼。
“來二兩豬肉茴香餃子。”
“好嘞!豬肉茴香二兩!”
任真麻利地擦了桌子。旁邊,一個穿保安制服的男人大口吃完餃子,放下碗筷,拿了根牙簽一邊剔牙一邊往外走。
任真趕忙攔住他:“哎!還沒付錢呢!”
男人揮揮手:“先記在賬上。”
任真有些不悅:“都記了幾次賬了,今天是不是該結了?”
男人回過頭定定地看著她。
任媽上前賠著笑道:“孩子不懂事,沒事沒事,先記著,下次一起結。”
男人轉身離開。
“再來啊。”任媽在門口送客。
任真抱怨道:“下次下次,每次都說下次,也不知道拖多久了。”
“做生意嘛,吃得虧,才能打得攏堆。”任媽笑著說道,轉身又端來餃子放在另一桌,問任真,“你分估得怎么樣了?”
“還沒來得及看呢。”
“那你放下,別忙了,先好好估分,這是要緊事!估完分去逛逛商場,看到什么喜歡的衣服就買,還有上大學要備的日用品也順便買些。”
“不用,我什么都不缺。”
任媽從兜里拿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上:“里面是你大學第一年的學費和生活費。包了這么多年餃子,終于快熬到頭了!你省著點兒花啊。”
任真聽了,從口袋里拿出一本旅行社的宣傳冊放在桌上:“給你報了個旅行團,下個月你出去玩幾天吧。”
“哎喲,我可閑不下來。你哪里來的錢?”
“壓歲錢!”
“誰讓你亂花的!能退嗎?!”
“不能。”
“老板,多少錢?”
有客人吃完起身結賬,任媽連忙走上前。任真看著任媽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中的銀行卡,她把卡裝好,拿著資料坐在一張空桌子上開始對題估分……她皺著眉將一道選擇題看了兩遍,自言自語:“怎么會是C呢?當時就不該改的……”
手機突然響了,是好友左殷打來的,任真摁了免提。
“你東西都收拾好了沒?明天說好了一起去海邊燒烤!”
“知道,我晚點兒回去收拾,正在我媽店里對答案呢。”
“別對了,你成績那么好,就等著收錄取通知書吧。”
任媽看著任真說:“你回去吧,收拾一下,和同學出去玩玩,放松放松。”
“就是就是,阿姨的話你總得聽吧!”
任真笑著放下手里的報紙,拿起桌上的手機說:“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話多!”
任真掛斷電話,看著桌上的報紙,神情有些憂慮。
開往海邊的大巴車上,班里的同學們笑著,鬧著。有人放聲高歌,左殷興奮地參與眾人的胡鬧,任真則百無聊賴。
左殷見任真興致寥寥,用手推了推任真的嘴角,試圖幫她扯出一個笑臉:“想什么呢?一路上都心不在焉的。”
“我估分發現錯了一道不該錯的題……”
“那有什么啊?又不少這兩分,快別耷拉著腦袋了!高三這種煉獄都挨過去了,還不趕緊放飛自我,敞開了玩兒!這個夏天都不嗨,還等什么時候!”
任真還是面露擔憂,她有些疲憊地說:“你們玩吧,我瞇一會兒,有事叫我。”
她說完就將遮陽帽扣在臉上仰頭睡覺。左殷左顧右盼,興奮地看著外面的風景。
紅燈亮起,大巴車停下。
車窗外是郊外綠油油的樹木,一個裝備齊全的男生正在公路上騎行,他奮力蹬著車,綠燈一亮,便鉚足了勁超過了大巴車,一晃而過的側臉清秀白凈,線條分明。
左殷打開窗,撞了撞身旁的任真:“喂,任真!你看,這男生好帥!騎得比大巴車還快!”
任真被她吵醒,坐了起來,戴上帽子探頭望向外面,卻不料一陣風將將帽子吹走,一下子扣在正在騎行的男生臉上。男生驟然失去了平衡,車把左右搖晃。
任真和左殷趕緊把頭縮回來,躲在車窗下,捂著嘴咯咯笑了起來。
一個同學忽然興奮地大叫:“快看那邊,是海!”
眾人歡呼起來,都看向窗外。兩人偷偷探出頭來,剛才的男孩已經不見。
海邊,任真、左殷等同學在沙灘上嬉鬧著玩水。
“咱們玩個游戲吧!”
“什么游戲?”
“一個猛的,‘勇敢者游戲’,你們玩兒過嗎?我們拉著手往海里走,看誰膽子大,走得最遠的贏。”
“那多沒意思!這叫什么‘勇敢者游戲’!要玩就在沒防鯊網的地方玩兒,敢不敢?”
幾個男生來了勁,脫了上衣。剩下的人均搖頭,不愿參加。
“就我們幾個啊?沒人了嗎?”
“一會兒就漲潮了,我可不想被海浪打得妝都花了。”
“不敢玩兒就直說嘛。那你們女生就在岸上看衣服就好了。”
這時,任真站了起來:“我來!”
左殷擔憂地看著任真,還沒來得制止,她已經跑向海水中。
眾人往海里走,海水漸深,海浪一浪又一浪地涌來,不斷有人認輸上岸,最后只剩下任真和兩個男生。一個大浪打過來,兩個男生先后投了降。
“太嚇人了,我先撤了。”
只有任真還在毫不畏懼地一直向前。
左殷大喊:“任真,快回來!你贏了!”
此時,海面上已經看不到人影了,任真消失了。
眾人一下慌了:“人呢?任真!”
男生們亂成一團,正準備下水救人的時候,任真從水里冒了出來,抹了一把臉,朝岸上走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左殷把渾身濕透的任真拉過去,遞給她一件干衣服:“你沒事吧?剛剛嚇死我了!”
任真臉上帶著點兒驕傲的表情,笑了笑:“你膽子也太小了……”
幾分鐘后,任真換上干衣服從更衣室出來,走在沙灘上。
剛才那個在公路上騎行的男生也來到了這兒。任真看見他正坐在不遠處的沙灘上堆沙子,沙子被他堆成飛機的模樣。漲潮的海水將那架沙子飛機一點兒一點兒地侵蝕掉。男生卻只是平靜地坐著,看著它一點點兒地消失。
任真擰著濕頭發,認出了男生旁邊正是她飛出窗外的帽子,她遲疑著走上前搭訕道:“好不容易堆起來,就這么沒了,不可惜嗎?”
男生看著遠方,語氣異常平靜:“我就是想讓它被浪沖走。”
他回過頭看著任真:“你剛才那么大膽子,不害怕嗎?”
任真一臉淡定道:“我知道我死不了。”
任真走近幾步,蹲在那截快要消失的飛機尾巴前,問他:“你也是剛高考完?”
“算是吧。”
“一個人?”
男生點點頭。
“那你還挺奇怪的。”
“你不也是嗎?”男生的語氣帶著點兒挑釁意味。
任真看著他,兩人都在琢磨著對方。
不遠處,左殷喊任真:“任真,快來,就差你了,拍大合影了!”
任真撿起他身邊的帽子:“不好意思,這帽子是我的。”她說完,便起身跑遠了。
男生聞言有些意外,一直看著她的背影遠去。
夕陽的余暉照在海平面上,同學們在海邊熱鬧地準備燒烤。
任真和左殷買了飲料往回走,任真看到那男生換了個地方一個人躺在沙灘上。左殷敏銳地注意到了她在看他。
“那不是先前騎車的那個男生嗎?我看到你和他說話了啊,他搭訕你的?和你說什么了?”
“沒說什么,就把帽子拿回來了。”
左殷拽著任真就往前走:“走,打個招呼去。”
任真十分不情愿,但架不住左殷的強拉。此時,男生正閉著眼仰躺在沙灘上。左殷上前搭話:“同學,你騎車來的?”
任真卻注意到他頭發邊有一只小蟲在慢慢爬近。
男生睜開眼睛,正要坐起來,任真突然變得驚慌起來:“別動……糟了,進去了。”
男生先是不解,但很快就意識到耳朵里面有東西,搖著頭問:“是什么?什么進去了?”
“小蟲子。”
“蟲?”他也慌起來。
“你別亂動,不然它可能會在你腦子里迷路!”
左殷見狀,想笑又不敢笑:“我朋友是虹安醫學院的學生。讓她幫你看看。”
任真連忙解釋:“還不是。”
“馬上就是!”
男生立刻繃緊了身子不敢動。任真被趕鴨子上架,尷尬地給他瞧耳朵。
太陽快要下山了,天邊一片橘紅,海風悠悠地吹著,兩人離得很近,都有點兒不好意思。
任真紅了臉,心想:這男生的眼睛、睫毛怎么這么好看?
“左殷,幫我打開手機電筒。”
左殷迅速配合,任真擋住夕陽,拿著手機朝男生耳朵照了照。她靠得很近,風將她的頭發拂到他臉上,她仿佛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
左殷突然大喊:“出來了!出來了!頭出來了!”
“干嗎呢?不知道的以為我們在這兒接生呢!”
蟲子爬了出來,任真替男生撥走了蟲子,左殷在一旁捂著肚子大笑:“不……不好……意思,我實在……憋不住了……”
任真和男生對視了一眼,男生終于露出了笑臉,他問任真:“你叫什么名字?”
“任真。”
“我叫高遠。謝謝任醫生,你以后一定是個好醫生。”
任真紅著臉笑了笑。
左殷問高遠:“你一個人來的嗎?干嗎自己在這兒躺著?要不要跟我們一起玩?來吧!”
“不了,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
“哦……”
左殷小聲對任真說:“空有一副好皮囊,這人好悶……沒意思!”
“快看!”任真指向天邊。
三人面向大海,浪花從落日的晚霞邊奔涌而來,任真感嘆:“好美。”
左殷張開雙臂大喊著:“啊!我愛夏天!終于要上大學啦!”
高遠和任真對視了一眼,少男少女眼中都有光,隨后各自移開視線,看向眼前的美景。
時間過得很快,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上午,任真和任媽在餃子館內。
任媽一邊拌餡一邊看掛鐘,指針指向九點五十八分。
任真在一張空桌前打聲訊臺查分,電話一直打不通,她坐立不安:“電話還是打不通……”
此時任媽的手機響起來,任媽接起電話,那頭傳來任永慶急切的聲音:“真真的分數出來了嗎?”
“還沒查到呢,你等一會兒再打行不行!”
任媽掛掉電話,任真繼續撥聲訊臺電話。
“別緊張……”任媽扶住任真的肩膀。
“媽,通了!”任真按了免提。
語音開始播報:“2010年全國高考本省分數線已經公布,理科一本514分,二本470分……查分請按‘1’……”
任真按“1”。
“請輸入準考證號……”任真趕忙輸入號碼。
“語文107分,英語108分,……總分530分……”
任真拿筆記著分數,眉頭皺了起來。
任媽又高興又激動:“530分,太好了!我們真真考上一本了!”
任真卻并不開心:“媽,去年虹安醫學院的錄取分數線是536分,而且去年一本線比今年低,報虹安醫學院有點兒危險……”
<div class="contentadv"> “那就報個別的,反正你這分數怎么樣都得走了。”
任真沒有接話。
一個熟客走進餃子館:“來四兩牛肉粉絲餃子。”
任媽喜氣洋洋地應道:“好嘞!”
“媽,那我先回去了。”
任媽叮囑道:“真真啊,填志愿還是保險點兒好,晚上媽回去陪你看看,我們一起選個穩妥的一本學校來報。冰箱里有飯菜,你自己熱了吃。”
“知道了。”
任真出門后嘆了一口氣。她望向坡上的虹安醫院,遲遲沒有挪動腳步,臉上滿是不甘心。
深夜,任真坐在書桌前,桌上放著的紙片上記錄著她各科成績和總分,她手邊是一本《高考志愿填報指南》。
任真握著筆在志愿表上填了“虹安醫學院”幾個字,想了想,又劃掉了,在旁邊重新寫上“虹安工商大學”,然后趴在書桌上,將頭埋進手臂間。
外面傳來敲門聲,任真打開門,是一臉喜悅的任永慶。
“恭喜我家閨女考上一本!不愧是我女兒,就是聰明!”
“還沒考上呢。”
“分數已經過線了嘛。怎么樣,志愿想好了嗎?”
任真沒說話。
任永慶看到她桌上那張紙:“怎么第一志愿是虹安工商大學?”
“媽說填一個普通一本比較穩妥。”
“可是你不是一直想去虹安醫學院,想學醫嗎?”
“我當然想了,但分數確實有點兒危險,去年虹安醫學院的錄取分數超了一本線二十多分,我只超了十來分。其他的省外的醫科類大學分數更高,也沒有能報的。”
任真說著,眼睛紅了。任永慶看在眼里,拍了拍女兒的背:“第一志愿就填虹安醫學院!你那么想學醫,咱肯定就得奔著這個去啊!”
任真看了一眼爸爸,覺得他在瞎指揮。
任永慶卻信誓旦旦道:“只要你報了,就一定能上。”
“怎么可能?”任真的眼中又有期望又有懷疑,她咽了咽口水,顯得十分猶豫。
任永慶從褲兜里掏出一張彩票:“你看,還記得這是什么嗎?爸買了這么多年彩票,五塊錢都沒中過,上次用你的準考證號買了這張彩票,嘿,你猜怎么著!
“該不會……”
“中了一百塊!!”
任真無語地看著父親。任永慶連忙解釋:“你可別小看這一百塊錢,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
“什么?”
“運氣!你今年一定能上!”
任真將信將疑。此時,門外傳來任媽的腳步聲,任永慶急忙在任真耳邊說:“行了!這事兒就這么定了!聽爸的保準沒錯!記得千萬別告訴你媽!這是咱倆的秘密。”
任真還想詢問,任媽推門走了進來:“你們倆說什么呢?”
任永慶趕緊道:“沒什么……沒什么。”
任媽又說:“這么晚了,你是打算晚上住在這兒啊?”
任永慶嬉皮笑臉道:“住在這兒也行啊。”
任媽嫌棄地說道:“趕緊走了!打擾孩子睡覺。”
填報志愿那天,任真的房間,滿桌、滿墻的復習資料已經收拾干凈了,窗臺上的綠植長得很茂盛。書桌上的日歷顯示的日期為6月30日。
任永慶和任真坐在電腦前,屏幕上是高考志愿填報系統網頁,“本科一批一志愿”這一欄寫著“虹安醫學院”。
電腦上的時間顯示是十七點五十五分,頁面下方寫著兩行字——注意:1.一旦完成確認操作,所填志愿信息將無法修改。2.志愿填報的截止時間過后,不能進行確認志愿的操作,請在截止時間前完成志愿確認。
任真握著鼠標的手抖了起來,遲遲無法下定決心。
“不行,我快喘不上氣了。”
任永慶急了:“閨女,咱都坐在這兒糾結一下午了,現在就剩五分鐘了,沒時間了,六點就截止了,趕緊提交了吧。不行就我幫你點了。”
任永慶拿過鼠標就要點擊“提交”。
任真慌了:“停!”
任真奪過鼠標,平復了一下呼吸,又快速地把一志愿改成了“虹安工商大學”。
“你這是干嗎?你辛辛苦苦學了三年,最想考的不就是虹安醫學院嗎?去了虹安工商大學,就真的當不了醫生了!”
“那要是沒錄我怎么辦?要是滑檔掉到第二批次怎么辦……”
“不可能不錄你!你看,你這個分數本來就擦邊,撿個漏都大有可能,成大事者,要敢想敢賭,你信爸爸的!”
任永慶說著,把志愿又改回了“虹安醫學院”,此時已經是十七點五十八分了。
任真看著任永慶的眼睛:“真的百分之百沒問題嗎?”
任永慶篤定道:“我能拿我女兒的前途開玩笑嗎?你從小到大最大的愿望就是當醫生,這幾年爸也沒為你做什么事,你媽老說我不靠譜,我就給她來個‘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填,穩上,紫腚行!”
十七點五十九分,任真深呼吸,點擊了“最終確認保存”,頁面上的第一志愿,是虹安醫學院。
緊繃了許久的神經終于放松下來,任真一下靠在了椅背上。
任永慶長舒一口氣,攬住任真,自信地說道:“行了,就等著收錄取通知書吧!”
七月的虹安,潮濕多雨。離家不遠的街心花園,供小童玩樂的游樂設施上到處都是水珠,地上是如鏡子般的淺水洼。任真戴著耳機,獨自坐在秋千上緩緩地蕩著。她閉上眼睛,微皺著眉,面露憂愁。
下發錄取通知書的時間臨近,窗臺上的綠植已經變黃,窗外天空陰沉,任真半趴在書桌上,拿筆在本子背面亂畫著,筆尖戳得紙上到處都是洞。一旁的手機嗡嗡響著,任真接起電話,左殷歡快的聲音傳了出來:“喂,任真,忙什么呢!叫你出來玩也不出來!”
“沒什么,就在家,哪兒也不想去。”
“跟你說個好消息,我的簽證下來了,下個月就要去英國了!”
“恭喜!你走之前我請你吃飯!”
左殷哀號:“我不吃餃子!對了,我聽2班同學說虹安醫學院的錄取通知出來了,你怎么樣……”
任真一怔:“啊?……我還沒有收到,應該這兩天就到吧!”
“那過幾天找我啊!給你慶祝!”
“好。”
任真掛了電話,迅速打開桌子上一臺舊款筆記本電腦,連上網絡,飛速在上面輸入“虹安醫學院官網”,打開。在“錄取”欄里點“本科招生”,又在里面找到了“新生錄取喜報”。她緊張得手都在抖。
頁面打開后是一個密密麻麻的列表,上面寫滿了人名。任真快速地在里面尋找自己的名字,沒看到。她又從頭看起,移動著光標一行行查看,還是沒有。
任真緊張得臉色發白,她抓起桌上的電話,給父親撥了過去。
電話“嘟嘟”響了幾聲就接通了,任真拼命壓低聲音:“爸……虹安醫學院的錄取名單出來了,我沒看到我的名字!”
“應該不會啊。”
“真的沒有!”
“你別著急,我都已經打聽好了,像你這種情況會晚些錄取,放心啊。肯定沒問題的,爸的消息靠譜,你安心等著就行了!”
任真將信將疑地掛掉電話,走到客廳。桌上擺著煎餃子,門口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接著門被打開,任媽提著幾袋菜走進來,一只手上還捏著幾張五塊和一塊的紙幣。她換了鞋,把菜放到餐桌上,順手把紙幣放下。
“那么沉的書和復習資料,花了那么多時間寫,才賣十四塊錢!還不夠買一袋面!我還累死累活地搬一趟。”
“你把我的資料全賣啦?!”
“是啊。我看你收拾干凈了,那么多堆在家里,占地方,你又用不著了,留著干嗎?幸虧你沒報虹安醫學院,今天聽新聞,今年分數線又提了。虹安工商大學你是保準能上的。今年怎么著都走了!”
任真有些緊張。
任媽從塑料袋里把菜拿出來。
“你是不是把地址寫錯了?這通知書怎么還沒來?二本都快錄完了,我剛剛在菜市場看到何佳她媽,人家東北的通知書都寄到了!”
任真聞言,焦躁不安地連吃了兩個餃子,把嘴巴塞得滿滿的。
任媽過去捋了捋她的頭發,有些心疼地說:“少吃點兒餃子。從小吃到大還吃不膩呢?中午媽給你做糖醋排骨。還有,你這頭發是不是該剪了?”
任真心慌意亂,飯也吃不下了。她放下筷子,忽然站起身:“媽,我出去一趟,晚點兒回來。”
任真拿了包,抓起手機,迅速跑出門去。她從單元樓門洞跑出來,一路倉促小跑來到街上攔出租車。
出租車行駛到奶奶家所在的小區,在路邊停穩,任真付好錢下了車,朝著小區里的麻將館跑去,一把推開門。
麻將館內滿是人,四張麻將桌都坐滿了人,旁邊還有些站著觀戰的。室內一片嘈雜,自動麻將桌洗牌的聲音和打麻將的人吵吵嚷嚷的聲音混雜在一起,還有幾個抽煙的,把整個屋子搞得烏煙瘴氣。
任真捂著鼻子東張西望,終于在靠里的一張桌子前看到了大呼小叫的任永慶:“一萬!”
“碰!”
“哎呀,哎呀,錯了,該出六條!”
任真趕忙走過去,推了他一把。任永慶抬起頭,愣住了:“真真,你怎么來了?”
“你說你從誰那兒打聽來的消息?你告訴我。”
任永慶一臉淡定地坐著:“哎呀,先別慌嘛!事情我都安排好了,晚點兒就出來,你慌什么嘛!”
“晚點兒是多晚啊?這都八月十六號了!有的學校都要開學了!”
牌友催促任永慶出牌, 任永慶看了一眼牌:“幺雞!你放心,你那個李阿姨都和我說了,每年都會有一批錄取的學生選了其他的學校,這空出來的名額會補錄一批。我這消息絕對靠譜,你的錄取通知晚點兒會到的。”
“什么李阿姨?你在哪里認識這人的?”任真急了,大聲吼道。
周圍的人都往這邊望,任永慶臉上有點兒窘迫。
牌友們看起了熱鬧,任永慶一邊急急忙忙打開小抽屜拿錢,一邊賠著笑道:“暴脾氣,像她媽。下次再來,下次!”
任永慶拉著任真出了麻將館。
“你還不信爸?爸帶你找她去。”
八月的太陽明晃晃地炙烤著大地,小區保安室內,保安正坐里面吹著空調看電視,小電視正播放著電視劇,屏幕上,一對男女正在吵架——
“你說誰呢?說誰窩囊廢啊?”
“說你呢!”
“你和我兒子是高中同學,他考上大學了。你呢?無業游民一個!”
……
一輛出租車在門口停下,保安警惕地抬頭看了一眼,只見車門打開,任永慶和任真拉扯著下了車。
任永慶拿出手機撥了好幾次電話,任真站在旁邊伸手擋著太陽,焦急地看著他。任永慶不安地看了任真一眼,父女倆臉上都開始淌汗了。
“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
任永慶掛斷電話。
任真怒火中燒:“這都打了多少個電話了?還不接!”
任永慶嘆了一口氣繼續打,電話突然接通了。任永慶殷勤地向電話那頭的人詢問:“喂!李主任嗎?我是任真的爸爸……喂?喂!喂!李主任!”
任永慶抹了把汗,又撥了個電話。
“喂!莉莉!那個李主任怎么回事?打了幾個電話都不接!我閨女到現在還沒收到錄取通知書,上次不是說……什么?!補錄的通知書也都發了,這次幫不到我了?”
任永慶急了:“之前你可不是這么說的!”
電話另一頭的人也急了:“我說什么了?我只是說會有補錄名額,我可沒說一定會補到你閨女頭上。”
“你在牌桌上可不是這么說的!” 任永慶氣急敗壞。
任真盯著任永慶的眼睛:“什么意思?你說的讓我信你,就是信這個?你是從哪里認識這人的?”
任永慶躲避著任真的視線:“是個牌友……”
“牌友?!”
“就以前住奶奶院子里的那個莉莉阿姨,去年他兒子考進了虹安醫學院,后來在牌桌上說過這事兒……你說你沒考好,我就想到她也許能幫著打聽打聽消息……”
任真聞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耳邊只聽到任永慶的呼喚:“真真!真真……”
此時,離麻將館不遠的背街巷道,一條塵土飛揚的破路上,某家臺球廳門口,幾個年輕小痞子吊兒郎當地站在門外,圍著一輛電瓶車后座打撲克。其中一個小痞子用盡全身力氣甩出手中的牌,另一個拿著一瓶啤酒,邊看邊喝。馬路邊有對情侶經過,染著滿頭紅發的痞子沖女生吹了聲口哨,勾著手指道:“你倆,進來打兩局,讓哥賺個買煙錢。”
男生摟住女生,憤怒看了紅毛一眼。不遠處,一輛摩托車轟隆隆地駛來,紅毛連忙收回了手。只見一個穿著花襯衣、短褲和人字拖,嘴里叼著煙的人從摩托車上下來,剛才那幾個咄咄逼人的小混混一秒變,其中,紅毛帶頭喊道:“楠哥!”
郝楠看了一眼快步離開的情侶,又瞥了一眼紅毛,抬手就在紅毛的后脖頸上拍了一巴掌:“真把自己當流氓了,啊?”
“不是,哥,我這不是想給咱拉拉生意嗎?沒別的意思。”
“正經做生意!你們一群人堵在門口,誰敢進來?你們一個個無所事事,都很閑嗎?進去給我把球擦了。”
“好嘞!”
小混混們跟著郝楠進了臺球廳,紛紛賣力擦起了臺球,又將它們一個個擺進三角架。
一旁的球案前,有個寸頭青年正在和一個高中生打臺球,幾個穿著校服的高中生在邊上圍觀,郝楠不動聲色地觀察著。
寸頭青年掃了一眼臺面:“看好了啊,哥給你一桿清。”
果然,他三兩下就清了臺,得意地向學生伸手:“來來來,愿賭服輸。”
高中生不情愿地把口袋里的錢都掏出來。
寸頭又看向周圍幾個看球的高中生:“還有你們的,手下敗將們。”
幾個學生紛紛把錢交到寸頭手上,其中一個求饒:“大哥,我今天錢不夠了,下次給你成嗎?”
“當我傻啊?不是還有手機嗎?”
高中生有些慌張,萬分不情愿地將手機交出。
寸頭一邊數錢,一邊諷刺道:“看你們一個個,讀那么多書有屁用,打個球都打不贏。”
郝楠走過去將寸頭手里的錢和手機拿過來:“臺球桌上,都是直線、折線、跳線,要想贏球,得想是高桿、低桿還是弧線,要考慮動量和分離角,和物理幾何一個道理,都得動腦子。你們要是想贏,就老老實實回去學習,我們這兒不歡迎高中生。”
郝楠說著,把錢還給幾個學生,學生們連忙點頭道謝撤退。
寸頭急了,剛要追,郝楠伸出一只手按在寸頭胸前阻止了他。
“哎,你什么意思啊?”
“這幾個都是附近鄰居家孩子,想打跟我打,讓你三桿。”
郝楠將球桿遞給寸頭。
“不打。”
“大家躺一條馬路上,住一條街上,想玩隨時奉陪,下次你來,免費。”
郝楠一幫兄弟都望向這邊,寸頭看他們人多勢眾,只得認保平安:“行吧。”
寸頭趕忙走了。
一個小弟走到郝楠身邊笑嘻嘻拍馬屁:“楠哥,什么樣的小混混都能被你收拾得服服帖帖,天生有種為人師表的潛質。我感覺你不適合開臺球廳,適合去當老師!”
紅毛走過來一巴掌扇到此人后腦勺上:“誰讓你亂說話的!”
“哪句又錯了啊?”
“再說一句?信不信我踹你?哪壺不開提哪壺。”
小弟捂著后腦勺一臉不解地退后。紅毛瞪了小弟一眼,對郝楠說:“哥,別聽他瞎說。剛來的,不懂事……”
正說著,“嘩啦”一聲巨響,臺球廳外的玻璃窗戶被一塊石頭砸碎了。
“怎么了,這是!”
郝楠和兄弟們跑向門口。只見門口的玻璃接二連三被砸,接著沖進來一幫看起來很年輕的混混,其中帶頭的那人吼了一聲:“給我砸!”
混混們隨手拿起球桌上的球就開始一通亂砸,瞬間,臺球廳里亂作一團。
郝楠手底下的人抱著頭一邊躲著臺球,一邊上前阻攔。混混們想要耍狠折斷球桿子,卻發現折不斷,只好拿著長長的桿子轉著圈一頓橫掃。場面一時十分混亂,郝楠的兄弟們只得被動地和對方扭打在一起。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紅毛覺得有些意外:“楠哥,這是什么情況!”
郝楠一邊防御一邊回答:“不知道啊!你們誰又出去惹事了?”
“沒有啊!”紅毛無辜地說道。
此時,一只臺球砸向紅毛,紅毛躲了過去:“我去!來真的!”
“誰是郝楠?給我出來!”
“哪來的,你們?到底是什么人啊!?”
一個小混混沖上來就給了紅毛一拳:“原來你就是!給我打!”
接著,混混們全都沖向紅毛,將他圍住。
郝楠趕緊過去拉開他們:“干什么!我是郝楠!”
突然有小弟大喊:“警察來了!”
遠遠地傳來了警笛聲,混混們趕緊往外撤。
“媽的!想跑!追!”紅毛和兄弟們抄上家伙追了出去。
郝楠、紅毛等一幫人沿著后街猛追這幫混混。混混們被追到一棟大樓下,見沒有其他路可走了,便快速鉆入大樓后門,沿著安全通道跑上了樓梯。
郝楠等人一路跟上,兩撥人在樓梯上跑的跑,追的追。紅毛發現每一層樓的安全門都被鎖住了,便跟郝楠說:“門鎖了,他們跑不了了。”
郝楠點點頭,仰頭向上看,只見混混們向樓頂跑去了。
最終,混混們被堵在頂樓,只能打開樓頂小門逃向天臺。郝楠一幫人也走上天臺,比起氣喘吁吁的混混們,郝楠明顯氣定神閑得多。
紅毛走上前道:“不是來找事的嗎?跑什么呀?往哪兒跑啊?”
兩方對峙,郝楠等人逼近,紅毛咄咄逼人道:“說吧,剛才砸店的事怎么算?是你們自己說,還是我打得你們說?”
小混混們被逼得步步退后,正在此時,樓梯口走上來一個人,穿著一身黑衣服,戴著黑色棒球帽,他站在郝楠背后,對著混混們低聲罵了一句:“一幫廢物!”
他一步上去,揪住郝楠的領子,對著臉就是狠狠一拳,郝楠一個踉蹌,嘴角被打出了血。
待郝楠抬頭看清打自己的人的臉時,有些震驚。
帽檐下,那張二十多歲的臉上滿是仇恨。
紅毛一幫人沖上來就要開打,郝楠舉起手喊了一句:“都給我停下!……陳銘,你要想打,就繼續打吧。”
陳銘冷笑一聲,看著郝楠道:“怎么?心虛了?想起自己是個殺人犯了嗎?!”
郝楠難過地看著他。郝楠身后的一幫兄弟面面相覷,紅毛擔憂地望向郝楠。
男生抬手又是一記重拳,郝楠沒有躲,只用手抹著嘴角的血。
“想起你毀了一個女生的一生了嗎?我告訴你,姓郝的,無論你做什么,就算跑到天涯海角,也永遠別想忘了這件事。你開一家店,我砸一家店,你有種就去報警抓我!只要我活著一天,你就別想好過!這輩子都別想安寧!”
紅毛看不下去了,上前威脅陳銘:“兄弟,你別得寸進尺啊!”
郝楠攔住紅毛:“放他們走。”
“哥!”
陳銘冷笑一聲:“呸!現在裝好人!你是個什么東西?!”
陳銘向一幫人揮手,小混混們心驚膽戰地快速離開。陳銘冷笑著看向郝楠,最后一個離開。
紅毛不甘地問郝楠:“這就讓他們走了?下次再來怎么辦啊?”
“別那么多話!今天的事就算完了。你們也走吧!”
“哥,那事都過去這么多年了,他還咬著你不放!而且那事也不能全怪你啊!”
郝楠怒吼一聲:“你說夠了沒有!”
“行行行,我走,我走。”
紅毛招呼幾個兄弟離開,留下一臉頹喪的郝楠呆立在原地。
他走向天臺邊緣,向下望去,想起了痛苦的過去。
五年前,在實驗中學工作的郝楠,因為教學上的失誤,致使一名叫劉念的女生跳了樓。幾天后他重新回到學校,襯衣皺著,胡子拉碴,雙眼無神,一臉頹喪。走廊上的一些學生看見他走過來,議論紛紛。
“就是他。”
“竟然還來上課?”
……
上課鈴聲打響,學生們迅速走進教室,郝楠向一個班級走去。
踩著鈴聲的尾巴,郝楠走進教室。學生們已經坐好,只有靠中間的一個座位空著。空位旁的座位坐著十七歲的陳銘。他眼眶通紅,憤怒地看著郝楠。其他人都坐著看書學習,有人瞥了一眼郝楠,失望地搖頭。
郝楠說了聲:“上課。”
臺下沒有任何人起立,大家都低著頭,無人理會他。郝楠看著面前的景象,眼神難掩失落與難過,他翻開課本道:“今天講函數綜合題……”
下課后,實驗中學校長室內,校長坐在桌前看著面前站著的郝楠,滿臉擔憂:“出了這么大的事,家長已經鬧到學校了,學生們的情緒也比較激動,郝老師,你有什么打算?”
郝楠沉默半晌,終于抬頭望著校長的眼睛道:“我辭職。”
任真家中,剛剛得知自己沒被任何一所學校錄取的任真失神地坐在書桌前,她已經哭得沒力氣了。她用手背抹去剛流出的眼淚和鼻涕。她面前是一本攤開的日記,很多字被淚水洇濕,最后一句寫著:“天還亮著,但我的世界已經黑了……”
門外傳來母親咒罵任永慶的聲音:“一天到晚盡想些什么歪門邪道!孩子不懂事,你還不懂事?本來能上個普通一本的,現在好了!第一志愿耍大狗!第二志愿滑檔!連專科都錄完了!你讓孩子去哪兒?接下來怎么辦?!”
房間里,任真聽著任媽的話,眼淚不停往外滾。她捂著耳朵,躺倒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頭,誰知床上的手機又振動起來。任真拿起手機,QQ群里都是同學們發的消息。
小雨:“左殷下周要去英國了呀!”
趙子龍:“茍富貴,勿相忘。”
蔚藍:“我明天也要走了。爸媽說早去一周,提前熟悉熟悉環境。”
雷霆少年:“有人和我在廣州會師嗎?”
大司馬:“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以后神州大地都有咱班的人了!”
……
任真看著群里同學們互相道別和祝賀,默默流出眼淚,她將手機關機,扔到一邊。
門外,父母吵架的聲音仍未停歇。
“二十幾年了,沒見你做過什么靠譜的事兒!做生意做不好,炒股越炒越窮,你好好守你的房子去,誰讓你回來了?啊!誰讓你回來了?!”
“你先別著急,認識那么多年的朋友了,莉莉也不是有意騙我的。”
“你再叫她一聲莉莉試試!我攢了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把學費都攢好了,你不出力就算了,你幫什么倒忙!離婚!這次不離,我不姓張!”
砰的一聲,任真的房門被撞開,任媽怒氣沖沖地進屋,對著任真罵:“你也真是!你爸是什么人你不知道?白上了那么多年學,腦子呢!能干出這樣的傻事!”
任真眼睛里涌出淚水。
任永慶連忙進來拽任媽:“你罵我就行了!沖孩子撒什么氣!”
“養了這么多年,一點兒好的不學!不愧是你們老任家的人!我是倒了霉,沾上你們姓任的!”任媽被拽出去,仍憤憤不平。
任真忽地一下從床上坐起來,砰地關上門,從抽屜拿出一把裁紙刀。
她的眼淚止不住地掉落下來,呼吸都在顫抖。任真試著用刀劃了劃手腕,輕輕一下就滲出了血,她嚇得把刀丟在了地上。
門外突然傳來哐當一聲玻璃摔碎的聲音,然后是接二連三的打砸聲。
“摔!摔!反正都是你買的!”
任真受不了了,只想趕快離開這里。她收起桌上攤開的日記本,塞在衣兜里,沖出了門。
馬路上,有情侶挽著手逛街,有父母送孩子去上大學,正在馬路邊打出租車,有夫妻牽著孩子散步,一群學生歡笑著從餐廳出來,大家都是一副滿足幸福的樣子。
任真一邊哭一邊跑過人群,向附近最高一棟大樓的天臺上跑去。
空蕩蕩的天臺,郝楠正獨自一人背靠著低低的圍欄坐在地上,忽然,天臺入口處的門被推開,緊接著傳來一陣腳步聲。
郝楠抬起頭,看到任真流著眼淚跑向天臺邊緣。任真卻并沒有看到不遠處的郝楠。只見她滿臉淚水,沖著遠方大喊了幾聲,像是要把心中所有的悲傷和苦悶喊出來。
喊完之后,任真大口喘著氣,渾身疲累,長久的哭泣讓她的精神有點兒恍惚。
郝楠擔憂地站起了身:“姑娘……”
任真嚇了一跳,回頭就看見一個痞子樣貌的家伙站在自己身后,他似乎剛跟人打完架,嘴角還有血跡。
“你是誰……”
“遇見啥事了?”
郝楠小心翼翼地接近任真。
任真情不自禁地退后,伸出手來擋在胸前:“別過來!”
“爸媽離婚了?失戀了?跟朋友鬧掰了?還是說,考試沒考好,老師罵你了?”
郝楠看見了任真手腕上的劃痕,那里仍在滲血。
“別干傻事。遇見什么事,咱們可以聊聊,興許就能幫你想通了。”
任真搖搖頭,滿臉淚水道:“現在誰也幫不了我。這世上有那么多條路,但已經沒有我可以走的路了!”
郝楠仍舊步步逼近:“那不一定。”
“我說了讓你別過來!”任真抵著搖搖欲墜的圍欄。眼看欄桿支撐不住了,郝楠大步上前,但為時已晚,任真失重向后倒去。千鈞一發之際,郝楠拉住了任真的手腕。任真被吊在半空中,驚恐地望著郝楠。
任真看著湛藍的天空有點兒恍惚:“你松開吧。”
郝楠咬緊牙關拽著任真,他手邊連抓的地方都沒有,額頭上青筋畢露,幾乎要失去重心。最終郝楠松開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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