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北冥有魚，其名為鯤

        春節過后，緊接著就是二模考試。成績出來的那天，大家看著趙曉曉拿著成績條走進教室，一個個心都懸到了嗓子眼。

        王放：“不是吧？這么快成績就出來了！”

        劉鏘鏘絕望地閉上眼睛：“該來的總會來的。”

        王放躥到趙曉曉面前，在她手里翻了兩下，找到了自己的成績條，看了一眼，大叫道：“我去！那什么來著，天生我材必有用！青山遮不住！烈火見真金！看看，我厲害嗎！”

        王放這次考試又有了進步，趙曉曉看著他：“你還能拽出什么詞來？再說兩個唄。”

        “我就還能說出一個：謝謝趙老師。沒有你，就沒有我王放的今天……”

        趙曉曉笑著走開，將一張成績條放到賈坤的桌上：“這是你的。”

        賈坤看了一眼紙條，哀號了一句：“誰來救救我的理綜啊……”

        羅非拿著成績條嘆了一口氣，順勢往課桌上一趴：“也順便救救我吧……”

        任真端著水杯從后門走進來，撞上了走道里的高遠，兩人默契地讓了兩三下，尷尬地笑了笑，高遠側過身，任真低著頭走了過去。

        “任真，你的。”趙曉曉將成績條遞給任真。任真一看，總分考了562分。

        趙曉曉沖她眨眨眼：“進步好多啊，恭喜。”

        任真松了一口氣，從一模開始下降的成績終于有了起色，她開心地沖趙曉曉笑了笑。

        高遠從后面看著她的側臉，也不自覺地揚起了嘴角。

        眾人看著成績條各自喜憂。吳凱輕輕撫摸著胸口的翅膀吊墜，滿懷期待地看向窗外。

        晚上回家，任真坐在桌子前吃飯，任媽拿著二模的成績條高興地說：“這成績比去年高考好多了，再堅持堅持，今年很有希望了！媽媽跟你說，上次求的簽特別靈驗。”

        任真只是大口吃飯，一言不發。

        任媽見任真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問她：“怎么？還不滿足啊？”

        任真放下筷子道：“西華往年的錄取分數都沒低過600分，這個成績離考上西華醫學院還差得遠呢。”

        “干嗎非要考西華？你的理想是當醫生，別的醫科類大學也可以嘛，比如虹安醫學院啊，東方醫學院啊，甚至西北第二醫大啊……”

        任真看著她，咽下嘴里的飯：“我非得考西華。”

        任媽看著任真，臉上全是笑意：“這孩子！考就考，上刀山，下火海，媽媽都陪著你，咱娘倆就朝著西華拼了！”

        任媽起身收拾碗筷。

        王放家，王放坐在沙發上得意揚揚地抖著腿，齊悅琳坐在他對面仔細地看著他的試卷。

        王放問她：“能看懂嗎？”

        齊悅琳扭頭看著王放：“你覺得呢？你不要小看了我。”

        “誰知道你的學歷是不是跟我爸一樣花錢讀的呢！”

        齊悅琳沉住氣：“我是研究生畢業以后才進你爸公司的，在這之前，也是個全靠自己的學生。”

        “嘁。又在這屋里裝最有文化的。你這套在我爸面前演一演得了。”

        齊悅琳沒跟他計較，又翻了翻卷子道：“從卷面上看，跟之前相比確實有很大進步，而且不會的題也沒瞎蒙，自欺欺人的毛病改了不少。”

        “開玩笑，我現在是有目標的人了。”

        齊悅琳好奇地問：“是什么目標？”

        “上大學啊！”

        齊悅琳臉上浮現出笑容，看上去有些驚喜。她拿著試卷起身了。

        王放問她：“干嗎？拿卷子去哪兒？”

        “這次考得不錯，我得趕緊給你爸看看。”

        王放伸手按住試卷，霸氣地說：“讓他自己來看。”

        青云中學，高三年級教室外的走廊里聚集著三三兩兩的同學。郝楠拿著書正往教室走，被走在后面的李亞玲叫住：“郝老師！”

        郝楠回過頭看著她。

        “全年級的成績分析結果出來了，這兩次模擬考試，你們班最弱的都是理綜，拉分拉得很嚴重，總分300分，考得最差的同學連100分都沒上。理綜不像別的科目那樣，對理科基礎差的同學來說很難提分。我看14班這群孩子都挺有干勁兒的，但到了這個時間點，各科老師也要考慮整體的復習進度，不可能專門為你們班補課。你作為班主任，好好想想辦法吧！”

        李亞玲說完就繼續往前走了。郝楠站在原地沉思了片刻，拿出手機打了個電話。

        華燈初上，馬路上，來來往往的車輛亮著車燈奔馳而過。街道旁，一家茶餐廳的玻璃窗后，郝楠和他的恩師徐老師面對面坐著，他給徐老師添了一杯茶，徐老師起身接了過來，問道：“你在電話里說有要緊的事，怎么了？遇到什么事了？”

        郝楠放下茶壺，下定決心般抬起頭來看著徐老師：“上次同學聚會，他們問我中間幾年為什么沒有繼續做老師，當時我沒說……”

        徐老師認真地看著他。郝楠說：“其實……是因為當年在學校沒有盡到老師的責任，犯了錯誤，傷害了一個學生。我非常后悔，但不知道要怎么彌補，就選擇了離開……那件事之后，我消沉了五年，甚至決定再也不當老師了。”

        徐老師拿起茶壺，郝楠趕緊起身，徐老師示意他放松坐下，給他倒了一杯茶，緩緩說道：“從古至今，有很多為老師寫的贊歌，有時候我在想，也許我們都過于迷戀這種完美老師的敘事。其實，老師只是一個人，不是被選擇的超級英雄，小小的課堂，老師能做的事情是有限的。”

        郝楠端著茶杯若有所思。徐老師感嘆了一聲：“教師這行我干了這么多年，有值得驕傲的事，也留下了不少的遺憾……二三十年的時間，全靠著心里的一股勁兒堅持到了今天。但你要問我是什么勁兒，我恐怕也說不清楚。”

        郝楠想了想：“以前我也許不明白，但經過這半年，我想我知道您說的那股勁兒是什么了。”

        徐老師欣慰地笑了笑。

        郝楠接著說：“今天來打擾您，確實是有一件事想向您求助。我現在帶的這個班是高考復讀班，這群孩子從一開始就被瞧不起，走到現在很不容易。我看著他們通過自己的努力，一點點兒地取得進步，一步步地構筑自己的夢想和目標，我是真的希望能靠著這股勁兒，把每個人都送到他們想去的地方……”

        “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孩子們已經很努力了，但一模、二模的成績離他們的目標院校還是有一些差距，根據分析結果來看，主要的問題出在理綜上。我記得當年您教理綜特別有方法，我想……能不能請您去給他們講一講……”

        郝楠話音未落，徐老師當即應下：“沒問題。”

        “您不用急著回復，我知道您平時也很忙，您如果有什么要求……”

        “沒什么要求，我是老師，老師不就應該去學生需要的地方嗎？”

        郝楠聞言，感動不已。

        F14班的同學們安安靜靜地坐在座位上，好奇地看著講臺上。

        講臺上，徐老師站在黑板前，拿著一根教棒，指著貼在黑板正中央的那三張理綜試卷：“150分鐘，21道選擇題，10道大題，總計300分。如何做好理綜，爭取拿到高分，我說兩個點。”

        同學們都聚精會神地聽著：“第一，拋開對每一道題死磕到底的想法。理綜的題型就兩大類，一類是給大家拿分的題，一類是讓大家欣賞一下的題。對前面這類題，盡量把目標定在一分都不丟，后面這類就看能不能天時地利人和了。”

        郝楠坐在最后排的辦公區，看到學生們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講，很是欣慰。

        “第二，理綜雖然說起來是理科綜合，但實際上就是物理、化學、生物三個學科，分別按照40%、36%、24%的比例，合并成一套試卷而已，基本不涉及真正的綜合能力，但題量確實很大，所以大家一定要根據自己的習慣總結一個時間分配表，比如選擇題盡量控制在50～55分鐘，如果考場上超過時間還沒做完選擇題就果斷放棄，尤其是物理選擇題，理綜的答題速度直接與物理選擇題掛鉤。”

        眾人連連點頭。

        “希望各位牢記，我們的目標是盡量拿到高分，不是咬牙把全部題目都做完，該放棄的就可以放棄。來之前，我和郝老師一起對你們以往的理綜試卷做了分析。有些同學在一些基本的重點概念上還模棱兩可，以至于答題的時候思緒混亂。所以，接下來，我會用一些比較直觀的方法，幫助大家增強對核心知識點的印象。”

        同學們聞言都有些興奮。徐老師看向教室后排的郝楠，郝楠點點頭。

        操場上，郝楠騎在他的摩托車上，徐老師帶領著F14班的同學圍在一旁：“大家注意看輪胎和地面的關系，觀察靜摩擦力。”

        郝楠開始發動車子，先打起腳撐，接著擰鑰匙，右手點火，摩托車發出轟鳴聲。郝楠慢慢松開左手離合，轟鳴聲中，摩托車緩緩向前駛去。

        徐老師和同學們齊齊蹲下身來盯著車輪：“輪胎起步開始加速轉動，利用靜摩擦力抓地，這樣輪胎就會給地面一個向后的推力，根據牛頓第三定律，地面也會給輪胎一個向前的力。”

        “有靜摩擦力為什么車還會動啊？”

        “這就是被很多同學誤解的點。靜摩擦力是保證兩個平面不會相互滑動，而不是讓物體靜止不動。在摩托車逐漸加速的過程中，輪胎底部和地面會保持相對靜止，而不會產生滑動。反之，如果當輪胎和地面相互滑動時，會出現什么樣的情況呢？”

        忽聞一陣刺耳的剎車聲，郝楠緊急剎車，摩托車驟然停下。摩托車的輪胎與地面打滑，出現一條摩擦痕跡。

        賈坤支支吾吾道：“動……動摩擦力？”

        “沒錯，這就是動摩擦力。兩個平面開始滑動，動摩擦力的目的是努力讓它們保持相對靜止。”

        “可以啊，坤兒。”王放一把摟住賈坤，賈坤笑著掙開他，兩人打鬧著。

        講臺上的氣氛很緊張，王放和趙曉曉各拿著一把撲克牌，隔著講桌，嚴陣以待地看著對方。徐老師和郝楠各站在講臺一側，徐老師說：“好，請雙方分別從你們的牌中拿出最大的同源染色體組。”

        王放拿出三個“10”，趙曉曉拿出三個“J”，二人舉著牌向臺下的同學們展示。

        “王放同學，請問，你和趙曉曉同學的手上一共有幾個染色體組？”

        “三個。”

        “很好。相同數值的牌代表同源染色體，判斷染色體組只需要數一下有多少個同源染色體就好。現在我們來模擬一下有絲分裂后期，著絲點分裂的情況。”

        郝楠上前，把二人手里的每張牌都對半剪開，打亂順序，在每人手上塞了三個半張的“10”和三個半張的“J”。

        徐老師問：“王放同學，請問，現在你們手上一共有幾個染色體組？”

        王放看著手中的牌，撓了撓頭：“還是三個？”

        趙曉曉回答：“六個。還是數同源染色體，一，二，三，四，五，六，六個‘J’，就有六個染色體組。”

        “完全正確。”王放聽了，尷尬地笑了笑，用手上的牌當扇子，殷勤地給趙曉曉扇風。

        實驗室，眾人圍成一圈，緊張地看著郝楠。郝楠戴著實驗手套，正在徐老師的指導下，往一個小玻璃瓶中滴入葡萄糖溶液。徐老師在一旁解說道：“滴入葡萄糖溶液，然后用水浴法，將玻璃瓶放入熱水中靜置五分鐘，葡萄糖溶液中的醛基會將銀氨溶液中的銀還原出來。讓我們一起來見證銀鏡反應的發生。”

        郝楠將裝著清澈溶液的玻璃瓶置入燒杯的熱水中，溶液開始慢慢變黑。同學們都瞪圓了眼睛。徐老師將一支粉筆遞給高遠：“這位同學，你在黑板上寫一下反應方程式。”

        劉鏘鏘小聲問王放：“葡萄糖的分子式是啥？”

        “C5H……啥玩意兒的，好長，不記得了……”

        高遠走上講臺，一口氣在黑板上寫下了方程式：2Ag(NH3)2OH+C5H11O5CHO→2Ag↓+  C5H11O5COONH4+3NH3↑+H2O

        王放吹了聲口哨：“帥哦。”

        任真迅速地看了高遠一眼，見他放下粉筆，轉過身來，任真趕緊把視線轉回玻璃瓶：“有銀鏡了！”

        眾人聞言，紛紛擠上去看，發現玻璃瓶內側已經鍍上了一層銀色。

        “哇！銀光閃閃的！”

        “好美！”

        郝楠高興地拿起玻璃瓶，看著眾人道：“好兆頭！今年六月，F14班一定全員成功！”

        眾人歡呼起來。

        窗外的陽光照射到玻璃瓶上，玻璃瓶閃耀著銀光，就像一個銀色的鏡面，將所有人的笑臉清晰地映照在上面。

        回到F14班教室，講桌上放著一個紙盒，徐老師看著眾人道：“基礎的鞏固只是第一步。我相信郝老師之前也跟你們說過，復習最重要的是對錯題的整理。但是，大家請注意，在整理錯題的時候，一定不要只按照時間順序，那樣會很零散，沒有邏輯。最好按照特定的專題板塊來整理，雖然可能會稍微麻煩一點兒，但后續復習起來會更方便，也更系統。”

        高遠翻開手邊的藍色筆記本，看著任真為他整理的“平面解析幾何專題解法匯總”，神色復雜。

        講臺上，徐老師繼續說道：“目前你們已經進入第三輪復習階段了，對于這個階段的復習來說，決定最終結果的不是時間，而是數量，所以最重要的就是——刷題。”

        英語課，李亞玲站在講臺上嚴肅地掃視了同學們一圈：“第三輪復習，英語最重要的就是保持語感和手感。”

        “怎么保持啊？”

        李亞玲扶了扶眼鏡道：“刷題。”

        眾人恍然大悟。

        數學課，郝楠站上講臺，放下手里的一摞試卷道：“各位同學，到了這個階段，數學最重要的就是……”

        “刷題！”同學們異口同聲道。

        郝楠微笑著點點頭：“沒錯！”

        教室里響起一陣爽朗的笑聲。

        自習課，F14班眾人都在埋頭認真刷題，徐老師和郝楠出現在后門處，看到這幅景象，兩人相視一笑。

        郝楠正要進教室，徐老師攔住他，做了個“噓”的手勢，示意他別說話了。徐老師把郝楠拉到走廊：“別打擾他們學習了。”

        郝楠點了點頭。

        徐老師繼續說道：“客氣的話也不用說了。這個班的孩子都很好，現在接力棒交給你了，帶著你那股子心勁兒，好好領著他們打場勝仗！”

        郝楠：“謝謝您。”郝楠向徐老師鞠了一躬，目送他離開。

        教室黑板旁，高考倒計時牌子上的數字變成了“100”。

        青云中學體育館，講臺上方拉著“百日誓師大會”的橫幅，講臺上紅底白字寫著振奮人心的標語：再搏百天，成功在望！相信自己，百煉成鋼！

        所有備考班級的學生、老師和校領導都聚集在這里。

        白潔走上講臺宣布道：“青云中學‘高考百日誓師大會’現在正式開始！首先，有請教師代表發言！”

        臺下爆發出熱烈的掌聲，郝楠走上講臺：“同學們，我這輩子回憶起來，最苦的記憶可能就是高考那年，這并不是什么好事，也不值得炫耀，但我想起那段時間，從未后悔。我現在三十歲，比你們也大不了多少，但回望自己高考的那一年，它像是一次人生彩排，所有未來生活中要面對的失敗、挫折、低落和愿望達成后的欣喜，都在這一年里集中演習了一遍。”

        任真靜靜地聽著。

        “自卑、焦慮、內心的風暴，這些‘考前綜合癥’同樣也會在日后的人生中重復上演。這一年很痛苦，就像小芽撕扯著生長，最終破土而出。成長本身就伴隨痛苦，但克服它們，你們就會獲得一次成為自己的力量。”

        臺下，吳凱目不轉睛地看著他。郝楠繼續說道：“我這人不信宿命，不信有既定的命運，但我相信，如果這世上真有一種看不見的，叫命運的東西存在，那對你們來說，現在就已經到了和它較量的時刻！”

        <div  class="contentadv">        趙曉曉目光炯炯，羅非則抿緊了嘴唇，目光堅定。

        “我希望大家經歷過這一年后，再回想起這段時光，能沒有遺憾，并記住這一年與它殊死搏斗的勇氣，在以后的人生經歷失意、困難和痛苦時都能想起這段時光，品味砥礪前行的甘甜，愿永不言棄的拼搏精神常伴你的人生！最后我要說，作為F14班的班主任，我知道復讀的你們承受的辛苦、煎熬更勝于普通班，以上這番話，尤其送給你們！”

        臺下響起經久不息的掌聲，F14班的學生更是感動。

        白潔宣布：“下面由全體老師宣誓。”

        學生隊伍右側的教師隊伍中，老師們右手握拳舉至頭側，跟隨著白潔一句句念著誓言：“我們宣誓，一定忠于職守，言傳身教，腳踏實地，甘于奉獻。為你們保駕護航，與你們風雨同舟！”

        接下來是全體學生宣誓。激昂的音樂聲中，一名學生代表走上講臺，帶領全體同學舉起右手宣誓：“今天，我們以青春的名義宣誓，百日短暫，我們決不彷徨，不做漂泊的扁舟，不做退縮的懦夫，不負父母的期望，不負恩師的重望，不負青春的理想。我們下定決心，不患得患失，不怕苦怕累，奮力拼博，堅定信念，勇往直前！”

        宣誓結束后，李亞玲和郝楠在地面上鋪開了一條長長的橫幅，學生們紛紛擁上來簽字，寫下自己的心愿。

        羅非、王放、吳凱、夏凡、賈坤等F14班學生，也一個個拿起彩筆將自己的心愿寫在橫幅上。任真拿著藍色的水彩筆，端端正正在空白處寫下了：“明年九月，西華醫學院見。”并在后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高遠也被擠到條幅前，他正尋找空白位置，一眼看見了任真的留言，于是在旁邊寫下四個字：夢想成真。

        另一邊，吳凱在空白處寫道：“好朋友，我來了！等我。”

        夏凡湊過去看了看，嬉笑著沖他起哄。

        傍晚，教學樓走廊的燈已經亮起來了，學生們還沒有回家，都在教室里自由復習。

        教室外的走廊上，老師們有的站著，有的像郝楠一樣，搬了桌子在走廊里辦起公來，以便隨時給學生們答疑解惑。

        吳凱一個人收拾好書包，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夏凡看著他：“你要走了？”

        “嗯，我寫完了，也沒什么問題要問的。”

        眾人紛紛抬起頭，羨慕地看著吳凱。

        “美院專業合格就是爽啊！穩了，不用學了。”

        “唉，這三個月對我們來說是煎熬，對你來說卻是期待。真羨慕你呀。”

        “小凱已經看到勝利的曙光了，我還得刷多少題才是個頭啊……”

        劉鏘鏘看著吳凱就覺得心里堵得慌，揮著手說：“趕快走，趕快走！”

        吳凱不好意思地看著大家：“這樣吧，我去給大家買點兒吃的，慰問一下還在奮戰著的同志們。你們想吃什么？”

        夏凡舉手：“炸串配小汽水！”

        王放則表示：“我要吃肉。”

        同學們紛紛點單，吳凱拿紙條將大家的要求逐一記下。

        任真望了一眼窗外，天色有些陰沉，她對吳凱說道：“外面好像馬上要下雨了……要不要拿把傘？”

        高遠立刻說：“我這里有傘。”

        吳凱沖高遠搖搖頭：“不用，我快去快回。”

        吳凱出了門，眾人低頭繼續復習。

        天空忽然響起幾聲悶雷，吳凱走在學校附近的街道上仰頭看天，烏云低垂，眼看就要下雨了。他快步跑了起來，雨卻已經落下來了。吳凱一路淋雨跑到燒烤店，將口袋里的紙條遞給老板。

        “下雨還來啊？你再晚來半小時我就要收攤了！”

        吳凱慶幸地笑道：“幸虧我跑了兩步。”

        “稍等啊，馬上就好。”

        吳凱在店門口的雨棚下避雨。忽然，一陣熟悉的口哨聲傳來。吳凱轉頭，看到了之前欺負過他的李超和另外幾個小混混，他們從馬路對面的網吧走了出來。李超歪頭看著他，對著他指指點點，似笑非笑。小混混們也都看著他，挑釁地沖他叫囂。

        吳凱有點兒害怕：“老板，好了沒有？能不能快點兒？”

        “哎，馬上就好。”

        李超他們避讓了幾輛車，眼看著就要過來了。

        吳凱催促著：“老板，我要走了。你先給我吧！”

        “好了好了。我給你包一下。”

        “不用了。”

        吳凱快速地付了錢，拿過烤串，轉身就跑。老板在后面喊著：“還沒找錢呢！”

        吳凱頭也不回，跑了起來，李超帶著幾個小混混追了上去。

        江邊，雨水在江面上打出一圈圈漣漪。吳凱快速地走著，李超等人緊緊地跟著他。

        慌亂之中，吳凱摔了一跤，脖子上的翅膀吊墜從領口露了出來，手里的烤串也掉了一地。

        李超等人已經來到了他身后，李超說道：“走那么快干什么？你以為你能跑得了？”

        吳凱不得不面對他們：“你們要干什么……”

        “我干什么？！上次你們報警，你知道在看守所蹲三天是個什么感覺嗎？差點兒讓我半條命都沒了！”李超憤怒地扯住吳凱的領子，“這筆賬，必須給老子算清楚了。”

        吳凱垂著頭，身體顫抖著，嘴上卻沒有讓步：“我沒做錯，是你們欺人太甚。”

        李超笑了起來，惡意滿滿道：“行啊，吳凱，會還嘴了。你不是喜歡跑嗎？今天我看往哪里跑！”

        李超指使著混混們對吳凱拳打腳踢，吳凱緊緊地抱住頭，任他們毆打。

        李超一眼瞥見了吳凱胸前的翅膀吊墜，一把扯了下來，吳凱這下才真的急了，顫抖著爬起來，想上前搶回來：“把這吊墜還給我！你們要什么，我都給你們。你們要錢嗎？我給你……”吳凱取出錢包，李超一把奪過去，一張紙掉落在地上。

        一個混混撿起了那張紙，那是吳凱放在錢包里的江南美術學院專業考試合格單，李超看了看：“還美術學院？

        李超手一揚，將合格單扔進江中，罵道：“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

        他回頭招呼著混混們：“咱們走！”

        李超帶著人放肆地笑著離開。

        吳凱嘴角流著血，爬到了江邊。

        雨越下越大，他臉上分不清是淚水還是雨水。看著江水中即將沉沒的紙片，吳凱不顧一切地跳了下去。有路過的人想勸阻，卻已經來不及了。遠處江面上正在作業的挖沙船發出一聲沉悶的汽笛聲。

        吳凱八九歲那年，吳媽領著他第一次去美術班。那時，小吳凱膽小懦弱，看著陌生的畫室，眼里閃著淚花，怎么都不肯進去，最后是吳媽硬把他推進去的。

        小吳凱進了畫室，仍舊啜泣著，十來雙眼睛都盯著他，令他更加局促不安。

        這時，一個小男孩來到吳凱身邊，沖他笑著，安慰著他。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到小男孩甜甜的酒窩上，他的眼睛顯得異常明亮。小吳凱看著他，一下子就不哭了。他臉上還有淚痕，但是心里的害怕、悲傷都煙消云散了。

        如今，記憶中的小男孩已經長成十八九歲的少年，在美院等他。而吳凱在水中掙扎著，掙扎著，最終消失在江面上。

        教室里，大家都有些坐不住了，一些同學已經收拾起書包回了家，剩下的幾個也在發著牢騷。

        “吳凱怎么去了這么久……”

        “不會是后悔了，不想請客，直接回家了吧？”

        “怎么可能？小凱才不是這么小氣的人！”

        任真看了看表：“確實去了太久了。天都黑了。”她走到吳凱座位前，看了一眼抽屜，書包還在里面。任真擔憂地說，“咱們去找找看吧。”

        眾人出了教室，迎面撞上郝楠：“你們怎么還沒走？”

        “郝老師，吳凱不見了。一個小時前，他說去幫大家買吃的，到現在都沒回來。我們擔心他別出了什么事。”

        夏凡有些焦慮：“我怎么有不好的感覺呢……我剛才應該跟他一起去的。”

        郝楠安撫眾人：“先別著急，我們去周圍找找。”

        雨還在下著，郝楠和任真、趙曉曉等人來到燒烤店附近。郝楠詢問老板，有沒有見過一個個子不高，白白凈凈的男生。

        “見到了啊，走的時候特別急，找的零錢都沒要。喏，還在這兒呢！”

        郝楠問：“他往哪邊去了？”

        老板伸手指向江邊：“那邊，我看見他一走，就有一群混混跟上去了。”

        眾人聞言，趕緊向江邊跑去。

        連綿的細雨，織成了一張細密的網，四下里一片模糊。眾人急切地喚著吳凱的名字，卻沒有人回應。江面上漣漪不斷，一個不經意地間，郝楠看到遠處江面上漂浮著一個黑影，郝楠沖眾人大喊一聲：“打120！”

        說完，他發瘋般地向江里游去。

        醫院急診室外，走廊上排著一排藍色座椅，夏凡、任真和趙曉曉等人木然地坐在椅子上，臉色慘白。高遠背靠著墻，蹲在椅子旁，低頭看著地面。走廊中間站著郝楠和一名警察。警察將一個塑料袋和清單交給郝楠：“家屬認領一下遺物，沒問題就確認簽收。”

        透明的塑料袋里有一個錢包和若干合格單的碎片。郝楠看著塑料袋，悲痛不已，他沉默良久，終于開口：“我……我是他的老師。”

        警察：“老師？家屬呢？通知家屬了嗎？”

        郝楠神色凝重地點了點頭。

        匆匆的腳步聲響起，眾人回過頭，只見吳凱媽媽神色慌亂地從走廊那頭跑過來。幾個同學都站了起來，夏凡的眼淚一下掉了出來。

        吳媽拉住郝楠：“郝老師，小凱呢？小凱呢！”

        郝楠看著吳媽，艱難地開口：“吳凱媽媽，對不起……”警察把塑料袋和清單遞給吳媽。吳媽看到塑料袋里的東西，一下子癱倒在地，郝楠趕緊扶住她。

        走廊里，響起悲慟欲絕的哭喊聲。

        黑壓壓的云團不斷地聚攏，擴大，籠罩著整個城市。燒烤店老板走出來，一抬頭，一顆豆大的雨滴落到他的臉上。老板慌慌張張地將擺在門口的桌子和板凳收起來。街道上刮起了大風，風卷起地上的塵土，路上的行人紛紛四散奔跑起來。

        馬路上，一個乘客撐著傘打開停在路邊的出租車的后門，坐了上去。門砰一下關上，出租車從積水中開過去，濺起一片水花。

        任爸坐在駕駛座開著車，車載廣播在播報天氣預報：“受到冷空氣影響，我市明日仍將有持續降雨，其中，東南部地區雨勢強勁，南部各區縣或有局部暴雨，濕冷感明顯，市民朋友們要注意防雨和保暖，雨勢較強的地區還需注意防范強降雨可能引發的次生災害……”

        任爸抱怨道：“還下，這雨是要下幾天啊？”

        第二天，快放學的時候，窗外的天色早已暗下來，教室里亮起了燈。F14班全體同學沉默地坐在座位上，教室里的氣氛像窗外的陰云一樣壓抑無比。

        全班只有吳凱的位子空著，課桌上的書本都被清走了。鄰座的夏凡抱著一個裝了一條小魚的玻璃缸，輕輕放在吳凱空空的桌面上，玻璃缸里的小魚觸到缸壁上，搖頭擺尾，瞬間又迅速游走了。夏凡看著小魚，想起吳凱在海邊說的話。

        他說：“你知道嗎，以前我看語文書里的《逍遙游》，‘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只覺得是一段普普通通的課文而已。但現在不一樣了，我覺得我就是一條小魚，馬上就要從小河游到大海里去了……”

        畫面猶在眼前，聲音猶在耳邊，如今卻已是物是人非。想到這兒，夏凡忍不住趴在桌上小聲啜泣起來。任真和趙曉曉也不由得紅了眼眶。王放、高遠等人神色凝重地看著吳凱的座位。羅非面前攤開一本資料書，他卻無論如何看不下去。

        郝楠站在講臺上看著眾人，心里說不出地難受。他閉上眼睛緩了緩，從講臺上走下來，在夏凡身旁停下，猶豫了一下，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想哭就哭出來吧……”

        話音未落，一道白色的閃電劈開窗外密布的烏云，轟隆隆的雷聲緊隨其后，震耳欲聾。瓢潑大雨從天而降，噼里啪啦地打在窗玻璃上。突然，所有人眼前一黑——教室里的燈熄滅了。有同學驚叫出聲，外面傳來其他班級的喧嘩聲：“停電了！”

        郝楠趕緊安撫大家：“大家先不要慌，應該是大雨導致的電路問題。”

        黑暗之中，眾人漸漸安靜下來，隨即卻響起了越來越多的啜泣聲。

        陰沉的天色和嘩嘩的雨聲仿佛給全班人提供了一個情緒的宣泄口，同學們一個個趴在桌上壓抑地抽泣起來。只聽到一聲凳子被碰倒的聲音，夏凡起身匆匆跑出教室，站在空無一人的陽臺上，對著陰沉的天空和大雨大喊了一聲：“啊——”

        郝楠跟在她身后，站在不遠處看著她發泄。夏凡沖著大雨大喊：“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教室里一陣騷動，任真、趙曉曉、高遠、賈坤和王放等人都跑了出來，他們站在夏凡身邊，跟著她一起面向外面大聲喊起來：“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其他班的同學都好奇地從窗戶、門口探出頭來看。F14班的其他人也都跑了出來，大家站滿了走廊的陽臺，齊聲吼道：“……水擊三千里，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馬也，塵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

        一道閃電再次劃破昏暗的天空，照亮了陽臺上淌著熱淚的同學們，滾滾雷聲蓋住了他們的聲音。

        此時，隔壁高三1班的教室里突然傳出了喊聲：“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

        很快，其他班級的教室里也響起了同樣的聲音：“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

        從幾個班到一層樓，再從一層樓到一棟樓，仿佛一場背誦接力賽，慷慨激昂的聲音響徹整個青云校園，甚至蓋過了瓢潑的雨聲和滾滾的雷聲。

        F14班眾人一邊背一邊哭，進入高四以來那些被壓抑的情緒似乎全在這一刻得到了釋放。

        那是一個瘋狂的傍晚，此后的十年間，任真再也沒有像那天傍晚一樣，毫無顧忌地，酣暢淋漓地吶喊過。同學們哭著，叫著，仿佛要把心中壓抑的一切情緒統統宣泄出來。

        校長、李亞玲和白潔匆匆趕來，與守護在學生們身后的郝楠對視了一眼，不再上前，只是站在一旁的走廊上，看著這些哭喊的孩子，心中深受觸動。

        大吹搖晃著校園里的青蔥樹木，大雨沖刷著校園小路上的塵土，操場上積起了水洼，大雨傾倒進水洼，綻開一朵朵水花，揚起薄薄的雨霧，整個校園像被蒙上了一層毛玻璃。

        盡情宣泄完之后，同學們回到了教室里，每個人桌上放著一個蠟燭。郝楠將吳凱桌上的蠟燭點燃，微弱的燭光影影綽綽地照亮一小方天地。

        夏凡將自己的蠟燭伸過去，借助它的火苗點燃，教室里亮起了第二盞星火。

        任真、趙曉曉、高遠等緊隨其后，同學們都拿起自己的蠟燭，排著隊，默默地走到吳凱桌旁，點燃蠟燭，再回到自己的座位。

        一時間，原本昏暗的教室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燭光，同學們雙手將蠟燭捧在手中，像一個個虔誠的信徒。

        窗外仍舊風雨肆虐，教室里安靜得可以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燭光映照著每個人的面龐，大家都閉上了眼睛，為提前退場的吳凱默默地哀悼，也為即將走上考場的自己默默地祈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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