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人前做戲
泥金小靴踩在地板上,發出珠飾輕動的微響。
而裙裾間飄散過來的香味,應該是郁金、和羅和紫真檀。
幾乎都來自異域,名貴而又低調,果然是豪商世家小姐才用得起的。
可即便是尋常人家的姑娘,也該知道他人私寢不可擅入。韋南絮身為相府嫡女,以為有太后口諭撐腰,便可以趁機闖入一窺私隱嗎?
太急了,急則心亂,亂則失態。
宮禁深處不懂謹言慎行,看來今日不必吃清燉陛下,只用吃紅燒嫡小姐了。
姜禾躺著不動也不作聲,準備等韋南絮看到她的樣子,便大喊出聲救命。
不管韋南絮是來幫她解開繩索,還是嚇得逃跑,姜禾只用命內侍宮婢抓住她,再用破布堵上她的嘴,便可以隨便說了。
——韋南絮趁本宮睡著,把本宮綁在床上。
——韋南絮對本宮圖謀不軌意圖輕薄!
——女的也會輕薄女的啊!
——本宮不是!本宮心儀主君。韋小姐,回頭是岸啊!
姜禾在心中想好措辭,便等著韋南絮走過來。
腳步聲已在不遠處,只要再走近幾步,韋南絮便能看到龍床上躺著的人了。
不能急,得給韋南絮一點時間捆繩子嘛,再等等。
姜禾扭過頭看向殿門的方向,期待韋南絮快點出現。
可就在這時,殿門被人緩緩推開。
“誰?”
森冷的聲音像越國利劍一般刺進來,驚停了韋南絮的步伐。
“陛下。”韋南絮轉過身下意識屈膝施禮。
她是相府嫡女,又是太后常常請進宮的女子,尋常見到國君,都已經不怎么跪地叩頭。
趙政看著她。
雖然夜間匆匆而去,玄衣纁裳卻仍一絲不茍穿在他身上。冠纓結于額下,其上珍珠垂墜微微搖晃。黃赤紺縹四彩綬帶束于腰間,讓趙政看起來更增挺拔之勢。
少年國君龍威燕頷引人愛慕,可他那一雙眼睛,卻冷得像是通往幽冥黃泉的窗口。
他生氣了。
似乎無法控制自己,韋南絮“撲通”一聲跪下。
她打著冷顫叩頭道:“臣女有罪!太后口諭命臣女來拿魚符,臣女聽聞王后殿下未醒,恐有不測,這才擅入寢殿,求陛下治罪。”
趙政沒有理睬她。
他抬腳走向龍床,寬大的深衣下擺從韋南絮眼前閃過。
趙政走到床邊,低頭看著仰頭瞧向外面,瞪大眼睛鼓著嘴巴滿臉失望的姜禾,溫聲道:“哪里有什么不測,王后她只是……太累了。”
韋南絮跪在地上。
地板冰冷,絲絲寒氣透過她單薄的裙裳侵入骨髓,加深了膝蓋的疼痛,讓韋南絮一刻也不想待下去。
可趙政沒有恩準她起身,她便不能動。
垂著頭,韋南絮看不到龍床上的情形,卻能聽到他們的對話。
“醒了嗎?”趙政的聲音溫和柔軟,像是怕驚醒睡夢中的花神。
“嗯?”床上的女子翻了個身,帶著剛剛蘇醒的倦意。
“累壞了吧。”他俯下身去,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事,只能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
正因為看不到,那聲音更讓人浮想聯翩面紅耳赤。
“都怪你,”姜禾嬌嗔道,“那么多次也不行。”
她看著趙政竊笑,唇瓣張開露出貝齒,胸口微微起伏,卻強忍著不發出聲音。
這是你咎由自取!從今往后思戀你的韋南絮就會知道,當今雍國國君,是夜里屢次嘗試卻也不能成功的男人。
恐怕陛下你在她心中的形象要大打折扣了。
正在解開繩索的趙政臉一黑,幾乎不假思索,便哼聲道:“孤不過是想早些要你誕下子嗣罷了。殿內有人在等著,王后謹言。”
短短一句話,便把“不行”說成了“很行”。
姜禾對他翻了個白眼,假裝驚訝不安道:“誰在殿內?”
那條剛剛解開的細繩從床頭掉落,“啪”地一聲,吸引了韋南絮的目光。
韋南絮的頭一瞬間垂得更低。
“是臣女的錯。臣女領太后口諭來取魚符……”
“知道了。”
姜禾未等她說完便打斷了她的話。
那些話已經聽過一遍,實在無需再聽。
趙政待姜禾起身,扶她坐在妝奩前,仍舊未看韋南絮。
“韋小姐,”他的聲音生分得很,“私闖宮禁是大罪,如今后宮由太后主政,王后協理。這件事怎么算,孤就不管了。”
他說完撿起一支珠花放在姜禾手中,看一眼妝鏡道:“今日你戴這個。”
姜禾點頭應諾,趙政便滿意地抬腳離去。
玄青色衣袍閃過,埋頭的韋南絮只看到衣角最下面,繡著的山火圖紋。那些圖紋離她那么近,可趙政的心,卻離她那么遠。
他說他不管。
他并不看任何人的臉面,也不管他的妻子會不會一氣之下對她鞭笞責罰。
趙政冷漠狠心,全然不在乎她的尊嚴和性命。
“請王后殿下治罪。”
韋南絮臉上白了又紅,紅了又白,心中更是五味雜陳后悔不迭。
到底為什么鬼使神差闖進來呢,是因為趙蛟那欲言又止的神情。
那神情讓她猜測趙政和姜氏并不和睦,猜測不允許宮婢進入的寢殿里,藏著什么齟齬禍事。
她以為有太后的口諭在,就可以進來一探究竟。看一看王后為何在床上遲遲不起,是不是背著陛下在做什么事。
沒有。
他們夫妻情深似海繾綣難離,讓目睹這些的自己妒火中燒又陷入難堪境地。
都是趙蛟害的。
韋南絮咬著唇角,等待姜禾的羞辱。
沒有聲音,一雙穿著木屐[1]的腳緩緩踱步過來,姜禾溫聲道:“韋小姐快起來。”
她說著已經伸出手扶住韋南絮的胳膊,幫助韋南絮起身。
“韋小姐這幾日在宮中做事,辛苦疲累,如今不過犯下一件小錯,也值得陛下大驚小怪嗎?”
韋南絮滿臉通紅憋著一口濁氣,半晌才道:“是臣女魯莽。”
“不礙事。”姜禾說著從妝奩下取出中宮保管的魚符,交到韋南絮手里,“你去吧,早日準備好祭品要緊。”
韋南絮屈膝施禮,起身時,注意到姜禾輕輕揉弄了一下手腕。
那動作雖很快恢復正常,卻明顯是因為手腕不適。
宮婢魚貫而入,服侍姜禾沐浴更衣梳妝打扮。
韋南絮告退出去時,在寢殿門口忍不住回頭望了一眼。
兩位宮婢正幫姜禾解開褻衣,另有宮婢抱香、擎茶、取衣、扶鏡或者引路。殿內忙中有序,人人無語,人人莊重優雅。而充斥著墨色裝飾的宮殿里,她們衣香鬢影身姿美麗。
桌上擺的那些綾羅玉器珠寶,韋南絮司空見慣并不稀罕。
相國府也有許多侍女伺候她梳洗更衣,韋南絮也并不羨慕姜禾一人之下的生活。
可她羨慕姜禾可以躺在床上,對那個人嬌嗔地說話,抱怨地低語。
羨慕趙政對別人生殺予奪,對她卻嬌寵溫柔。
韋南絮邁出寢殿,門口侍立的宮婢立刻關上了門。
那動作不光有警惕,還惱恨自己闖進去,擔憂她被牽連。
韋南絮沒有理她。
相府嫡女若對一名卑賤的宮婢生氣,便是失了身份。
她需要好好靜一靜。
善弈者懂得臨殺勿急,穩中取勝。
她今日已經錯了一回,萬不可再急。
每日清晨,長安君趙蛟都會到太后寢殿達政宮請安。
太后宮中照例有幾位大臣稟事,事畢離去時,趙蛟往往恭敬地站著目送他們。
“蒙大人清瘦了些,要注意保養啊。”
“什么時候再同李大人吃酒?”
那些大人不便在宮內多說,往往謙卑地施禮,便轉身退下了。
趙蛟不以為意,他俯身在憑幾上,等著太后出來。
可今日太后還未出來,倒是相府小姐韋南絮緩緩走出。
“韋妹妹!”
趙蛟臉上露出激動的神情。
“你還好嗎?膝蓋好些了嗎?”
韋南絮停下腳步,端莊持重地施禮。
“長安君安好。”
“好著呢好著呢!”趙蛟笑嘻嘻地貼近韋南絮,也不管韋南絮臉上明顯疏離的神情,低聲道,“有空嗎?我府里新制了些香料,你去挑些賞人。”
韋南絮卻并未回答是否有空。
她的聲音更低,臉上拘謹又難過,輕聲道:“你說得對,嫁給陛下或許也未必會好。”
這是大逆不道的話,然而她說出來了。
對弈時不光需要心細,還要膽大。若想棋子為我所用,非得要有舍有得適時決斷。
“怎么?”長安君明亮的眼眸一瞬間更加清亮,卻偏偏垂下睫毛,掩起亮光。
韋南絮嘆息一瞬,遲疑著,終于似下定決心般道:“長安君,你知道若一對夫妻看起來恩愛非常,床上卻有繩索,是為什么嗎?”
注釋
[1]據文獻記載,中國人穿木屐的歷史至少有三千多年。春秋戰國時期,穿屐者日益普遍,據說孔子當年就穿過木屐。《太平御覽》卷六九八引《論語隱義注》:“孔子至蔡,解于客舍,入夜,有取孔子一只屐去,盜者置屐于受盜家。孔子屐長一尺四寸,與凡人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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