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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醉歿之毒


自六歲起,趙政離開故土出國為質。

    十二年,別人都以為他在學六國語言,查六國民風,明六國事務,識六國君臣。

    可只有趙政知道,他同樣見六國征兵,看六國混戰,算六國傷亡,思六國興衰。

    如何能停止戰亂?

    無數個仰望星空求索的深夜,趙政獨自繞階緩行,朦朧夜色下,聽晚風吹過質子府,心中推敲斟酌。

    儒家尊仁,法家重律,墨家善工,道家逍遙于天地之間。

    唯一的那個答案呼之欲出,他卻把那答案死死壓下,絕口不提。

    提了就是好戰嗜殺,提了就是暴虐無度。

    可如今就在他的眼前,在使團齊聚的宴會上,姜禾說要以戰止戰,姜禾說要七國只剩其一!

    兵家,那是兵家的答案,是趙政十二年才想明白的答案!

    以為她心靈手巧烹飪一絕,見過她機智聰慧殺人自保,也看出來她能夠慎思獨行明辨,卻不知道她原來是另一個自己。

    姜禾驚愕地在趙政懷中掙扎,這突如其來的擁抱讓殿內眾人目瞪口呆后盡皆失笑。

    到底是新婚燕爾又處于蠻夷之地,說兩句話就抱上了?

    而剛剛質問姜禾的魏子佩則驚駭地垂下了頭,嬌嫩的臉頰一片緋紅。

    早知道不來了!

    沒有幫兄長教訓這個齊國公主,反而看到不干凈的東西,不知道會不會長雞眼。

    她懊惱地跪坐下來,掩袖飲酒。

    姜禾已經掙脫趙政,她低聲警告道:“陛下失心瘋了嗎?”

    “對,孤瘋了。”

    趙政慢條斯理地松開她,往日漠然的眼眸此時如同燃燒著火焰,看著姜禾道,“孤開心得要發瘋。”

    他說完這句話舉起酒杯,遙敬各國使臣。

    “孤輕浮了,自罰一杯。”

    使臣們應和著共同舉杯,稱贊趙政少年國君血氣方剛。

    姜禾窘迫又憤怒地拿起筷子,吃了一口燜燒牛腩,挪動身子,坐得距離趙政遠了些。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覺得趙政也在挪動,挪得距離她越來越近。

    她偏頭過去看,卻發現趙政正盯著他手里握著的酒器,眼眸中一絲凌厲。

    “如何了?”

    長安君趙蛟站在距離角門最近的前殿,等待消息。

    心腹常護衛跑進殿,臉上帶著喜色。

    “如公子所料,他依舊謹慎得很。”

    謹慎得很,不吃外面做的飯菜,不喝茶水,出宮有數千護衛隨行,清道嚴格。

    趙蛟冷哼一聲道:“然后呢?”

    “他飲酒。”常護衛輕聲稟報,“因為是太后賞賜的酒,因孝道故,他不能不飲。”

    被趙政派親兵滅掉豢養的殺手后,趙蛟明白只能破釜沉舟。

    兄弟鬩墻,并非他不肖忤逆,乃是他被人逼迫。

    太后怎么可能親自釀酒呢,是太后在挑選賞賜之物時,恰巧有他這個兒子孝順,主動請求把府中保存十年的黍酒敬獻。

    那些酒沒有什么問題。

    問題在酒盞里。

    趙蛟知道趙政在飲酒前會由宗郡先行飲下試毒,然而百密總有一疏,趙政再如何警惕,也不會發現毒在酒器中。

    宗郡試過又如何?

    宗郡飲下的,跟他飲下的,差了一味毒藥。

    劇毒“醉歿”,無色無味。

    當年煉制醉歿的門客被相國韋彰德驅逐,又被趙蛟收入府中。

    才學無玉石之分,趙蛟以為,只要是有能耐的,不管是擅長制毒還是解毒,都可收入囊中。

    門客在相府制毒揚名,故而只要這毒藥出現,首先被懷疑的人,便是相國韋彰德。

    在這一點上,長安君趙蛟覺得自己由母親教導得很好。

    宮中大火,母親幫他栽贓給韋南絮。

    而這次趙政中毒,就由韋彰德背鍋吧。

    “是你親自去做的嗎?”趙蛟總覺得心思不定,有些緊張。

    “是。”常護衛垂頭道,“原本他帶來了宮中的酒器,可卑職還是冒充內侍,把酒盞更換了。”

    那些酒器是當年先王所賜,世間僅有兩套,趙政有一套,太后有一套。

    而只要是太后有的,都等同于趙蛟有。

    “去盯著。”趙蛟抿了抿因為緊張有些干硬的嘴唇,“若半個時辰內他沒有毒發,便可以用那些殺手了。”

    殺手當然攻不進戒備森嚴的行宮。

    但趙蛟需要趙政驚慌。

    酒器雖然事先浸泡過毒藥,但到底量少。

    若有刺客刺殺引起姜禾驚慌,便可以引發藥性。

    到時候趙政必然一命嗚呼。

    “王兄,”他看著常護衛離開的背影,悠然道,“這天下,就由臣弟為你來守。嫂子貌美聰明,臣弟也幫你看顧。臣弟愿意信她,不會夜晚捆綁她。臣弟要讓她好好享受,給咱們趙氏,生好多孩子。”

    他說完大笑起來,往日俊美灼目的一張臉,此時笑得有些猙獰。

    吃完幾塊燜燒牛腩,姜禾端起酒盞。

    正要飲下,趙政卻忽然扯住了她的衣袖。

    今日這是怎么了?

    酒水被宗郡試過,是沒有毒的。

    突然拉住,不會是又想抱抱吧?

    姜禾的身子往后躲避,酒水便灑了。

    “不要喝了,”趙政按下她的酒盞,淡淡道,“去換一件衣服,我們回宮。”

    這么快就要回宮啊?

    姜禾試探道,“臣妾還想去一趟凈房。”

    “為何?”趙政微微蹙眉,似乎對這件事非常在意。

    “陛下還不準人出恭嗎?”姜禾氣悶地把酒盞放下,用衣袖擋住懷里灑落酒水的那處污漬。

    趙政思慮一瞬。

    上一次她說要出恭,結果去泡了一個澡。

    這一次說要出恭,又是做什么事?

    但是大庭廣眾之下不好發作,故而他用警告的語氣道:“王后快去快回。”

    姜禾起身緩步離席,剛來到殿外,便走得飛快。

    身后的宮婢追得氣喘吁吁,姜禾已經進入偏殿快速換好深衣。

    這里距離魏國使團下榻的行館很近,若她快去快回,趙政是不會發現的。

    宮婢為姜禾打開殿門,她卻看到門口站著一位女子。

    看這女子喘息不停的樣子,似乎為了堵住姜禾,已然累得不輕。

    姜禾對她頷首,施施然道:“公主殿下也來更衣嗎?本宮已經換過,先行離去了。”

    “不準走。”

    魏子佩上前一步,屏退宮婢,關上殿門,擋住了姜禾的路。

    縱然心中著急,姜禾還是穩住呼吸,露出疑惑的神情。

    “公主有事嗎?”

    “本宮問你!”魏子佩抬手指著姜禾的鼻尖,厲聲道,“刺客刺殺你,為何死的卻是姜禾?她是使臣之后,你為何差遣使喚她卻不保護她?你們齊國王族,就是這么狗屁不通的東西嗎?”

    雖然被罵,姜禾卻笑了。

    原來席間的挑釁和這里的阻擋,都是在為那位“死去”的姜禾打抱不平呢。

    果然是他的妹妹,就算罵人都這么可愛。

    姜禾抬手拿掉鳳冠,看著怒氣沖天的魏子佩,笑道:“聽說你兄長病了,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同一個傳言已經死去的人見上一面。”

    趙政回頭向宮殿側門看去,那里空無一人。

    姜禾還沒有回來。

    他的目光掃過座席,除了姜禾,魏國的那位公主魏子佩,也不在。

    觥籌交錯的熱鬧中,趙政站起身。

    他要親自去尋。

    此時行宮外卻突起喧囂之聲,過不多久各國使團的護衛陸續進殿稟告,說有亂民圍攻行宮,雍國衛尉軍統帥蘇渝正在抵擋。

    “蘇渝呢?”趙政問。

    蘇渝很快來見,報稱那些亂民由刺客假扮,不足為患,只要給他半個使臣,便可盡數斬殺。

    席內各國使團繼續吃喝,還玩笑說今日竟然能親眼見衛尉軍誅殺亂民,待會兒一定要出去看看是怎么血流成河。

    趙政沒有理會那些人。

    他走近蘇渝,驚得蘇渝有些受寵若驚,連忙跪下。

    趙政問道:“魏國使團正使的馬車,還在行宮嗎?”

    蘇渝立刻稟報道:“魏國使團正使,是那位公主,亂民到來之前一刻,她離去了。”

    趙政微微閉了閉眼,雙腳有些站立不穩。

    蘇渝想了想又道:“今日清晨,去往齊國打聽齊國使團遇刺死去的姜女官消息的人已經回來了。他們說那位女官是齊國使臣之后,曾隨父親出使魏國,同魏國王族有舊。那位王族,便是……”

    “不必說了。”趙政打斷了蘇渝的話。

    使臣之女,出使魏國,與魏國王族有舊。

    魏國公子,前來雍國,遇友人橫死生疾。

    聽到他被刺的消息時,她手中的筷子掉落在地。

    她僅有一次做點心送來宣德殿,是為了確認他的生死。

    大火時她沒有獨自逃生,做的第一件事是護住他寫給她的信。

    她說要嫁給那個人。

    她說要嫁給他。

    魏國公子,魏忌。

    趙政站在原地,血流在身體里激蕩上涌,一瞬間如站在風雨飄搖的小船上。

    天地顛倒,似乎下一刻便要傾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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