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與舊人歡醉
山崖上的風忽然大了不少。
魏忌俯身往下看,只看到滔滔東流的渠水。
帶著一點點希望,他快步跑下天巖山,迎面見幾個祭拜過的百姓說笑著路過。
魏忌連忙攔住他們問:“諸位可看到有人從山巖上跌落嗎?”
“沒有啊。”他們一臉茫然。
“快去找找。”魏忌道,“給你們修渠的鄭新關大人,掉進渠水里了。”
“什么?”為首的里長神色大變,一面往前跑一面回過頭吩咐,“快回村去喊人!快去找!寧可我死了,都不能讓鄭大人死!”
他的神情緊張恐懼,說著跑走了。
原本悠閑自在的百姓或者奔去韓渠,或者回村喊人,山腳下只剩下魏忌一人。
秋風蕭瑟,他看向雍國都城的方向,定了定神。
其實父親去世時,姜禾就想大醉一場了。
但是有時候喝酒,也要顧及自己身在何處,是否安全。
更何況熱孝三個月期間也是禁止飲酒的,所以她一直忍著。
今日有喝酒的理由,也有喝酒的心情。
姜禾先把酒水灑落祭奠父親。
若父親泉下有知,會不會夸她呢?還是會說她淘氣,說她還是沒有學會狠下心呢。
祭過父親,她仰頭飲盡杯中酒,賀韓渠通暢。
從今后千年萬年,關中平原沃野千里,苗木生長百姓富庶,渠水兩邊的人,再不用吃苦水臭水。
姜禾一邊飲酒,一邊起身走到院子里去。
快到中秋了,月色真美。
雖然不到最圓的時候,但月輪下柔光皎潔,院子里好似籠罩著一層醉人的白。
像少女褪去紗裙的肌膚,像大海邊淺淺的沙灘。
她扶著抄手游廊的欄桿,舉杯敬月亮。
滄海桑田,只有這月色從來不變。
“祝我長命百歲。”
長命百歲,才好完成父親的夙愿,才好看這華夏九州,天下一統。
為了這個,她愿意背井離鄉,愿意沖鋒陷陣,愿意嘔心瀝血,更愿意年少隕落。
姜禾笑著,一手提壺一手舉杯,倒酒不停,喝酒不停。
“殿下,您喝醉了。”身邊傳來小丫頭的聲音。
為了照顧她,采菱滴酒未沾。
“本宮才沒有醉。”
姜禾提起衣裙騎在欄桿上,考慮該翻過去,還是退回來。
采菱驚訝得捂住嘴。
無論如何不能讓殿下出去,不然指不定又買回來一個丫頭。
她是應該先去鎖門還是先去拿醒酒湯呢?
小丫頭抓耳撓腮,最終決定去拿醒酒湯。
姜禾也考慮好了,她從欄桿上翻過去。可欄桿外邊卻比內里的游廊地面低了很多,她一腳踏空——
“小心!”
溫潤卻又緊張的聲音傳來,姜禾已經被人攬住腰,穩穩放在地上。
她斜斜站著,伸手在那人臉上捏了捏,頑皮道:“你來了?”
靠著廊柱,姜禾緩緩坐下,身邊的男子想了想,也跟著坐下來。
“喝酒。”
姜禾把酒壺遞給他,那男人就著酒壺,姿容瀟灑,飲了一口酒。
“小禾,”他道,“你是因為開心而飲酒,還是不開心而飲酒呢。”
他知道在洛陽時,她曾經因為自己逼迫她放棄懲治魏國國君,喝得酩酊大醉。這一回,又是因為什么?
看來在趙政身邊,她也會不快樂的。
“當然是因為開心。”
姜禾笑著,她把酒杯湊到魏忌端著的酒壺下,示意魏忌給她倒酒,搖搖晃晃道:“韓渠通了,我有家了,下面就是揮師北上,先打韓國,再打趙國。把他們全部打倒……”
姜禾的頭抵著朱漆廊柱歪到一邊,咧嘴笑起來。
果然,她還是這個樣子。
心心念念,都是誅滅小國,讓雍國得到天下。
“小禾。”
魏忌飲了一口酒,他的坐姿有一種頹敗的無力,一手搭放在膝前,一手把酒壺放在唇邊,痛喝了好幾口。
他覺得這酒好苦,苦得讓他的聲音也變得冰涼。
“那如果滅的是魏國,我死了,你會不會傷心?”
姜禾忽然怔住。
“魏忌哥哥,”她扭過頭,雙手搭在魏忌肩膀上,左右看著他,疑惑道,“我們還沒有回到臨淄,你怎么能死?你死了,我怎么回去呢?”
臨淄……
魏忌眼眶濕潤點了點頭。
她喝醉了,醉得以為現在還是在從洛陽逃回臨淄的路上。
以為她只有他可以信任,可以依賴。
“小禾,”魏忌堅持要詢問那個問題,“如果魏國滅亡,我死了,你會難過嗎?”
“魏國滅亡關你什么事?”姜禾忽然站起身,指著她新買的宅院道,“姜禾只要有片瓦可以遮身,就會給你留個住處。”
魏忌跟著她起身,繼續問道:“那如果,我死了呢?”
“你不要死!”姜禾忽然哭起來,眼淚從他臉上滑落,她搖搖晃晃走過來,按住魏忌的胸口。
“你為什么要死?你死了,我會難過很久。你為魏國百姓辛苦操勞,大可以也為雍國,為天下操勞。別死,誰讓你死了,我就殺了他。”
姜禾的身體向前倒去,魏忌適時接住她。
與此同時,驚呼聲從抄手游廊的另一邊傳來。
魏忌看到小丫頭采菱驚駭的臉。
“公子。”她慌慌張張跑過來,卻又似乎看到了別的誰,惶恐跪下道,“陛下。”
數丈遠的地方,趙政剛剛穿過垂花門,走到一棵棗樹下。
中秋時節的棗樹已經結了棗,顆顆飽滿垂墜。
趙政站在樹下,陰寒的視線穿過月光,落在魏忌臉上。
“魏公子。”他沉聲道。
“雍王陛下。”魏忌點頭。
“安國公主醉了。”
趙政走過來,看到姜禾的額頭貼著魏忌的胸膛,眼睛緊緊閉著,手卻揉著心口。
“松手。”趙政扶著姜禾的肩,對魏忌道。
“你要怎樣?”魏忌直視他的眼睛,似乎生怕懷中的女子被趙政撕裂。
“她要吐了。”趙政話音剛落,便見姜禾的頭猛然向前,剛剛被她喝下去不久的酒水,吐了一地。
因為趙政這句話,魏忌躲閃得很快。
但甜辣中帶著一些酸澀的嘔吐物還是濺到了他雪白的錦衣上。
姜禾咳嗽著,趙政已經掏出手帕為她擦干凈嘴角,接著攔腰抱起。
魏忌看到趙政墨色深衣的下擺上,掛著許多濕漉漉的東西。可趙政卻似乎沒有看到那些污穢,抱著姜禾向臥房的方向走去。
魏忌怔在原地,見采菱小跑著跟過去,趙政的聲音清冷地傳來。
“換把門鎖。”
“諾。”
“換一批護衛。”
“諾。”
“宅子里還有多少酒,全部摔出去。”
采菱猶豫一瞬,還是回答道:“諾。”
此時姜禾似乎清醒了些,她支支吾吾道:“本宮要去買東西。你是誰?本宮買了……”
他們的聲音很快消失不見了,突然出現的護衛帶著警惕和排斥,向魏忌靠攏過來。
魏忌沒有再停留。
他走出去,翻身上馬。
雍國宵禁,他要找個驛站住下,明日一早出城回魏國去。
她的確過得很好。
他也的確對她很好。
而且她說,若有人殺了自己,她會殺了那個人。
只此一句,也便夠了。
往后年年歲歲,他們各自為主,做彼此認為正確的事,護住彼此心中重要的人。
生而為人,一世奔忙。
姜禾醒來時覺得頭有些疼,口也渴。
她翻了個身,膝蓋竟然頂住一處略堅硬的東西。
大驚間姜禾猛然起身,在微弱的燭光下,看到趙政微蹙眉頭躺在床上。
似乎剛剛她的撞擊令他有苦難言。
“你怎么來了?”她注意到自己只穿著褻衣,頭發披散。
姜禾連忙把自己遮擋嚴實,起身喚人送水過來。
“孤若不來,你恐怕要醉得把咸陽城買下,”趙政道,“又或者,買來一堆美艷男子,就在孤的眼皮底下做女帝了。”
姜禾哈哈笑了。
“我又買了什么?得益于陛下的恩寵,昨日收了許多禮金,花不完的。”
自己的心意被人知道,趙政的神情也有幾分緩和。
采菱送來溫水,姜禾慢慢飲下。
他看著她,看著她每一個細微的表情,怎么都覺得好看。
“阿禾,”趙政忽然道,“你跟孤走,住宮里去吧。”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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