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流會

        陸汀本對交流會心存抗拒，太喧嚷，太聒噪，太過于不關己事。

        可關于必然出席交流會的宣靖，陸汀還是想著見上一面。所以陸汀耐不住心動的攛掇，還是出席了交流會。

        此處場地似餐飲地，擁擠的桌椅、不明的書架調解浮躁的氛圍，隨處可見的酒水飲料疏解不可見的窘促。

        各自歡愉，徑自繁思。庸眾就如同頻繁更換卻又持續陌生的過客，不會有牽連。

        而琳瑯滿目的裝飾、各自區別的氛圍，都不遮攔陸汀身影在角落的叫囂。

        讓宣靖自動捕捉。

        陸汀也察覺宣靖的自主表達愈發明顯，只是陸汀不敢妄下定論，不知宣靖出于何意。

        這場局面的平衡軸是郁寧，他在宣靖旁邊觀察局勢，察覺出這兩極不對稱起伏，在不斷失衡。

        郁寧便問候宣靖：“你們下午怎么了嗎？你跑出去干嘛？”

        宣靖卷著心情低落：“沒事，我就是跟他道個歉，之前酒吧的事情。”

        “然后呢？”

        “他沒理我。”

        郁寧的笑意多半是被陸汀鬧得心悅誠服，他牽動宣靖而前：“走，我們過去。”

        陸汀望著兩人的行走路線徑直于自己，那份譴責隨著兩人逼近，遂而逼近口齒。

        兩人步伐落定，陸汀隨即詰責：“干嘛，生怕別人不知道？”

        郁寧的問候在胸腔戛然而止。

        郁寧勸慰道：“沒事的，這沒什么人。”

        三人落在地理復雜中，是錯綜又逼仄一隅。

        陸汀又持來嚴責：“干嘛？你還想靠這個地勢的復雜掩蓋你郁少爺的光輝嗎？”

        陸汀的揶揄挎著笑意，嚴責載著頌揚。像那張揣著言辭輕薄的嘴和凌冽的雙眸，實則蘊藉輕柔和溫熱。

        宣靖望著陸汀伶牙俐齒，看著他刁鉆刻薄，郁寧滿是對其縱容和庇護。

        郁寧好似拙于應付的模樣，儼然一副蒼白不占理的模樣，但其實并不單純，他只需要誠服于陸汀，便悄無聲息撬動了陸汀。

        利用柔軟軟化堅硬。

        所以陸汀表面的銳利鋒芒，被反向推導過后，可以被解讀為對內心柔弱的保護。

        郁寧寒暄陸汀：“晚上吃飯了嗎？”

        “吃了，”陸汀落座只有一座的高椅凳，不同兩人客氣推搡，“你呢，吃了嗎？”

        “吃過了。”

        “最近會忙嗎？看你好像都泡在那個工作處那邊。”

        “還好，大學的生活比較松弛，”郁寧繼起了挑逗，“而且哪會有你忙。”

        宣靖無聲融入兩人的團體，陸汀可以表現泰若自然，可以洽談于郁寧。

        他的視線完全不落宣靖，卻擦過宣靖鞋履的亮锃锃、掌背附著血管的凸起、外衣紐扣的紋路精致，以及理智阻攔和蠢蠢欲動。

        這種□□的目光堆積起來，也響起陸汀勸說自己收斂的警示。

        陸汀降下神情的溫度，又用環顧四周紓解他視線的貧瘠，倒也匯入他善于冷眼旁觀世界的形象。

        “求你了……”

        他們之間的短暫靜謐，卻填入不明的細語哀求。

        不遠處便是衛生間，哀鳴悲音被掩蓋于角落，更襯了抽搭聲背后的故事性。

        三人的周圍卻被烘起喧鬧氛圍，是領略意趣的笑聲和言談藉藉，熱鬧的冰冷和悲戚的溫熱漸漸交織。

        而三人的寂然好似隔著胸膛向彼此試探，郁寧和宣靖徐行思想，□□哭聲已經蔓延到陸汀耳畔。

        陸汀不勝其煩一般，厭惡的口吻被擲出：“好吵。”

        宣靖的暗忖被陸汀驟然扯去。

        宣靖視線無遮攔砸上陸汀，就怔楞又癡癡望著，望著陸汀無所作為安于座椅上，神態厭惡似乎暗指內心的冷酷。

        宣靖又詫異于陸汀的不屑，以及不合時宜的倨傲。

        宣靖的驚訝拉下持續木然的帷幕，甚至內心的小有失落準備騰起。

        陸汀卻倏地起身，斬斷宣靖的馳思。

        陸汀邁向哀聲連連的步伐不為匆促，卻讓兩人無法緊隨。

        宣靖的視線開始隨著步伐而搖晃，直至于逼仄混亂空間中，被陸汀肅立挺直的鵠立鎮壓。

        被糾纏的女子墜于地面蜷縮角落，男子卻垂墜上身支，兩人有空間間隔，好似可以回放男子被陸汀推搡的窘態。

        男子馱著明顯醉態，也不乏愚拙沖動，攥起拳頭準備揮向陸汀。

        郁寧懸起急促向前的迫切。

        陸汀卻輕松偏頭，側身而躲過。

        “真的是傻逼。”陸汀語氣不耐卻輕調，此話一落，背脊又回歸頹唐，飽滿一副不屑置辯的模樣。

        宣靖和陸汀兩人緊繃之態也因此松懈，不過也不摻入陸汀的主場。

        男子再度前傾且搖晃著步伐，沖向陸汀：“你他媽！……”

        “誰他媽想跟你多說一句話！”陸汀忿忿然踢開這左右搖晃的礙眼玩意。

        男子便倒地于噤聲中，脖頸暴起的青筋也著實述說疼痛，醉意滿當和痛楚交加，讓他持續動作僵硬中。

        這般懦弱陸汀簡直有所唾棄，陸汀回身，視線擦過郁寧，郁寧便會意地將門扉緊鎖。

        陸汀走向蜷縮角落的女同學：“沒事吧？”

        她余留心悸，可怖的一切令她回應遲鈍，不過怯生生的搖頭也能說明有理智的尚存。

        這個世上的女性被顯然撥為兩份，一是有背景支撐的自信者，二便反之常茍且在畏葸之下的卑微者，兩者的辨析由肉眼可見。

        她顯然是后者，大概是被權利的光芒刺痛雙眸，難以抬首，更不敢逾矩。

        陸汀問：“你們什么關系？”

        “我們……”她好似不知如何確切描述，“……不熟。”

        語氣和言辭都有所印證陸汀的猜想。

        卻也讓陸汀困擾，這種折射社會和時代的苦楚，又怎么會是陸汀一己之力可以挽救的。

        陸汀恰逢旁處倒地男子口袋中傾掉出的香煙，他去拾來。

        陸汀抽出煙支：“你會抽煙嗎？”

        “不會……”

        在她醞釀回答時，陸汀已經點燃香煙。

        陸汀氣定神閑，宣靖對陸汀的驚愕還在深邃，陸汀無時無刻不在敲破宣靖對陸汀的成見和以為，這種不可措手令人不及深思。

        陸汀待第一口飄出的白煙散去，隨之問：“為什么不抽？”

        話語來之怪誕，她回應愈加遲鈍：“不喜歡……”

        這間隙也給予陸汀猛吸一口、長煙而吐的機會，他在交談中安之若素。

        宣靖悚然敬畏陸汀的老成。

        他又淺吸小口，言辭隨著薄煙落出：“來一根嗎？”

        火機疊在香煙盒之上，陸汀上前一步，遞于她的面前。

        他們四目相對了頃刻，她抬起的手依舊在蜷縮，伸探出去輕輕拾回香煙。

        香煙到她雙手中掬著，依舊是一種敬畏的存在。可她還是將香煙放置雙唇，望向陸汀而試探。

        陸汀的漠然卻如同指令，牽引她動作延續，準備支起火機。

        陸汀可以看出她無聲的抗拒，雖然陸汀的出現是有意救贖她的困境，但她本質依舊難以接納香煙。

        火機的按鍵即將被按下。

        陸汀將自己指縫中的香煙丟下，腳尖滅了星火，隨后折彎身脊，抽離女同學手中即將被點著的香煙，丟擲在旁處。

        陸汀下蹲，同她保持水平端面的交流，避免高低視角為她攜來壓迫感。

        陸汀問：“為什么不拒絕？”

        她手執香煙盒與火機，木訥著，顫巍巍似的抬首試探陸汀的情緒。她的面頰是不及拭去的淚痕，她又要陷入下一場恐慌。

        幸虧陸汀仁至義盡，松散著神情，問語便是問語，而不是質問和威脅。

        “問你的時候你可以拒絕，煙遞到你面前你可以推開，到嘴邊你還是可以扔出去。”陸汀說。

        話語輕飄飄貼去耳畔，卻送到了心里，敲響了心房的門扉，這般比喻對于她來說可太貼切。

        “不是都是你在決定嗎？”陸汀反問。

        她深思的視線逐漸抬到了陸汀的胸襟處，由自己的手掌到陸汀的鞋履，再到衣襟。

        “你在怕什么？有什么可怕的？”

        陸汀口吻堅毅，宣靖看出來他好似不動任何惻隱之心。但其實陸汀是見到了以往的自己，那般矯情，那般懦弱。

        宣靖也逐漸摸清陸汀的調性，要讀懂陸汀的言辭和神情必然迂回曲折，宣靖也不敢再肆意揣測和褻瀆。

        陸汀拿過她手中的香煙盒：“摔了就自己爬起來，脖子臟了就去洗。”

        脖頸處的骯臟卻又驟然撩出她的驚惶，她又低垂了視線，在長發的遮擋下自己掩著涌起的苦楚。

        可陸汀是有意，他也伴著無聲在等待。

        他們身后兩位高大男性郁寧宣靖也在等候。

        不過她比陸汀預設中要堅強許多，她的淚水泫然沒有失禁，咽下悲戚的她也不過是少時后，陸汀的那句言辭將她扶起。

        她撐起酸楚的四肢，走向水龍頭，洗凈了脖頸的唾液，也洗淘了雙頰的淚痕。

        陸汀端詳她的背影。

        陸汀續言：“現在這個世界，真正有權有勢的人不會做出這么卑劣的事，他們少不了禮教和素養，也不會用權利勒索你。”

        談及禮教和素養，陸汀情不自禁將手向后示意，指向郁寧和宣靖兩位世家之子，將其紳士之意表達。

        陸汀由指向地面的男士：“這種垃圾想要用權利鎖住你也鎖不住，現在的法制足夠給你撐腰。”

        她徐緩點頭表示會意。

        “不過我不能保證，你在這個地位和素質同比例存在的時代，不遇到那種有錢有勢還做人垃圾的人，那也只能……”

        陸汀思忖須臾后續言：“……算你倒霉。”

        陸汀的頹廢觀在此終于展現，讓宣靖嗅到陸汀熟悉的氣息。

        “不過向前走的路是荊棘萬里，身后是意識恐慌留下的深淵萬丈，站著不動也只能是被深淵吞噬……”陸汀是頓然覺得自己的言辭太過矯揉造作。

        陸汀話語陡然一轉：“雖然被吞掉也挺好的，那你自己看。”

        但其實勸慰早已到位，她早已領會，此時忍俊不禁。

        見此陸汀也順暢著心緒，他摸索外衣，將零碎的物品揣入褲袋，外衣遞給她。

        “謝謝。”她倒是被陸汀這七葷八素的勸導放松了心情。

        不過陸汀在她的身上看到太多，太多關于自己人生經歷的折射，而胸口漫起的言辭都是自己鮮血淋漓的經驗。

        陸汀沉著的言辭更如同回饋自己。

        陸汀長嘆一氣：“以后還是少求人了，求人這種難堪的話真的沒必要，要求就多求你自己吧。”

        求自己推開壓迫，求自己邁向荊棘，求自己堅韌，求自己強大……

        女同學徐徐點頭表示回應。

        言辭的振聾發聵被大幅映射到宣靖，這種不經腹稿的言調，更譬解了這言辭背負的故事無比深刻。惹人遐思雋永。

        陸汀又將香煙盒與火機遞出：“這個你拿去，是垃圾你就扔了，要留你就留。”

        “好。”她保持恭敬姿態接下。

        煙盒與火機輾轉幾合，還是送到了她的手上。

        女同學離去時背脊挺直許多。

        陸汀回身見郁寧神態悅色，是因為他聽聞陸汀這些紛紛言辭，得到陸汀的詼諧，更是替陸汀明面頹唐、暗地積極而悅。

        陸汀回身撞上和郁寧的四目相對。

        陸汀帶著情愫雜沓而吐言：“我真感覺我是個好人。”

        陸汀又諷刺又感慨，他在諷刺這個世界的善意不應該這么低標準，陸汀可是一個“壞人”的表演者。

        不敢陸汀捧著笑意給郁寧，兩人便不約而同松弛了身心，宣靖卻依舊沉浸陸汀“意識恐慌留下的深淵萬丈”。

        宣靖也見陸汀的喟嘆言語不是頌揚自己，他譏諷現世界冷眼旁觀的常態，用笑語寫悲劇。

        而這一場逐漸走向滑稽的戲劇，一切言辭荒誕不著調，輕飄飄卻又足以瓦解陸汀為他人認識自己建成的多層隔閡。

        宣靖望著陸汀笑意盎然，一眼窺探到盤踞心底的昏暗，是愉悅下的艱澀沉淀。

        原來他的瘋狂沒有那么稚嫩，他的特立獨行沒有那么世外桃源，反而高傲是經歷捶打過后的自我敬重，不羈是走過輪回的灑脫。

        而他是污濁世界中一泓清冽之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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