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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紫土地(下)


承諾是很簡單的事。

        人在做出約定的那一刻,往往篤信自己可以做到。他們相對著落下熱淚,沉醉于當下虛假的滿足,即使它未實現,但必須先感動一番。

        李如海說,一個太容易給出承諾的人,非常容易陷入危險的境地。承諾太多,前行必然沉重不堪,但若不去管,那無異是對自我的背叛。

        做人何必陷入這種兩難境界?不如什么都不說,來時輕,去時快。如果你一定想和誰約定,不如只對自己約定,最后沒做到也同樣快活。

        泠瑯聽進去了這番話。她有難忘的相遇,過命的交情,但那些“我將會”“定有天”,很少會從她口中說出。

        換句話說,在她短暫的人生旅程中,除了為刀者復仇,還沒想背負過別的東西,她在此之前從未有過責任,遑論辜負。

        所以這也是她第一次領會到,承諾破裂,心愿損毀,是何等錐心痛楚。

        日光清淡,把周圍一切都照得很亮。深紫和墨綠,土腥和血氣,叫罵與鬧嚷,所有知覺都離她遠去——

        只剩掌心的冰涼僵硬,是此刻唯一觸感。

        泠瑯握著女孩的手,低聲喚道:“阿落……”

        她的聲音在哽咽,眼中只有干澀:“對不起,對不起。”

        對方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她脖頸歪在一側,那雙總是怯懦的眼睛此時真正的空空如也。

        風聲襲來,泠瑯沒有回頭,左臂反手斜掠,刀身劃出一道亮白弧線。

        重物倒地聲起,她依然未曾投去一眼,只彎腰撿起地上散落的衣物,輕輕地覆蓋住女孩的面龐和身體。

        “一會兒就好。”她柔聲說。

        清風撫過樹梢,云又高又淡,的確是個好天。

        少女站在紫色土丘上,身側是黝黑石像,腳邊匍匐著一具尚在掙扎的男人軀體,再往下是層層墨綠藤蔓。

        最外圈,是涌動著的,持著器械欲攻而不敢前的村民。

        她立于一切的中心,卻平靜得不可思議,那柄狹長挺直的刀正淌著血,一滴一滴,落入泥里。

        刀落,深深沒入男人眼邊泥土,他渾身抖得像篩糠,用聽不懂的語言在叫喊什么。

        泠瑯低頭看他:“對他們說,快跑。”

        男人仍是叫罵,刀影微動,他左耳斜飛而出,啪的一聲打到另一人臉上。

        泠瑯重復一遍:“讓他們快跑。”

        在男人痛苦的嚎聲中,她對著人群喃喃:“你們應該沒嘗過性命被別人把控,是什么滋味吧?”

        “跑得越快,活得越久。”

        少女雙手持刀齊眉,刀面映射著她陰郁的眼:“想活命,就不要落在后面。”

        她縱身而出。

        如鶴入碧波,雙翅振動拍打,掀起波浪陣陣,驚動魚群紛紛。

        第一蓬血花炸開的時候,尚有人沒反應過來。

        藍古就是其中之一,他站在最外圈,全然不知發生何事,只知道祭品早已備好,阿部遲遲未到,眾人服用了靈藥,早已十分難耐。

        然后——那個漢人女子忽然出現了,他不知道她怎么就站在那里,她提著刀,還是單薄瘦弱的樣子,臉上不知哪里來的血,有點嚇人,但也還好。

        不過是女子,有什么值得怕的?同伴的哭嚎傳到耳朵里,讓他們快跑,他依然沒覺得有什么,只忿忿地想,都是漢人的詭計。

        第二個人的頭顱高高飛起,又砰然落地,破碎骨片混合白色漿液濺射開來的時候,藍古終于遲鈍地意識到,此刻人群究竟為何而騷動。

        同伴們怒吼著:“殺了她!”

        “快用弓箭,蠢貨!”

        “不要讓她跑了!”

        記

        群情激憤,然而背負著武器的人并不多,他們為美好偉大的儀式而來,誰也沒料到會有變故。

        “該死的狗一樣的女——”

        這句辱罵是離藍古最近的一個人發出的,然而只說了一半,因為下一刻,他的喉嚨便從后面被破開,血流噴濺,脖頸軟軟垂落,只剩一點皮肉連接著頭顱。

        藍古從來不知道,人被砍了一半的頭,身體竟還能站在原地,方才說話的人再也沒有開口說話的能力,他就這么可憐又可怖地矗立著,立在驚怒的人群之中。

        殺掉第四個人之后,那道沉默而殘忍的身影,再次消失了。

        砰然一聲炸響。

        天上好像下了雨,雨滴落在臉上,粘稠濃密,藍古怔怔地抬手一抹,那是血液混著一點肉,辨不分明。

        身邊人發出了一聲凄厲慘叫,藍古聞聲去看,只見那人手中捏著一枚天上掉下來的眼珠,紅的是血,紫的是瞳孔。

        沒有人能在這樣的血雨中保持鎮定,有人跌跌撞撞地后退,有人連滾帶爬地逃走,有人持起弓箭怒吼,卻不知該瞄準何處。

        藍古終于知道最初的警告意味著什么,他也想轉身跑掉,可是心中卻遲疑,為什么一定要跑?從始至終,不是只有一個女人嗎?

        不過是個女人而已,她在澤布的男人面前,那么矮小,那么瘦弱……

        藍古被人狠狠推在了地上。

        他踉蹌著匍匐倒地,費力抬頭,看見某男子倉皇奔逃的身影,甚至還踩到了他的手指。

        正要怒罵,耳后卻傳來一聲笑。

        “這就對了。“

        “跑吧,踩在同伴的身體上,試試能跑多遠。”

        聲音離藍古很近,他毛骨悚然。

        他沒有驚懼太久,刀鋒破開皮肉的聲音響起,胸腔被貫穿,血液噴涌,打濕身下深紫土地,將其暈染成更瑰麗的顏色。

        刀入,刀出,不過是一瞬之間。

        他用余生最后的力氣,望向視野盡頭,那道浴血的地獄般的持刀身影。

        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看錯,她眼中的紅是因為血,還是因為其他?

        殺人是一件很無聊的事。

        泠瑯從來都這么覺得,她愛刀,愛的是金屬相激的過程,至于它如何沒入血肉,絞斷呼吸,其實并不怎么值得享受。

        但是此刻,她除了重復著這一乏味的過程,做不了其余任何事。

        她厭憎這片紫色的土地,痛恨每一處能呼吸的所在。那些尚能移動掙扎的人形,在她眼中猶如燃燒著殺欲的劍靶,她心中有個聲音在尖叫,她已經無法停止去揮砍。

        疾掠,在驚恐的眼神中落地,手腕彈動,刀氣悍然而出,血霧噴發,一條生命終止了它的活動。

        還不夠。

        飛身而出,跪在正奔逃的人雙肩之上,手指緊緊扣住頭發,手肘抵住喉管,用力一擰——

        像扭掉一只熟透的瓜,她扭掉一顆頭顱,然后將它隨意拋在泥土上,任其流出汨汨鮮血。

        依然不夠。

        在滿地叫喊聲中,她露出一點笑,如九幽而來的使者,用刀尖了結一條又一條生命。

        這其實不太對。

        對泠瑯來說,殺人只需要一刀,但她現在行徑已經不是簡單的、了結性命的手段,她在進行一場虐殺。

        用多余的動作,用過剩的手段,換得讓她愜意的哭嚎。那聲音凄慘又美妙,殘肢斷臂賞心悅目,而那一道道驚恐絕望的眼神,簡直讓她心潮澎湃。

        這種愉悅蓋過了最初的懊悔傷痛,她渾然忘卻一切,只知曉揮斬,再揮斬。

        她只想這片土地再也沒有能站起來的人。

        記靜謐幽深的山谷之中,即使是最絕望的聲音,也傳不出去半毫。

        視野泛上了紅,鼻腔充斥著鐵銹般的腥,她手臂受了點傷,腿也被某根暗箭刺中,但沒關系,她大口呼吸,感覺還好。

        少女緩緩掃視四周,散落的肢體,未闔上的雙目,還有倉皇奔向深林中的人影。

        追上他。

        如同獵鷹嗅聞到血,她幾乎在同一時間便動了起來,刀尖高舉著,朝移動的獵物狠狠揮去——

        鮮血濺落在臉上,又深一層。

        少女持著刀,機械地回首,再次尋找漏網之魚。

        她知道自己在轉嫁痛苦,這是一種逃避,她不敢去面對祭臺上的女孩,不敢回憶對方膽怯卻溫和的微笑,她不敢再去想,夕陽下的那聲含淚的稱謝,這個場景讓她幾乎心碎。

        她只能不斷地揮斬,用這種方式求得一點快慰,好像這樣,就不算太失敗。好像這樣,她就未曾在第一次想守護些什么、達成些什么的時候,沒有一敗涂地。

        在她短暫的前半生中,這種挫敗從來未有,她被突如其來的自我厭棄擊潰。

        她知道自己早該停止,去安慰真正的受害者,可是在那之前,她已經先喪失了面對一切的勇氣,多么懦弱,多么可笑。

        原來她這么不堪。

        泠瑯視線微微凝結,她看見連綿起伏的山丘盡頭,出現一個身影。

        再殺掉一個,就會重新生出勇氣嗎?

        少女掠身而上,刀身在風中瀝去了血,再落地的時候,又是未染半寸鮮紅的干凈模樣。

        縱躍,回旋,手臂一揚,刀氣凜冽如雪,卻沒有換來新的血痕。

        對方躬身避過,踉蹌著站定,似乎還在叫喊著什么。

        泠瑯失去了辨認話語的能力,也沒有那個耐心,她疾沖上前,刀柄扣于掌心,內力匯聚,又是漂亮狠厲的一擊。

        然而,目標再次逃竄到一邊,不過這一次,他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停下。

        夠了,少女心中充斥著熊熊殺意,她低喝一聲,雙手持刀縱至空中,肅殺刀意洶涌而至,將地上人形鎖入其中!

        一簇鮮血終于迸射而出,來自敵人的左肩,她體會到快慰,想落地再斬出一刀,剛剛抬起手臂——

        有人從身后靠近了她。

        危險!

        泠瑯心中警鈴大作,迅速回首,發絲隨著動作飄了一點在口中,她咬著一縷黑發,刀柄狠狠向后頂——

        那個人擁住了她。

        如同利刃入水,所有尖銳都被綿密地包裹。

        他用柔軟回應著她的殺機,即使致命鋒刃就在喉邊,他依然先擁住她,絲毫不在意尖利會是否會給予創口。

        “沒事了。”

        他低聲重復:“這不怪你,泠瑯,這不是你的錯。”

        她持刀的手被輕輕握住,她終于發現自己一直在顫抖,而手臂因為長時間的緊繃,十分疼痛。

        身后的人說:“不必自責,你已經盡力了。”

        “把手松開,聽話,不要弄傷自己。”

        泠瑯試圖松手,五指卻僵硬到幾乎麻木,虎口崩裂又干涸的傷口重新綻開,浸出新的嫣紅。

        江琮幫她把手指撫開,刀終于應聲而落,砸在腳邊。

        無盡的狂躁絕望銷聲匿跡,視野中的鮮紅也逐漸褪去,陽光清淺,藍天澄澈,萬事萬物重新回到她身邊。

        江琮放開手臂,輕聲道:“感覺如何?”

        泠瑯聽見自己回答:“還好。”

        “你背后有傷,要先處理嗎?”

        “不用。”

        “她醒來了,在等你,去吧。”

        記泠瑯目光落在地上,剛剛那個被她砍中左肩的人是寂生。

        僧人捂著傷口,只對她微微頷首。

        她邁步離開。

        紫色的土地,如今經過了血的侵染,更加深濃厚重。石像倒塌,身軀委地,那些或高大或干瘦的軀體,再也沒有重新站起的力量。

        泠瑯途徑這一切,心頭有種難以形容的空茫,她摸到自己袖子中有硬物,抽出一看,是一柄黯淡的九節鞭。

        在此前尋找康惹的路上,她把它拼湊出來了。

        而它的主人坐在石臺之上,身邊是匍匐了一地的尸首,女孩一動不動,聽到腳步聲,才緩緩回首。

        泠瑯停在五步之外,她聲音很輕:“阿落。”

        對方看著她,沒有說話。

        泠瑯走上前,將九節鞭遞到女孩手里,她垂著頭說:“這是你的東西……你原本姓陳,從祁州來,你該叫阿綢。”

        “我見過你的兩個姐姐,她們都是很好很好的人。這里的一切已經了結,我帶你回去找她們,你可以回到自己的家,繼續本該有的生活,她們都很想念你——”

        “我知道。”

        “……你知道?”

        陳阿綢輕輕地笑了:“我知道這些,與其說這個,不如先回答我,你怎么在哭呢?泠瑯,這不像你。”

        泠瑯愣愣地看著她。

        陳阿綢輕聲:“他們為了進行儀式,給我喂了一種藥,用藤蔓和泥土燒制,我昏睡了很久,剛剛醒來時,反而回憶起了一切。”

        “常羅山是我的叔父,那年,他帶著我游歷途徑鷹棲山,偶遇山洪,便被困在此處。他半年多便去世了,而我也因為藥物失憶,再也沒能離開。”

        泠瑯說不出話,她遲鈍道:“那,你,剛剛……”

        陳阿綢握住了泠瑯的手,她的面龐依舊消瘦蒼白,但眼神已經和過去全然不同,堅定而溫柔,像她的兩個姐姐一樣。

        “你是因為這個在流淚嗎?”她說,“何必自責?我不會因此難過,你更沒有半點錯。”

        “可以憤怒,可以報復,可以讓他們死,但永遠無需為此慚愧絕望,”陳阿綢說,“人不會因為自己曾被偷竊而羞恥,那我便不必因此羞恥,陳家的女兒,本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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