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別離時
夜幕降臨在這片山地。
殘破的夕陽的盡頭,走來一群人。
她們大多衣不蔽體,瘦削干癟,皮膚或蒼白或蠟黃,蓬松凌亂的發(fā)絲在晚風(fēng)中輕輕飄拂。
為首的女人臉上有一道刀疤,它一端在右眼,另一端在左臉,中間橫越了鼻梁,像一道裂谷劈開山脈。
她是持著火炬的唯一一人。
泠瑯知道,常年呆在地底的人是不能輕易見光的,再和煦的光亮都會把她們的雙眼刺傷,這也是她此前叮囑天黑再出來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天幕徹底暗沉之前,地下的囚徒還是站在了這里,甚至不畏懼用火光來指引方向。
她們面容平靜,沒有激憤或哀慟,在倒伏了滿地的尸體中間,沉默地矗立,像一尊尊苦難的神像。
火焰開始蔓延的時候,所有人都沒有動,火舌靜靜舔舐那些僵硬的手指和雙眼。翠綠藤蔓蜷曲著化為灰燼,紫泥土呈現(xiàn)出焦黑,而那些可怖的石像早在火焰燃起前,就被斬成碎片。
陳阿綢在它們身上做了些練習(xí),用那柄暗淡的九節(jié)鞭,她已經(jīng)有相當(dāng)長的時日沒有觸碰它。
但在它被再次揮舞的時候,泠瑯還是看到了銀蛇游動般的曼妙凜冽。
一個二十年不曾摸刀的屠戶,在面對一頭牛的時候,依然可以輕易辨別它的筋肉脈絡(luò)。
一個十五年不曾站立在山崗中的首領(lǐng),再次嗅聞到血與火的味道,依然可以帶領(lǐng)她的子民走出牢籠。
刀疤女人說,她是阿部的姐姐。
即使在遠離塵囂的深廣山脈中,也會上演一些爭權(quán)奪利的戲碼。阿部無意發(fā)現(xiàn)村莊外的土地和藤蔓有神奇的效用,它們可以短時間能提升體能,借助于此,他可以輕松捕到從前想都不敢想的獵物。
他的長姐——當(dāng)時澤布唯一的首領(lǐng)發(fā)現(xiàn)了這個秘密,阿部被迫獻出方法,然而,她在服用藥丸后,卻昏睡了一個下午。
于是,一場不算高明的陰謀便展開,從澤布的女人能持著弓箭作戰(zhàn),到只能囿于陰暗石室,這場剝奪的過程只花了不到十天。
流了很多血,死了一些人,從那時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有十五年。
泠瑯相信,即使他們不曾偶然來到這里,她們也有再次站到曠野中的時刻。手臂可以枯瘦,可以遍布傷痕,但只要還有一只能執(zhí)起火炬,便不會晚。
除了少數(shù)孩童,澤布已經(jīng)沒有男性了,但刀疤女人看上去并不擔(dān)心,火光映亮了她消瘦靜默的臉龐,她表達了謝意,說她們會重建家園。
“大山會永遠注視著你們,遠方的朋友,卡爾扎布的每一條溪流,每一棵樹都會指引你們前進。”
鷹棲山在她們的語言里,叫卡爾扎布,意為太陽起落之地。
屬于澤布的新的太陽又升起來了。
火焰燃燒了一整夜,天再亮的時候,深紫與翠綠都無影無蹤,一片黝黑的焦土將它們?nèi)《5栋淌最I(lǐng)說,她們會在那上面種植作物,蓄養(yǎng)牲畜,用混合了族人血肉的土地繼續(xù)繁衍生息。
晨風(fēng)輕拂的山谷中,他們對彼此作別。翻越山丘,一行人站在高崗上,泠瑯聽見身后傳來歌聲。
歌聲不明亮也不高昂,它沙啞而厚重,像極了沉默的山脈,被風(fēng)送著才能傳這么遠。
首領(lǐng)送給泠瑯一張地圖,上面用簡單明了的符號標(biāo)注,依照這個路線,他們回到陳縣需要三天。
泠瑯的手被包裹得像個球,她用這個滑稽的球勉力翻看紙張,生怕走錯了路。
寂生說:“施主何必辛苦?不如拿給我來看。”
泠瑯說:“拿給你,我怕被帶到陰溝里去……大師,你還記得此前的約定罷?”
“什么約定?”
記“我們假裝你未曾被發(fā)現(xiàn),你把會主給的真正任務(wù)透露出來。”
“什么任務(wù)?”
泠瑯放下地圖:“你想裝傻?正好阿綢要練練鞭,阿綢——”
寂生立即說:“施主何必急躁,分別之時,小僧屆時必定如實以告。”
泠瑯看著他笑瞇瞇的面容:“你最好是!”
江琮溫聲道:“大師修的是受苦受難禪,不受上幾句就不肯痛快。”
寂生坦然:“小僧修憎歡惡喜禪,見不得誰在眼前日日情深意切。”
陳阿綢好奇道:“真有這兩種禪?”
泠瑯說:“當(dāng)然是假的!”
陳阿綢抿著唇笑:“聽你們說話好有意思。”
她一路上都牽著泠瑯的手,即使自己力氣也不算大,但依然盡力給予受傷的少女一些幫助。
泠瑯覺得不好意思,但對方執(zhí)意要這樣,就像是昨晚,那雙眼睛認(rèn)真執(zhí)拗地看著她:“泠瑯,我該怎么回報你?”
“我們素昧平生,你卻愿意做這么多,如果沒有你,我的命運不知會如何……我該如何回報這份恩情?”
泠瑯搖搖頭:“不必說什么回報的,阿綢,你反而教會了我很多。”
她低聲:“是我該感謝你。”
四個人在大山中跋涉,沒有來時的艱難險阻,直到最后一個夜晚,天上才下了點細雨。
偌大的洞窟內(nèi),泠瑯在看雨,江琮在閉目休憩,寂生在給陳阿綢喂招。
在旁人面前,他倒是很內(nèi)斂沉靜的模樣,那些無聊的廢話少了很多,站如靜松,坐如臥弓。上挑,橫掃,銀白色的長棍劃出風(fēng)聲,在靜謐洞穴中清晰可聞。
陳阿綢在勉力應(yīng)對,她記憶恢復(fù)了很多,但身手畢竟差了,即使對方只用了三成功力,她堅持了二十招后,已經(jīng)氣喘吁吁,
曼舞的銀蛇呈現(xiàn)出頹勢,終于無力再纏繞,鏘然一聲委頓于地。
陳阿綢擦了擦汗,真誠夸贊道:“大師好棍法。”
寂生念了聲佛,他收棍于袖,忽然說:“小僧去過祁州。”
陳阿綢微愣:“我離開家鄉(xiāng)太久,幾乎快忘了那里是何模樣。”
寂生微笑道:“祁州城內(nèi)是何模樣,我也記不太清了,只記得城外三十里有一片湖,天氣晴好的時候,湖面會有七彩的波光,若有云朵低垂,那云也會映照成彩色。”
陳阿綢思索片刻,隨即也笑道:“您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那是七色湖,湖邊還有個村子叫彩云村,不過——”
她遲疑道:“我有印象,那彩云村之前出了些事,一夜之間空無一人,從此成為荒村,再沒人去那里。”
寂生斂眉垂目,他靜靜注視著地上跳動的火光,沒有說話。
陳阿綢身體乏累,很快便抱著鞭子陷入沉睡,也不管對方有無回應(yīng)。
夜雨未停,葉片和枝條在細雨中摩擦。
洞口邊的泠瑯望著夜色中搖曳的樹影,聽到洞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她扭頭一看,是寂生掏出紙張,又開始書寫他的日志,他寫得虔誠專注,一筆一劃,像在鐫刻什么神圣經(jīng)文。
“大師,阿香是什么樣的人?”她忽然問。
寂生頭也不抬:“是一個很好的人。”
泠瑯笑了聲,她覺得這個回應(yīng)很妙,說了跟沒說一樣。
她悠然道:“我以為你不會吝嗇溢美之詞,說她聰明智慧,武藝高強,貌美可親……”
寂生從容道:“這些都不足以形容。”
泠瑯點點頭:“這句才對味。”
寂生悶頭書寫,筆起筆落,已經(jīng)寫了大半張紙,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記,很多苦要訴。
泠瑯早就發(fā)現(xiàn),這個人滿嘴胡扯,唯有在說起阿香的時候十分坦然,她忍不住又問:“讓我來猜猜,她和你一樣是個殺手?”
“是,也不是。”
“曾經(jīng)是?”
“曾經(jīng)算是。”
“她現(xiàn)在不像你一樣,需要奔波賣命了?”
“是的。”
“她知道你的身份嗎?”
“當(dāng)然知道。”
“她知道她是你妻子嗎?”
“你什么意思!”
泠瑯嬉笑道:“我就是問問。”
寂生冷笑著把紙筆揣進懷里:“我們感情好得很,不像您二位,虛與委蛇,假戲真做——”
泠瑯托腮望著他:“大師,您知道得真多。”
這話意味很深,寂生不會不懂,他走到少女對面開始閉目打坐。
泠瑯輕聲問他:“陪阿綢練招,是因為祁州也是阿香的故鄉(xiāng)嗎?”
“………”
“我見過很多殺手,他們無一例外的無趣麻木,像只知曉聽從號令的機器,武功再高,也不過是厲害點的機器……你和他們很不一樣。”
“怎么不一樣?”
“你會做多余的事。”
“什么是多余的事?”
“殺手不會做的事,就是多余的事。”
“比如?”
“比如我問你這些無關(guān)緊要的話,你卻在回答。”
寂生笑了一聲,他望著雨簾,在幽深的山夜里沉默。
泠瑯輕聲:“我真好奇阿香。”
寂生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而且我要說,你想得很對。”
他平靜道:“想到了她,所以贈出外袍,也因為她,愿意給祁州來的人練習(xí)鞭法。我和其他殺手并沒有什么差別,只是有個人在等,所以愿意做出多余的事情。”
泠瑯知道,這句話還有一個意思,他和其他殺手無異,只是有人在不斷影響他,讓他不太一樣。
佛門不過表象,阿香才是皈依,是準(zhǔn)則,是一個殺手和同類的區(qū)別。
這很有意思,如果泠瑯是在別的時候別的地方,遇見這樣的人,她一定愿意花時間和他交流,喝上一壺酒,聽一聽他的故事。
他們其實算投契,相處也輕松,只是可惜。
泠瑯懶懶地問:“您左肩的傷口還好罷?”
寂生說:“呵呵,我還以為施主不會過問呢。”
“怎么會?我內(nèi)心一直煎熬內(nèi)疚,都吃不下飯。”
“說得好像晚上吃得最多的不是你……罷了,傷口很好,無需掛懷,反正當(dāng)時我也預(yù)料到了。”
“……預(yù)料到了?”
“明凈峰上,你殺層云寺那些人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紅著眼睛,跟個猛鬼似的,手撕活人殘忍至極,比殺手還殺手,誰也攔不住。”
“哈哈……讓大師見笑……”
泠瑯干笑兩聲,左手一涼,是有人輕輕覆住,她側(cè)頭,只見江琮不知何時醒了,正默默看著她。
寂生涼涼道:“江舵主睡得可好?”
江琮頷首:“尚好。”
寂生微笑:“天明之后,便是分別之時,出了這座山,我們便誰也不認(rèn)識誰了。”
江琮柔聲:“如此,有些話便可交代了罷?”
寂生沉默片刻:“青云會有四堂十二舵,十二分舵遍布四海,負責(zé)所轄地區(qū)。而四堂分東西南北,沒有手下可差遣,也沒有地域需坐鎮(zhèn),這四個人只是聽命于主上的殺人利刃而已。”
江琮靜靜地說:“你是北堂。”
“不錯,記你怎么知道?”
“猜的。”
“猜的真好,你自己猜,我不說了。”
泠瑯插嘴:“大師干嘛跟他計較?別理他,我不猜,你同我說。”
寂生哼了兩聲:“春秋談只是幌子。”
他目光落在泠瑯臉上,一動不動:“主上一開始,就只讓我跟著云水刀。”
他此前被江琮逼問出來的說辭,果然真假參半。
泠瑯品味著這句話,她知道這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會主很喜歡玩文字游戲:“原話就是云水刀?”
“是的。”
“什么時候發(fā)布的這一任務(wù)?”
“三月末。”
三月末,正是江琮轉(zhuǎn)醒的時候,那時泠瑯已經(jīng)入侯府三個月。
“所以說,后來在明凈峰,你參與其中只是為了方便盯梢?”
“沒錯。”
“那為何堂而皇之地在人群中現(xiàn)身?就不怕被我發(fā)現(xiàn)?呵呵,實不相瞞,我早就注意到你了。”
“當(dāng)時我也很意外,雖然我并不擅長潛伏,但施主在人群中一直看著我,讓我險些以為自己早已暴露。”
泠瑯笑道:“那倒不是因為這個,我一直看你,只是因為你長得較為出眾。”
寂生赧然:“施主謬贊——江舵主這般盯著小僧是為何?生來俊俏并不是小僧的錯。”
江琮淡淡道:“后來你直接現(xiàn)身,甚至動用其他殺手是為什么?”
“殺手不是我安排的,主上只是讓我配合,包括那些話,也是他讓我說的。”
“那句李如海痛恨青云會,是他讓你說的?”
“不是。”
寂生唇邊笑意隱去:“這是我自己想說的,畢竟人不是生下來就是殺手,殺手在成為殺手之前,不過也是個心懷江湖夢的普通人罷了。”
他輕聲:“天下誰不景仰刀者呢?”
江琮和他對視:“但不是每個人都知道刀者的心思。”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是青云會四堂之一。”
寂生又成了初見那個深不可測的僧者,他目光忽地幽而遠,語氣平淡地像在講述天氣相關(guān)。
“這件事全天下只有我知道,或者說,只有我和主上知道。前一任北堂,是刀尊李虛極的弟子,我說的不是名滿天下的刀者,是另一人——”
“一個女人。”
“我接手了北堂,接觸了她留下來的一些信息,她叫李若秋,不用雁翎刀,只用匕首,不做俠客,卻做了刺客。”
“我無意中見過她的畫像,看你們的表情,應(yīng)該知道我想說什么,她和李女俠,真的非常、非常相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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