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偶聽
無論怎么想都不對。
如果季芳洲所說屬實(shí)，她的確沒有做過殺人奪玉的事，那她逃什么？
雖然不算太女的正經(jīng)小姑，憑著無疾也算得上是東宮的人。這樣的身份求不來太女為她遮掩罪行，還求不來一場公正的審判嗎？誰能那么不長眼，拼死也要朝太女唯一女兒的姑母身上潑臟水？
所以也就是說，要么她就真的殺人奪寶。要么……
她就做出過與殺人差不了太多的事。
“恭迎大小姐回府。”
中門大開之后，李鳳寧甚至沒有費(fèi)事朝迎上來的人看一眼，只扔下一句“我的馬丟了，這匹還給太學(xué)去”之后，便徑自朝里走去。
“是！大小姐請放心，明……”門房此時異常恭謹(jǐn)，行止之間甚至露出了點(diǎn)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意思。可她的話甚至還沒答完，李鳳寧就已經(jīng)走出好長一段路去。那門房也不敢露出曾經(jīng)的嫉憤，甚至還輕輕地松了口氣。
李鳳寧根本沒發(fā)現(xiàn)門房緊張里帶著一點(diǎn)懼怕的反應(yīng)，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沿著回廊朝自己的東苑走去。
現(xiàn)下想起來，她的馬會失蹤只怕也與季芳洲有關(guān)。
要知赤月律法中偷盜是按貨物價值來量刑，皇家之物還要罪加一等。李鳳寧那匹馬本身是御馬，轡頭和馬鞍上又都打著王府的印記，偷上這么一匹大約能用上流刑了。
既然季芳洲是在小巷等她，要確保她必然會經(jīng)常那里，那么弄走馬匹的就必然也是季芳洲。但是看她那副不知道該說是小心還是膽怯的樣子，與大庭廣眾之下盜馬似乎又有點(diǎn)不太符合。
此外，還有……
“小姐？小姐？”身邊傳來一道熟悉的脆嫩嗓音。
李鳳寧眨了下眼，才轉(zhuǎn)頭看向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的那個人。
隨兒……
“你在等我……”話還沒說完，李鳳寧已經(jīng)覺得不對了。
或許是因?yàn)槊质请S這個字，這孩子真是什么事都像她，譬如只把東苑當(dāng)自己地盤，又譬如不出門就不愛掛那些叮當(dāng)累贅的東西。但是此刻看他一身穿戴整齊，而剛才她雖然想著心事，卻實(shí)在沒有見他從前面過來的印象。
顯見他是比她回來得還晚了。
“這么晚。”李鳳寧眉頭一皺。
“一時忘了。”隨兒有點(diǎn)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
李鳳寧沒想把隨兒圈在屋子里，向來是縱著他到處撒歡的。此時聽他這么說也不以為意，甚至沒問他去了哪兒，“下次叫府里的車跟著你去。”
“小姐……”隨兒側(cè)頭看了她一會，“今天考得不好嗎？”
“那個還好。”李鳳寧被他一句話勾起心思，頓時眉頭又皺緊。
“哦。”隨兒簡簡單單地應(yīng)了聲，然后就安靜了下來。除了他越走挨她越近之外，他就只是與她一同朝前走去。
于是，反倒勾得李鳳寧朝他看了眼。
如果是梓言的話，是不會就這么停下來的。即便明知她不想說，梓言也會再多說一句，如果不是“別擔(dān)心”就是“餓不餓，想吃什么東西”。而那個自說自話了十年之約的人，大概會單刀直入地說你在想什么。
唯獨(dú)這個自小在她身邊長大的孩子卻不會問。他會表達(dá)他的關(guān)心，卻永遠(yuǎn)都不會試圖從她這里引出點(diǎn)什么話來。他從來都不需要她費(fèi)神，不需要她防備。也所以，因季芳洲出現(xiàn)而來的迷霧，那一片將她吞噬進(jìn)去的濃稠黏膩突然就消散得一干二凈。
隨兒比她略矮一點(diǎn)，剛剛過了她的肩膀。他一低垂下眼睛，李鳳寧就看不見他的表情。正當(dāng)李鳳寧奇怪的時候，手心突然觸及一片溫暖柔膩。
隨兒牽住了她的手。
李鳳寧一怔。隨兒他是當(dāng)?shù)艿軄眇B(yǎng)的，于是超過七歲之后，便照著不同席的規(guī)矩開始減少身體上的接觸。這樣手牽手走路，她還真不記得上回是在哪年了。
隨兒見她沒松開，立時揚(yáng)起臉給她一個笑容。而剛剛因?yàn)殂渡穸艘粫睦铠P寧話到嘴邊又咽下去。
“小姐，李鸞儀回來了。”隨兒的聲音里帶著明顯的厭惡。
“嗯？”李鳳寧甚至沒有立時反應(yīng)過來，好一會才道，“嗯。”
李鸞儀被她弄進(jìn)了太學(xué)。因?yàn)榍镩澯玫氖翘珜W(xué)的地方，于是從八月初一放了假，應(yīng)該要到中秋結(jié)束才會復(fù)課。李鳳寧因前些日子宮里賜了筆墨下來，一直閉門讀書。整個王府里鮮少有人不知道這姐妹兩不合的，東苑更加沒有想用這個煩她。于是等到今日考完，隨兒才提了那么一句。
“她在求殿下許她不用去太學(xué)。”隨兒的厭惡里添上了一點(diǎn)煩惱。
這孩子倒是記得她的話呢，送李鸞儀去太學(xué)其實(shí)是坑她不是幫她。
不過，她那個異父妹妹才進(jìn)太學(xué)多久，四五個月而已吧？
“她能蠢成這樣，”李鳳寧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并非良善的笑，“還真是不容易。”
隨兒轉(zhuǎn)頭過來，一臉有聽沒有懂的疑惑。李鳳寧不想在東苑外跟他細(xì)說這些。隨兒見她沒再答話，雖然依舊不解卻也只抿了下唇就不再問了。
隨兒轉(zhuǎn)頭回去的時候，李鳳寧目光一滑，看見他腰上的帶扣。
木制的，雕工雖然精細(xì)，但材質(zhì)卻只是一塊極普通的木頭，連漆都沒上過。
李鳳寧眉頭一皺，腳下就是一頓，“這個哪來的？”
隨兒對妝扮極不上心，也就是她親手買的還會戴一下。李鳳寧在這方面從來不惜銀子，自然也不會買這么粗劣的東西。
隨兒先是一愣，順著李鳳寧的目光朝下看，才恍然，“這是孟溪做的。”
“孟溪？”李鳳寧一愕，抬眼看向隨兒。
隨兒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的表情非常坦然，一雙烏黑的大眼睛就這么看著她，仿佛人家送他如此貼身之物是份屬平常，他收下來立刻就用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一瞬間李鳳寧心里升起一種淡淡的不舒服。
她硬生生地把這種感覺忽視過去，盡量用平常的語氣說：“你經(jīng)常去找她玩？”
“是啊是啊，”隨兒說起孟溪的時候，聲音里露出一點(diǎn)明顯的興奮，“我還是第一次遇見跟我一樣會算的人。”他頓了下，“不過她還會做好多東西！上次我說沒見過指南車，她就做出來給我玩。”
“玩的時候就把帶扣弄壞了？”李鳳寧拖長了聲調(diào)，幾乎連她自己都分辨不出其中是什么情緒。
隨兒又是嘿嘿一笑。
“小姐，”或許是因?yàn)闆]看著臉，又或許只是因?yàn)樘两谧约旱那榫w里，隨兒似乎完全沒察覺到李鳳寧的異樣，“孟溪她很可憐的。”
仍舊是一副聽來故事想要和她分享的樣子。而他的手被她握著，走路時身體依舊挨著她。
或許，只是她想多了？
“她娘原來是江夏的市令，去鄴城巡查的時候被山匪殺死，但是江夏府衙卻說山匪太多，剿殺不完。”隨兒說，“孟溪就想在鄴城造水車。她說只要那邊能種出糧食來，就不會所有人都把生計(jì)押在賭石上，周圍的山匪也就不會那么多了。”
隨兒的語氣聽上去有一點(diǎn)崇敬的意思。如果這些是實(shí)話，那么這種想要消滅“山匪”的存在本身而不是殺人泄憤的報仇方式也可說是為國為民又光明正大了。
李鳳寧也明白，這不過是孟溪還沒放棄進(jìn)工部翻看卷宗的想法，透過隨兒的口再求她而已。但是李鳳寧想的卻不是這個。
赤月偌大地方，總免不了有山賊水匪，各地也有各地的緣由，盜匪一類有些是滅不盡，還有一些是滅不得。
但市令是什么？
市令不止是官府中派下去管理百姓市集和買賣的人，更重要的是，市令是一個“朝廷命官”。
一個官員，即便品階是低到不能再低的從九品，那也還是個代表著朝廷威嚴(yán)的官。而通常情況下，對于剿滅殺死過朝廷命官的山匪但凡有點(diǎn)遲疑，就算是涼州太守那樣的官也會被彈劾到死。
但是“山匪太多，剿殺不完”……
李鳳寧突然覺得這件事應(yīng)該與季芳洲的出現(xiàn)有很大關(guān)系。
“小姐，”隨兒在拉她的衣袖，“小姐？”
“嗯？”李鳳寧轉(zhuǎn)眸看他。
“我能再去找孟溪玩嗎？”
他的眼神里充滿期待。
一瞬間，鄴城與季芳洲什么的都瞬間消失。李鳳寧的眼里只剩下站在她面前，仰著臉等她回應(yīng)的少年。
“這么……喜歡她？”李鳳寧聽自己慢吞吞地問了那么一句，不知為什么她的聲音比平常輕了許多。
隨兒眉頭一跳。
但這一回他即使能察覺到李鳳寧的情緒，卻也顯然沒法仔細(xì)分辨。
他遲疑了好一會，最后才緩緩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一種窒悶的感覺彌漫了上來，漸漸的由輕到重，一點(diǎn)都沒有逐漸緩和下去的趨勢。
“想去，”李鳳寧長長地吐了口氣，也只不過是稍稍緩和了一點(diǎn)那種窒悶，“就去吧。”
說完，她就牽著隨兒的手繼續(xù)朝東苑走去。
原來……
不是她想多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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