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花園
從孟溪和蕭令儀那里回來后,李鳳寧去了后花園。
近半年來,有了想不通的事她倒是更喜歡與宋章聊聊。不過月前宋章的一家大小終于來了,所以她只在白天留在王府。現下天色已暗,即便還沒出府門也快了。于是李鳳寧照著她的舊習,踱著步子慢吞吞走進后花園里。
現下讓她猶豫不決的,當然是孟溪所求之事。
簡單來說,涼州鄴城地形特別。因為高踞山崖之上,所以即便崖底有條大河,日常和耕種還是非常缺水。孟溪認為水車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是鄴城縣令不知是真的無能還是假意推脫,一直沒有準信。于是孟溪便自己籌措了盤纏進京另求他法。她知道李鳳寧是誰,于是就對李鳳寧提出請求,借閱工部所有關于水車的營造記錄。
有那么一手做沙盤的手藝,李鳳寧倒是不懷疑孟溪真能設計出適合鄴城的水車來。而事實上,連宮內秘藏的典籍她都能隨意翻看,工部的記錄她甚至都不用去求陛下就能拿到手。
但,這件事她能做嗎?
李鳳寧腳下一頓。
魏王府既是親王府,后花園占地非常大。花木扶疏之后是小橋流水,匯成的水池中不止養魚還有假山,假山上還高矗著一座寬敞的涼亭。以前李鳳寧最喜歡的就是坐在涼亭里俯瞰花園,圖個視野開闊與耳根清凈。但是自從目睹李鸞儀帶了一群小侍在涼亭里嬉鬧之后,她總有那么幾分膈應,漸漸的連后花園也不來了。如今她妹妹在太學里,她下意識地就朝這里走,卻在跨上臺階的第一步后,結結實實地一愣。
涼亭里有人。
金上帶玉的發冠,繡著鳳凰的腰帶,垂下的大袖將璃裾的水晶珠子遮去一半,剩下珍珠沖牙在瓷鼓的牡丹紋上輕輕滑動。
即便一個人在花園里,她還是穿成一副能隨時都御前奏對的模樣。
對了,她還捧過手巾給陛下呢,卻從沒見過她衣衫略有不整的樣子。握著她的手教她寫字,生病時在床邊陪她,乃至于每日的晨昏定省,這些母女間最平常的事,對李鳳寧來說是一片空白。李鳳寧常常想,到底是她沒有這些溫情呢,還是說……
只是對她親切不起來呢?
這個想法的本身彌漫著一股熟悉的陰沉,李鳳寧努力甩開這個念頭,然后打算轉身。
“鳳寧?”但是,或許她站在這里太久了,即使側對著她的人也終于發現了她的存在。坐在涼亭里那個人轉回身看著她,她的聲音里充滿了訝然。
既然被看見了,就不能掉頭走。李鳳寧只是在一瞬間的猶豫后就踏上臺階,沒幾步后到了涼亭里。“母親。”李鳳寧低頭見禮。
“剛回來?”
李端的語調,非常地平和,平和到了李鳳寧覺得陌生的地步。也于是,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反應,呆立了好一會才干巴巴地應道,“是,剛回來。”
“聽文馳說,你去見朋友了。”李端卻仿佛沒有發現異常似的,她語調繼續平和著,然后順手就從桌上另拿了一只干凈的杯子,放在身邊的座位前。
李鳳寧眨了眨眼,看著那只空杯子。
這是,叫她坐下來的意思?
或許是李鳳寧呆站著始終沒有動,李端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補了句,“還站著干什么?”
李鳳寧只能坐了。
涼亭雖然不小,卻放不下太大的桌子,一個人坐著不覺得,等李鳳寧一坐下就覺得地方小了。即便她正襟危坐,雙腿肌肉繃緊,卻還是不可避免地碰到了一點李端的腿。
反應過來自己碰到的是什么,李鳳寧頓時渾身一僵。她不想李端發現,慌不迭地抓過茶壺,本想先替李端續杯的,卻因為動作過猛晃了茶水出來,弄濕了自己的衣袖。
“這么大了,還毛毛躁躁的。”李端的語氣頓時就不若剛才平和了。
這個聽著倒是熟悉了。
李鳳寧抿了下唇,下意識抬頭看向李端。
她好像,從來就沒離她這么近過。
一年里大部分時間都離她有幾千里遠,偶爾幾次“交談”也站得極遠,李鳳寧突然發現,李端眼角開始有了細細的紋路。
不,不止是眼角。
還有唇角和眉心。
對了,李端與太女姐姐同歲,她們兩人一人年頭,一人年尾,今年都已經……
四十二歲了。
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侵襲上來,瞬間掃平了那些熟悉的陰暗。李鳳寧不由得想起陛下似乎無意,宋章肯定有意說過的話,李端在燕州并不清閑。
“皇姐總說你聰明伶俐,怎么到我面前就呆了?”李端似乎有點不高興了。
或許是因為她們母女間從沒有過這么平和的相處,又或者只是因為震驚于那個“李端也開始見老了”的事實沒有回過神來,李鳳寧下意識地說:“有人求我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應。”
“什么事?”李鳳寧是掩飾,李端卻問得自然。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的李鳳寧頓時懊惱起來,但是話都說了第一句了,不見得這個時候停下來。從如何遇見孟溪,到鄴城的情況,最后是她的請托,李鳳寧一邊說著,一邊卻索然無味起來,想也知道李端是個什么態度了。
但是當她終于停下來的時候,李端雖然眉頭皺緊,卻沒有立刻喝斥或者責罵她。“你,”她雖然臉色沉肅,語調還沒偏到斥責那里,“是怎么想的?”
不得不說,李鳳寧相當意外。
“孟溪有一手做沙盤的本事,再加上人品似乎還不錯,”李鳳寧道,“我想把她薦給太女姐姐。”
說實話,無論是因為陛下疼她,還是沖著她魏王嫡長女的身份,求她的人相當不少。李鳳寧從不輕易答應,但偶爾也會挑揀著不相干的做些順水人情。如今乍看上去,孟溪至少人品正直,所以在看見那個栩栩如生的沙盤時,李鳳寧就想把她薦上去給太女姐姐。
“但是替她借閱記錄的事,我不想做。”看著李端明顯的不贊同,“鄴城縣令未必就是惡人,況且還有涼州太守在。”
乍聽上去,造個水車的確是件有利民生的好事。但實際上,誰知道鄴城的縣令是為什么一直在推脫?這個孟溪即便在京師能一聲不吭,但是回鄴城卻肯定是要做事的。她但凡來一句“魏王府大小姐都同意的”,就是直接把鄴城縣令架在火上烤。到時候那個縣令到底是允還是不允?如果她不允,是因為鄴城確實有難處做不到呢?
退一步想,只是這鄴城縣令怠惰,造水車的確沒有任何壞處,那么涼州太守又會怎么想?鄴城縣令是歸她管的,魏王府的封地又在燕州,兩地根本不相統屬。李鳳寧去管鄴城的事,是她這個乳臭未干的丫頭自己喜歡多管閑事,還是在傳達一個陛下對涼州太守不滿的訊息?
李端沒有立刻開口。她看著她,眼神里閃動著一些意外,然后突然來了句,“若此人從燕州來呢?”
“……燕州?”
燕州臨海,南邊又是朱河,自然不會有田耕缺水的地方。
不過即使燕州有個像鄴城那樣的地方,李鳳寧也不會伸手沾這回事。燕州不止有燕州太守,還有李端,哪里輪得到她來憂心?李鳳寧但凡動一下,大概就會被罵個狗血淋頭了。
許是李鳳寧的表情太過意外,李端便又解釋了一句,“你總歸要去燕州,如果這個孟溪說的是燕州呢?”
總歸要去燕州……
是什么意思?
一瞬間,李鳳寧發覺自己完全不能理解李端的意思。但是當她看著李端一副理所當然天經地義的表情時,又覺得自己單純是聽錯了。
如果孟溪所說的地方是燕州,以及,她總歸要去燕州。
燕州是魏王的封地,如果李鳳寧去燕州,那么只有可能是在她繼承了封地,也就是說,她承襲為魏王之后。
強烈的情緒瞬間噴涌,堵得她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太女姐姐和姐夫,小六,乃至于梓言,人人都在勸她盡快坐實世女的名頭,但是在李鳳寧看來,李端根本就是屬意李鸞儀,而不想讓她繼承魏王。她的母親只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請封一個生父僅僅是小侍的庶女而已。畢竟世女又不是太女,何況承襲還要降格。了不起一個魏郡王而已,李端有必要殫精竭慮精挑細選十幾年還定不來么?
但是如今這句話,李端的確是在暗示將會讓她承襲。
她是哪里又不夠上進,還是李端有什么要她做的,逼得她親娘非得出動承繼這么大的餌來誘她?
意外,驚訝,甚至酸澀和憤怒,所有的情緒糾結纏繞在一起,讓李鳳寧一時之間根本無法再去看著李端。
但是李鳳寧低下頭的沉默顯然被李端解讀成了另外一種意思。“一地有一地的風俗,只要還有人住在那里,就必然有解決之道。貿貿然造了水車,或許能解農田缺水,但是卻也可能斷人生計。”李端說,“照你所說,這水車必然耗費巨大。但是水車能不能一勞永逸,眼下卻只是那個孟溪的推想。萬一她錯了呢?到時候府衙就必須承擔后果。”
李鳳寧初時不想讓李端察覺自己的情緒。離李端那么近,她甚至不能咬牙切齒和握緊拳頭,于是只能刻意切斷自己的思緒,將自己的全部心神放在李端的話上。而聽著聽著,她漸漸被吸引了過去。
“鳳寧,你不是普通人。”李端的聲音沉了下來,帶上明顯的斥責之意,“遇事,不能想著不得罪人。”
她哪里想的是不得罪人?
反駁差點就脫口而出,被她硬生生咽了回去,刺著她喉嚨,一路扎著落進肚子里。
什么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她如今姓李,就必須要顧忌著涼州太守。歷來沒有朝廷越過州郡直接管到縣衙那里去的事。上下不分,必然會亂。
“那我再去想想。”李鳳寧生怕自己一開口只能說什么不中聽的話,她見李端似要再開口說話的樣子,忍著氣開口道,“將近晚膳,母親想是該回去了。我回府之后直接過來,先回東苑換衣裳去了。”
李端先是一怔,隨后眉頭一皺,臉色沉了下來,但是她居然什么也沒說,只點了點頭道“好”。
李鳳寧巴不得她這一聲,立刻起身像是有什么東西追她似的離開了后花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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