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幻夢幽境 上
則音燒得厲害,不住地說著胡話,像是在叫著誰的名字,聽不真切。申屠宛托小二去請大夫,只是下雨天,大夫沒法立刻趕來。申屠心中著急,不由懊悔自己平日里跟著師父沒學點醫術。銀潭嶺上什么靈丹妙藥沒有,加上她金剛之軀,病痛災疾很少找上門來自討沒趣。
眼下她身邊只有兩顆息神丹,可暫時降熱。她坐到床邊,將則音的頭枕到她的腿上,給他喂下了一顆息神丹。
重新放平他的身子,剛轉身要去換些水,滾燙的手就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剎那間,申屠宛的眼前閃過無數畫面。她神色一驚,反手抓過則音的手,那些畫面像潮水一般洶涌而來,要將她淹沒,申屠宛將手松開,回憶的潮水戛然退去。
“幻夢么?”她低語。
幻夢顧名思義,迷幻夢境是也。會幻術的人,可以施展幻夢迷惑他人,而在其神志不清時,也會出現被幻夢反噬的情況。他們會迷失在自己的夢里,甚至被囚禁其中。此時,有心的人可以輕而易舉地闖入幻夢者的夢境之中,探其心中所想,甚至,為所欲為。無論是施術者還是闖入者,一旦在幻夢中遇險,那便再也無法回到現實世界了。
會被囚禁在幻夢的人,往往都是施術高手,申屠宛看向則音的眼神多了一分訝異。
她思量片刻,起身拴緊門窗后再度坐回榻邊。
私闖幻夢這種事說來有些不道德,畢竟是偷看人家的心思。但萬一則音困在幻夢中迷失了自己,就再也回不來了。與其坐等高燒不退的他自己醒來,不如她親自去一尋他的靈識。
她輕輕握住了則音的手。
恍惚間,申屠宛來到一片海灘,她的腳背浸泡在海水中。從來沒見過大海的她,被這遼闊之景深深震撼,海風吹拂,她一時竟忘記自己身在何處。
“公子!公子!你不要走這么快!”
少年的聲音自背后傳來。
赫然一驚,她竟然也差一點丟了自己的意識!
她回過頭,看到兩個十歲左右的少年人快步走過。
走在后頭的少年珠圓玉潤,一看就是錦衣玉食的大少爺。而前面步履匆匆的美少年,神態清淡,唇角似天生帶著笑,腰間垂著一柄漂亮的珊瑚笛,一眼就能認出來,這不是則音還會是誰?
兩人從她身邊走過,好似完全沒有看見她。
她緊跟其后。
“則音公子!你走得太快,我要跟不上啦!”圓潤的小少年一屁股在地上坐了下來,“我有話和你說,你走這么快——走再快——也甩不掉我的啦!!”
貌美的少年回過身,雙眼中掃過一絲不快:“三少,您的感激我就收下了,其實我只是路過,順手從那些歹徒手里救下你罷了,結拜一事,不必再提了。我還要去找我師父,告辭。”
“你是害怕那些歹徒么?他們是我爹早年的仇家,我徐三少從小見過無數惡人,從來不怕!今天你不救我,我也能把他們都打敗了!以后誰來你都不用害怕,成了我的兄弟,我們徐家就會保護你。”
“我沒有害怕。”
胖三少一聽更不高興了,嘟囔肥厚的嘴唇,猛踢沙子耍無賴:“那是為什么呀?和我結拜,你就是東華徐三少的好兄弟,你的面子就比這東華的大海還要寬廣,你為什么不樂意?我徐三少最喜歡廣結天下英豪了!”
則音蹙眉道:“因為我不是什么英豪。”說罷轉身大步走開。
胖三少立刻跳起來,拍拍屁股追了上去。
申屠宛不由汗顏。看來這萬人迷是從小養成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氣質也不是一朝一夕練就的!
她跟了一路,胖三少嚷嚷了一路,聒噪得申屠宛恨不得用刀柄敲爆他的腦袋——當然,申屠宛是修真人,這么殘忍的事,她也只是想想。更何況,她絕對不會這么對待孤月刀。
小則音最終妥協了,答應與他結拜,胖少爺喜滋滋地說要去張羅一番,邀他一個時辰后東山山廟相見,一蹦一跳地跑開了。
雖然那胖三少不討申屠宛的喜歡,但他執著的勁頭和她還有幾分相似,看見則音最后點頭的那一刻,申屠宛也情不自禁地笑了。
只是,那小少爺走了沒多久,則音就向另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走了。
申屠不由替那小胖少爺惋惜,看來是要空等了。
“則音?”她試探著叫了一聲,想看看眼前的則音究竟是回憶中的幻象還是真正的靈識,他卻絲毫沒有反應。她又跑到則音面前揮揮手,拍拍肩,他始終沒有回應。看來,這只是一個幻象。
要怎樣才能找到則音真正的靈識呢?——她也沒有頭緒。
就這么跟著小則音走了好一會兒,突然之間,則音停下腳步,一路向東山狂奔而去。
申屠宛不知發生何事,但觀則音神色,心中只覺不妙。
到東山山廟的時候,她就聞到了一陣刺鼻的血腥味,心下一沉。
則音背對著她,停在廟門口,小小的身子在顫抖,山廟就在眼前,卻邁不出沉重的一步。申屠宛繞過他走了進去,卻見極致慘狀,不由掩目驚呼。
方才還神采飛揚的小胖子,此刻只余一灘血肉,滿身刀傷,一柄長劍橫穿他的腦顱,將他的頭釘在地上,血液和腦漿流了一地,染臟了他華麗的衣裳。
如此慘狀,申屠宛不忍再看,只得背過身去。
則音怔怔地走到胖少爺的尸體邊。他兩眼直直地瞪著他被刺穿的頭顱,面色發白。他緊咬著唇,極力忍下眼中的淚水,用力地抽鼻子,最終眼淚還是掉了下來,他一下子雙膝跪地,將臉埋到草堆中,抽泣:“如果我不救你就好了,你可以自己逃出來的……對不起……”
申屠宛只感覺心中一陣疼痛,想要出言安慰,卻是無言以對。
他哭了好久,突然,一陣匆匆的腳步聲趕來。則音急忙躲到了山廟口老樹后。。
“兒啊!”沖進山廟的中年男子一下跪倒在地,嚎啕大哭,“是爹害了你啊……”
直到他們將小少爺的尸體抬出山廟,緩緩走上回家的路,他才從樹后走了出來。
他吹奏起珊瑚笛,送故人離去,凄婉的曲調幽幽流淌,哀悼著逝去的人,哭訴著少年的心傷。
申屠宛追了上去,周圍場景突然一變,白雪皚皚。
漫天大雪中,有個人影倒在雪地里。
她跑上去,果然是年少的則音。她著急想把他扶起來,卻見一個小女孩兒踉踉蹌蹌跑了過來,一邊跑一邊喊:“爹爹那里有個人!”
這又是一場回憶么?那她依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在一旁看著。
小女孩兒和她瘸腿的老爹將則音抬回了他們的小木屋。
那瘸腿的老爹是個山里樵夫,會點醫術,小女孩兒幫著他,一起照顧昏迷不醒的則音。好不容易則音醒了,迷迷糊糊地說:“阿離……”
“阿離是誰啊?”小女孩問。
他看看四周陌生的環境,神色有些迷茫,小女孩便把在雪地里發現他,救他回來的事情解釋了一下。
他神色一暗:“我不能待在這里,我要離開。”
“你現在不能走!”小女孩把他按在床上,“你病得那么重!”
“我……我必須找阿離去,她去給我找大夫了,三天都沒有回來,一定是出事了!”他神色焦急,推開小女孩,拼命掙扎著想要走出屋子,卻一個趔趄摔在了地上。
瘸腿老爹用拐杖狠狠敲了一下他的頭,道:“病成這樣還跑到雪地里去,真是不要命了!就你這尋死覓活的樣子,一定比那阿離先見閻王爺!”
“我不能留在這里,老爹,我是個災星,你讓我在外面自生自滅吧!”他爬到老爹的腳邊,“求你了,別救我!”
“小少年,你倒很有意思!我問你,那阿離,是你的什么人?”
“她是我師父……”
“哦——”瘸腿老爹意味深長地說,“老爹我怎么也是半個郎中,就這么見死不救,他日見了閻王爺,還得下地獄。你那師父若是活著,也定會責怪老爹我鐵石心腸,你就安心養傷,等你傷好了,就離開找你師父去,老爹我才不會留你!”
則音執意離開,瘸腿老爹堅決不準,奈何則音病重無法反抗,被強硬地留了下來。
“大哥哥,我和爹爹出去給你找吃的哦,你在家里乖乖的。”小女孩兒跑到則音床前,和他揮揮肉呼呼的小手,跑出了屋子。
他們剛一關上門,整座小木屋剎那間安靜了下來,靜得嚇人,連屋外的烈風吹打門窗的聲音都聽不見。
但這長久的寂靜,讓申屠宛的心漸漸砰砰直跳。她摸不準到底是過去了多久,一個不好的預感突然竄了上來。她走到榻邊,只見則音凝視著床梁的雙眼空洞無神,眼珠一動不動。
申屠宛被這恐怖的眼神嚇到,倒退了一步。
時間是定格了么?
為什么?是要發生什么可怕的事了么?
她沖出小木屋,順著雪地里的腳印一路尋找。
終于,鮮血淋漓。
十幾頭野狼漫步在已經被啃得只剩一堆骨頭的尸骸周圍,瘸腿老爹的拐杖落在一旁。大雪天,區區兩個瘦得像干柴一樣的人,怎么可能喂得飽它們。
一想到則音稚嫩的臉上那空洞蒼茫的眼神,她的心中疼痛難忍,呼吸都有些困難。
忽聞一聲凄厲長嘯,她猛地回過頭。則音面目驚惶,受傷,他的眼睛布滿血絲,殺氣騰騰。這樣的則音,申屠宛從沒見過,不由呆愣在原地。
野狼們被他的嘶吼刺激,也厲聲嚎叫起來。
他拔出一把短刃,沖進了狼群之中,,一刀刀直直劃向野狼的喉嚨,殘暴兇狠,鮮血四濺。
十幾頭狼,不多時,全數嗚呼。
她震驚,心痛,胸口就要爆炸了。
她不喜歡這樣猙獰的則音,這樣可怕的則音,她想看他溫暖的笑,她想觸摸他溫柔的手。可是,她想起他的疏冷——他給她的笑容,有幾分真心?
他最終摔倒在雪地中,突然爆發出來的力氣此刻全部被抽空,連呼吸都困難起來。
淚水成串滑下,則音突然嚎啕大哭起來,哭得那樣撕心裂肺,那樣痛徹心扉。雪野之上,只有少年痛到極致的哭聲,徘徊山際。
“則音,起來吧,離開這里——”
眼淚奪眶而出,她輕輕搖晃他的身體,他卻渾然不覺。
哭到再也哭不動了,他勉強站起身,他將一地骸骨抱起來,帶回小木屋的院子里埋葬。
待事了,他取出珊瑚笛,在他們父女倆墳前吹奏一曲,便緩步走進了風雪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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