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圖書館
嶄新的藍色上衣,前襟的紐扣在燈光下散發著金屬光澤,卻沒有起伏的痕跡。
那胸膛仿佛不會呼吸。
尼爾的手還放在陳舊厚重的校史上,指尖正抵著奧恩圖書館的這幾個字,微微的顫抖,似乎是在告誡這具//肉//體的主人不該讀到這里。
但他已經讀到了這里。
身周空氣像是凝固了一般寒冷而粘稠,天花板上的白熾燈并不能給人帶來安全感,反而成了可恥的幫兇,肆無忌憚的暴露著他的一舉一動。仿佛只要動錯一下,他就會陷入某種難以想象的可怕境地,以至于□□里最無法克制的沖動被毫無保留的喚醒。
跑!
快跑!
現在就跑!
哪怕是死也要離開這里!
恐懼在腦中瘋狂叫囂,試圖通過無孔不入的恐嚇,威脅四肢從□□里汲取更多血液來積蓄力量逃跑。
心臟也盲目無知的在胸腔跳動。
代表理性的額葉區陷入失血的空白。
像是翻了肚皮的鯊魚。
尼爾沒有動。
在他看到那些看似瑣碎,實則令人費解的文字時,恐懼就已經開始壓迫理智了。
但現在不是反思的時候。
進化心理學說,
恐懼是人類面對威脅的防御機制之一。
篝火旁的智人可能憑借著這種古老而強烈的情感,躲過一次又一次滅頂之災。
今天他無數次收到這種來自基因深處的提醒,又一次又一次強行壓下這股恐懼,不肯放任它來支配理性。
他的優越感,向來都源自智性過人。
絕不肯放任自己淪為蟲豸一般的生物在這種場景里不顧一切的向外奔逃而去。
他的眼睛甚至還在打量。
在嶄新的藍色工作服上尋覓著纖維紡織的痕跡和棉線來回的紋路,試圖找出不同尋常的地方,給理性提供判斷的支撐。
然而這一切徒勞無功。
這件衣服與胖女士穿得一模一樣,甚至衣料邊縫處絲線散脫的程度,都代表著它們出自一種拷邊機。
“呼——”
尼爾緩緩閉上了眼睛。
他能感受到,面前的這個不知為何的生物正在任由他打量并等著他的回應。只要他愿意,他甚至可以抬起頭看見它的微笑。
和善可親的微笑。
身體里那股言難以言喻的毛骨悚然,愈發瘋狂的催促他逃跑。
他是該離開這里,但絕對不是逃跑。
尼爾睜開眼,回頭看向校史,狀若無知無覺,手里翻動書頁。
它還在身邊看著他。
尼爾旁若無人的開始讀校史,他可以讀到最后一頁,也可以讀到第一頁,只要他想,他就永遠不會讀完這本書。
因為閱讀是自我的行為。
也許,在六個月過后,會有個人罵罵咧咧的踏入地下書庫,埋怨著四周的灰塵,拿笤帚掃落蛛絲,然后震驚的發現,重重書架的椅子上座著一具腐尸,至死還在翻動著校史的書頁。
潰散的思緒阻止著他的閱讀,尼爾只能任由文字過眼而不入。
他想到幼時在山村里跟外婆的日子,所有成人都離開這里去往城市,就比如他不知姓名的父親,和一去不復還的母親。
蟋蟀在夏夜里聒噪。
他從外婆的籃子里撿起一顆蒲公英,吹散出書本上所說的家庭,他坐在當中,面前有一個小蛋糕,而父母在他身邊,催促著他吹滅蠟燭,許下生日愿望。
蒲公英在夜風中散落。
他從灶臺前的板凳上起身,去屋里炕上推醒外婆,跟她說,他想要一個小蛋糕。
可卻沒有推醒。
于是他懷著戰栗的腳步,穿過老屋廢田和月光下的林子,呼喚墓碑上的姓名,只希望與死者大聲談論過往,卻沒得到回音,像是散落的蒲公英。
身邊蟋蟀在夏夜里鼓噪。
“咯吱——”
這是腳步踩在木地板的聲音,也是獨自在家時天花板上傳來的聲音。
足夠隱秘,也足夠清晰,更足夠讓人浮想聯翩而坐立不安。
似乎有根弦繃得要斷了。
尼爾的頭在痛。
他卻更加清楚的認知到那個聲音意味著什么,是他自己在臆想著恐懼。如果他敢放任身體,任由恐懼支配,拔腿向外面跑去,一定會有事情發生。
這個事情可能是好的,可能是壞的。
他不會去賭。
因為事情有變壞的可能,不管這種可能性多小,它總會發生。
這是墨菲定律。
感謝它的太過知名,讓每個魯莽的人都知道不要輕舉妄動。
尼爾垂目,把校史又翻了一頁。
“1921年秋,我校教授桑德拉·巴倫,迪恩·斯托克和彼得·戴利奧特,利用廣博的學識幫助居民免于遭受極端少見的氣象災害,獲得地區法庭嘉獎。”
他讀得很認真,像是開蒙的稚子。
手指在墨跡脫落的字行間移動,眼睛緊盯著泛黃的書頁,直到耳邊又傳來了翻動書頁的沙沙聲。
還有桌椅挪動的碰撞聲。
尼爾直接站起身,毫不猶豫的從椅子上離開,向敞開的鐵門走去。
他腳步急促,卻也放得極輕,不肯發出稍大的聲響,而狹窄的樓道里漆黑一片,前方沒有半點的光亮。
黑暗吞噬了一切活物。
尼爾在寂靜里,借著書庫內的微光看見墻壁上的開關。
燈,要打開嗎?
當然不要。
無論哪種蝴蝶,只要是一只蝴蝶,都難以承受自己引發的暴風雨。
尼爾走上樓梯,身體緊貼著右側墻壁。
他不知道靠左走會發生什么。
他也不想知道。
月光透過彩色玻璃照在地上,鋪散出許多顏色的光暈,使得中殿內靜謐而夢幻,仿佛是哪個小女孩的夢境。
尼爾額頭滿是細密汗珠,濕透的黑發貼在毫無血色的面頰上,顯得本就白皙的肌膚愈發蒼白,整個人仿佛透明一樣。
他走過圣壇。
兩側閱讀區空無一人,只余下拜訪整齊的桌椅在那里,而墻壁上掛著時鐘正正好好指向九點。
但……
尼爾抬起頭,透過開向天際的玻璃花窗看到圖書館圓頂上幾只白鴿影子。
它被鴿子弄壞了。
所有鐘表都停在無夢的時刻。
尼爾低頭看向自己的手表,滴答轉動的時針和分針,像是在被不知名的力量束縛住了,猛烈的顫動著,左右掙扎著,卻無法移動半分。
“書塔于晚上九點準時落鎖,請確保身上至少有兩塊懷表。”
事情脈絡驟然清晰。
因為圖書館里必然會壞掉一個表,所以菲利普校長才在信件上這樣說。
后來有人在這里放置了一座石英鐘。
學生只需要攜帶一塊表就好了,直到六七十年前,這座鐘被鴿子弄壞。
但是……為什么兩張須知都被棄用了?
尼爾穿過空曠中殿,一只手撐在金屬閘機上,身姿利落的翻越了門禁欄桿,來到形制古老的木門前,伸手推去。
“哐當——”鎖頭碰撞的聲音。
圖書館的門被人從外面鎖了,這種合情合情合理的事情,在今晚格外荒唐可笑。
尼爾笑了。
他站在大門前,只有兩條路可以選擇。
要么寄希望于圖書館內的這些古怪,與建筑的教堂形象有關。他現在跑去圣臺坐下就諸邪避退,可以安穩等到天亮。
要么去安全通道,那里的門按照消防要求是可以從圖書館內打開的。
尼爾轉身看向幽深的回廊。
唯一問題是他需要路過地下書庫。
至于選擇?
這根本不需要猶豫。
第一純屬神志不清的妄想,他得多么自作聰明才會跑去神壇,在那里坐以待斃。
如果圣壇有用,恐怕兩份須知都會在第一條寫:如果館內發生意外事件,無論是什么,都請速去圣壇等待。
現在他唯一知道的意外相關,就是去尋找阿蒂奇先生……
希望今晚不用看見阿蒂奇先生存在。
尼爾調整呼吸,向回廊走去。
腳步聲在空曠無人的中殿內回蕩,卻有一種詭異的安全感,伴隨著他穿過回廊里雕刻著不同古代神祗的石柱。
從早期的半人半獸到近代的純粹人身
各個都精美絕倫,恍若活物。
尼爾踩過它們的影子,就像踩過先民從古至今的渴望和恐懼,黑暗將這些影子拉扯得猙獰可怖。
地下書庫的那道鐵門半掩著。
“喀嚓——”
有什么東西在咀嚼骨肉。
尼爾聽見自己急促心跳聲的同時,也聞到了血腥味,幾乎下意識的屏住呼吸。
它來了。
兩腳走路跟四肢爬行在地上發出的聲音是不同的,它的聲音很輕,偶爾有一種黏連感,似乎在踩在什么血肉模糊的軟物上。
尼爾頸后生出涼意,襯衫的衣領已經被汗水浸濕,他雙手攥緊了拳頭,指節用力得發白,指甲幾乎嵌進掌心,用刺痛維持著頭腦的清醒。
此時,似乎有什么粘稠的液體緩緩流到了他的腳下。
“喀嚓——”鐵門被撞開了。
尼爾拔腿就走,雙眼酸澀發漲,卻直視著前方。
人類的智識都是基于經驗的判斷,一旦遇到過往經驗沒有的事情,就會慌張失措。
好在他知道一件事。
“當你決定離開圖書館時,無論發生什么事,都不要回頭。”
尼爾走在狹窄的樓道里,他能無比清楚的感知到有什么東西正跟在他的身后,距離越來越近。
那種腥臭味幾乎是貼在腦后。
靠右走。
永遠不要回頭。
一只昏黃而溫暖的燈泡照在前方,那是消防應急燈的光,隨腳步響起,正照亮一扇安全門。
尼爾抬手搭在安全門的門把上,而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肩上。
指甲帶著血和肉屑。
血從肩頭滴落,暈染了前胸的襯衫
肉屑從襯衫滾落到鞋上。
太晚了。
尼爾喉嚨一陣作嘔,按在安全門把的手也顫抖了起來。他能感受到內臟的燥熱和肢體的冰冷,就像從燒死者的口中取冰。
他想彎下腰,扶著門把手嘔吐。
他的腦子在瘋狂大喊,它作為□□凡胎不該承認這么多想法,它已經超過極限,它該束手就擒了。
那只手也在慢慢向上摸著他頸子。
“汪!”
一聲突兀的狗叫,打破了所有罪惡的寂靜時間,那只手突然停頓一下。
尼爾馬上推開門,向外跑了出去。
層層的月光穿透過云端。
一級一級磨損的石階仿佛是玻璃與鐵的混合物,桉樹的葉子散發著藥物氣味,紅色的蓓蕾在低矮的灌木叢中搖曳。
風吹散了恐懼,隱匿在夜色里。
一盞一盞的路燈排列在道路兩邊,引領著回家的方向,讓夜歸人不會迷失在另一場夢中。
尼爾跌跌撞撞走向宿舍。
柯林斯公寓樓的燈從來不會在半夜兩點之前熄滅,精力旺盛的男青年們不是坐在活動室內斑駁陳舊的地板上觀看比賽,就是寢室用收聽著電臺,被一種新興音樂征服著。
深紅色的木質墻板,皮質的扶手椅,幾乎整棟樓都在隨著鼓點蹦起。
一件粗花呢西裝被拋下窗戶。
今晚老生們都有些受不住,高聲埋怨著鼓噪的新生,但就連樓層長也沒有阻止,誰都知道第一晚擺脫嚴謹家教的快樂。
保羅就在客廳整理斜紋領帶,格紋裝飾的深色地毯上已經擺了許多滾邊針織羊絨毛衣,都是過時的東西,要扔的。
突然,寢室門被推開。
保羅抬頭看向門口,嚇了一大跳,驚呼出聲:“天啊,克乃西特,你在哪里搞成這幅樣子?”
尼爾走進寢室,終于壓抑不住身體內那股惡心感,扶著門框中不斷嘔吐。
“克乃西特!”保羅連忙跑過來,手足無措的問道:“你怎么了?要去學生健康中心嗎?”
“去找樓層長。”尼爾說完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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