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斯托克大學的學生管理制度和這個時代的其他大學沒有不同，一年級新生必須住校，且只有兩人間和三人間可以選擇，單人間都是留給高年級樓層長的。

        尼爾的宿舍就是兩人間。

        現代公寓一室一廳的標準配置，臥室里擺兩張單人床，當中的衣柜分隔出私密空間。

        現在放了一盆綠植。

        尼爾站起身，披上一件衣服，走到臥室房門前，伸出推開了那扇門。

        “夢做得還好嗎？”

        一個黑發女人坐在沙發上笑著問他，茶幾上焚燒的阿拉伯香，將此刻的氛圍引向某種秘會，而沙發旁邊則站著一個男人，正是他的導師哈特·康拉德教授。

        那個讓他去閱讀校史的人。

        康拉德教授介紹道：“這是格麗克教授，考古系主任，聽說圖書館出事后，驅車從德蘭大學驅車趕回。”

        尼爾微怔。

        試圖理順整件事情的順序。

        第一堂課導師讓他去閱讀校史，于是他去往了圖書館。

        他在咨詢臺辦理手續時，經由莫雷夫人告知地下書庫開放，便順理成章的去到地下書庫，遭遇了不可言說的恐怖事件。因為在進地下書庫前，他習慣性的閱讀墻壁懸掛的須知，從而逃出了圖書館。

        事情到此并未了解。

        他在離開后陷入恐怖之中不能自拔，直到剛剛，才從夢中得到解脫。

        導師再次出現了。

        尼爾垂眸，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知道你現在充滿疑惑，可能還有憤怒，但放輕松，一切都在夢中消無了。”

        格麗克教授聲音異常動聽，像是某種沙漠地區的絲織物，輕柔卻也帶著砂礫感，好像有種安撫人心的魔力。

        尼爾的心也如荒漠般平靜。

        “好了，你很冷靜，那么就讓你的導師解答你的疑問吧，這是他的職責。”

        格麗克教授微笑著看向康拉德教授。

        “校史只是個意外。”康拉德教授似乎很清楚尼爾的擔憂，開口先說了這句話，才繼續解釋道，“地下書庫確實在很早以前就開始存放一些危險物品，菲利普斯校長的信件在當時也確實發揮著它的作用，但隨著研究工作的展開，這些物品變得沒有想象中那么危險了，菲利普斯校長的信件也就此成為大學歷史的見證。”

        尼爾不禁問道：“那昨天呢？”

        康拉德教授目光變得嚴肅，聲音低沉的說道：“昨天地下書庫的安全措施遭到破壞，有人偷走了一樣東西。”

        “什么？”尼爾怔了一下。

        康拉德教授坐到椅子，黃褐色的眸子注視著尼爾，問道：“你應該讀完了校史，記得一九一八年發生了什么嗎？”

        尼爾記得很清楚。

        地質探險隊在南極遭遇暴風雪和不明生物襲擊，全部喪生。

        就是這段話拉開了恐怖序幕，讓那一連串的事件闖進他的眼底，也令他敏感的意識到耳邊異響，在它來之前就做好準備。

        他點頭道：“南極探險隊。”

        康拉德教授笑了一下，似乎很滿意尼爾的用功，繼續說道：“他們的尸體在六個月后才被發現，日記和標本卻很完好。大學在接收后，立即組織人員研究，然后……”

        他頓了片刻，似乎在斟酌詞句。

        “然后，參與研究的教授們一部分進了墳墓，一部分進了精神病院。”

        “我們不是主動去收藏那些危險物品，而在接收它們之后，才發現它們是危險物品，已經超出了正常的認知范疇。”

        康拉德教授對于過往的解釋在此處戛然而止，將話題又引回今天。

        “你在地下書庫遇到了什么？”

        “這關系到失物。”

        茶幾上的阿拉伯香還在燃燒，濃郁得有些嗆人，尼爾咳嗽一聲，喉嚨卻愈發的癢，像是粘滿了砂礫。

        “我聽見有人贊美安靜……”

        他緩慢的回憶，如實的把昨晚圖書館的遭遇說了出來，沒有絲毫的隱瞞。

        但過于坦白的感覺像是一種刑罰。

        五臟六腑都在絞痛。

        尼爾抬頭看向沙發上的格麗克教授。

        格麗克教授回以微笑，包裹著身軀的錦緞從她肩頭滑落，露出了里面的衣服。

        那是一件長袍，形似中東地區的傳統服飾阿巴婭，兩只手臂卻是裸露的，布料也繡著繁復細膩的花紋，用枝葉和蓓蕾呈現出美麗華貴，充滿了對宗教的冒犯性。

        如果她去往這件長袍的發源地，一定能觸發古老而野蠻的石刑。

        尼爾抿住嘴唇。

        她是在故意挑釁宗教的權威。

        格麗克教授撿起錦緞，又在身上一絲不茍的裹好，“你遇到的這些事大多是因為原有的安全措施被破壞，比如那個沒有工作證的工作人員，就是有人故意在奧西里斯碑文前，念誦了賽特的名諱，但后面那個，應該不是書庫里面的吧？”

        她說完看向康拉德教授。

        康拉德教授道：“理論上應該不是，但無法確認，我們需要它更多的信息。”

        尼爾垂眸。

        他知道康拉德教授的意思，也知道他們在等他主動開口。他們之前耗費唇舌的解釋，消除他心中的所有疑慮和顧慮，就是希望此刻他能夠配合。

        真是令人生厭的社交。

        尼爾抬眼，他也沒有別的的選擇了。

        在地下書庫的時候，那個可怖之物就是想殺死他，而他逃過了一劫。

        可這真就是結束嗎？

        殘留著的恐怖能被驅散，但誰能保證它不會卷土重來，在某個不為人知的角落再次出現，消滅唯一的見證人。

        他被卷了進來就難以脫身了。

        比起純粹因為意外而沾染到的惡意和恐怖，他更討厭人，偷東西還能被發現的人。

        尼爾說道：“我能做什么嗎？”

        康拉德教授的確在等這句話，他也似乎很篤定尼爾會說這句話，所以早準備好了回答，幾乎沒有任何猶豫的說道：“你只需要回憶，昨天進入圖書館后發生的一切。”

        尼爾皺眉道：“可我只記得這些。”

        “你記得的事情其實更多，至不過你沒有發現而已。”康拉德教授意有所指的說道，“你需要回到夢里去。”

        “回到夢里？”尼爾不解。

        “讓你的眼睛重現當初看到的場景，讓你的鼻子重現當初聞到的味道，讓你的皮膚重現當初接觸到的感覺。”

        康拉德教授目光深邃，此時他說話時的口吻與在尼爾僅有那堂課上如出一轍。

        “放棄你充滿偏見和歧視的腦子，讓你的軀體主宰你的一切，不要再頂戴舊日的神圣燈光，囈語吞噬不了任何光輝。”

        尼爾好像聽懂了什么，也好像什么都沒有聽懂，他抬頭看向康拉德教授。

        康拉德教授沒有解釋。

        格麗克教授道：“那么現在就讓我們進入夢中，重新回憶起昨晚的圖書館。”

        說著她示意尼爾坐下來。

        尼爾坐到沙發上。

        格麗克教授扇動著燃燒的阿拉伯香，讓煙氣在空中彌漫，醞釀出半夢半醒的迷幻錯覺，緊接著拿出一個玻璃瓶。

        她晃動玻璃瓶，讓某些沉淀物與瓶中暗紅色的液體再度混合一起。

        “應該差不多了。”

        格麗克教授打開玻璃瓶，用手指蘸取了一些暗紅液體，起身走到尼爾面前。

        “閉上眼睛。”

        尼爾閉上眼睛，感覺到一陣冰涼，什么東西被涂抹到雙眼和額頭的位置。

        然后就是格麗克教授的低語。

        “記得嗎？蒼老的紫杉樹啊……”

        尼爾覺得自己聽到了很多話。格麗克教授所說的話漫長得如同夜晚，可真正聽到耳中，卻只有這一句。

        記得嗎？

        蒼老的紫杉樹啊……

        “告訴你一個小秘密，今天地下書庫對外開放。”莫雷夫人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尼爾睜開眼睛，看見自己站在圖書館的咨詢臺前，莫雷夫人笑得開懷，圓潤的手臂伸出，正在遞給他學生卡。

        “多謝夫人。”

        尼爾感受著自己的身體動作，向莫雷夫人微微欠身，可他根本不用去控制自己。

        一切都是昨天的重現。

        他只需要找到自己未曾注意的細節。

        穿過中殿，走過長廊，路過菲利普斯校長的信件，最終坐在地下書庫的中間。

        “多安靜啊。”

        “圖書館就該這么安靜，不是嗎？”

        感嘆聲在右耳邊響起，尼爾第一次發現自己身體的緊繃，是害怕得不敢動。

        格麗克教授說，它出現是因為有人在奧西里斯碑文前，念誦了賽特的名諱。

        賽特是古埃及的沙漠與風暴之神。

        他殺死了兄長奧西里斯。

        于是……

        這個地下書庫中是有一塊關于奧西里斯的碑文，念一次賽特的名諱，能招來一個不明生物的那種碑文？

        尼爾感覺到心臟的跳動。

        他想知道這塊碑文上寫了什么，無論寫了什么，他都想知道。

        但現在還是在夢中。

        尼爾睜著眼睛，他與身體一起離開地下書庫，被緊閉的圖書館大門困住，只能咬緊牙關走回了地下書庫。

        聽見那咀嚼骨肉的聲音。

        再一次聽，似乎還能聽到血液在咀嚼骨肉間影響，很重的粘稠感。

        “喀嚓——”鐵門被撞開了。

        尼爾聞到了腥臭味。

        他的手搭在安全門的門把上，而一只手也搭在了他的肩上。

        青白色的手，細長怪異。

        每個指節都有正常人手掌那么長，黃褐色的指甲縫里夾著腥紅肉屑，但那更深處的骯臟是什么？

        深綠色的粘稠物體。

        還有一股……

        魚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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