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歲那年，我離開白湘鎮神醫谷，在眾人矚目中入主洛都皇城，登臨皇位，定為平宗。取自“平安順達”之意。那時候陳朝歷經了數年的天災與子午四王之亂，太需要一個相對平順的恢復期。

        順四時，調風雨，祭天地，行君令，平宗元年自此始，萬民朝圣，八方來賀。

        而其中最大的一份禮，來自北方周國——慕天寧老爹慕乾朗的手筆，那是用雪狐皮手制的一份皮書，丹砂作字，邀天子赴周國白川行宮，赴他們的秋獵慶典。

        據說接到那封國書的禮官季白如，氣得差點動手斬了周使的腦袋，然念及家中尚有老小，打不過那個彪形大漢，他只得顫巍巍地捧著那封國書，并著書中幾張沉甸甸的借條，入了宮來。

        周使并未隨老季入宮，只留下封國書便借故回了，老季在早朝時將國書呈上，滿朝要臣義憤填膺，硬生生將早朝罵成了菜市場。

        天子登基時，周國并未派人來觀禮，反而在登基后派人送來請帖，與其說是賀禮，不如說是一道挑釁，陳朝四百年，尚未出現屬國率先組織秋獵邀請天子的道理，這本是天子的權力。顯然，對于這個十二歲的小皇帝，周國并未放在眼里。

        這是一個挑釁，也是一個試探，關乎君臣地位問題，更關乎陳朝的尊嚴問題。

        周國國主慕乾朗料定文武百官不同意，便在請帖中加送幾張借條拓本——是了，當初我那幾個不爭氣的叔叔，為了爭權，分別向慕乾朗借了一大筆錢，而作為交換，他們分別以未來天子的名義，將燕北十六州借給了慕乾朗，由此，陳朝徹底失去白河以北整個北境的統治權。

        慕乾朗說，如果想要回雁北十六州，便去白川一敘。

        朝臣中就這個問題站成了兩派，一派以白家為首的武將，認為大丈夫能屈能伸，雁北十六州戰略地位及其重要，萬不可丟失，否則處于東北的周國與西北的滄國聯合一起，那對陳朝來說就是極為可怕的威脅，只有奪回十六州才能牽制兩個屬國；另一派以前朝的老臣為首的文官，認為我一旦答應赴約，便意味著向周國示弱，有失天子威嚴，日后定然鎮不住兩個屬國。

        我聽兩派官員吵了會兒，有些頭疼，便召大將軍白行止上前問話：“如今朝中兵力如何？”

        白行止躬身答：“回稟陛下，因子午之亂中西北滄國趁火打劫常南下侵占百姓財物，狼子野心可見，故軍隊重整時，鎮國公宋時老將軍攜了二十萬大軍駐守西北邊關，東北、西南、東南各十二萬駐兵駐守，洛都城中驍騎營不到一萬、城外護城兵兩萬，另外都是些零散的兵力，都不足一萬。”

        兵力匱乏至斯，果然是個爛攤子。

        “我那幾位皇叔手下的叛軍，人數如何？關在何處？”

        “回稟陛下，在洛丘營，六萬左右，充當苦力，北修長城。”白行止答。

        六萬個苦力？當初能夠跟著幾位皇叔起兵造反，無非為了建功立業。如果當一輩子苦力，看不到希望，倒是個極大的隱患。

        “白將軍，可還記得你是如何嶄露頭角、建功立業的？”

        “稟陛下，臣于先帝元年秋獵大典，騎射奪魁，得先帝賞識，才有機會為國效力！”白行止的聲音洪亮有力，回響在大殿上。

        我輕輕一笑：“自古秋獵出人才。如今周國國主替朕操勞，給朕機會來遴選人才，這樣的機會，朕若不去，豈不是浪費？”

        “陛下的意思是？”朝臣們面面相覷。

        “傳令去洛丘營，朕招四萬才俊隨行，以騎射馬術武斗比試成績優者為先。凡在秋獵中建功，朕一視同仁，給他出人頭地的機會。另外，白行止聽令，著人持調兵令，往西北軍營召四萬軍，東北軍營召四萬軍，同赴白川秋獵大典。”我瞇了瞇眼道，“既然周國主誠意邀請，不多帶些人去湊熱鬧，實在是不禮貌。更何況，朕聽說這時節，北國的風光甚是美妙。”

        秋日沉沉，北風卷地，一只北雁自白沙江沿北、陳朝北境、周國極南處飛來，帶著雁回山腳下白川平原上的風霜，一路風塵。

        我們逆著北雁的方向行軍，終點即為此次秋獵的目的地——白川。

        白川，是個頂特別的地方。

        四百年前，陳朝開國皇帝宇文徹打贏了最后一役，在白川之濱大宴功臣。次日天明，大軍班師回朝，同宇文徹一同打天下的異姓王：慕辰、瑜北斗，以分封之名，流放北荒，遠離帝都，一去四百年。

        四百年后，七月流火，宇文家再次踏進了白川。

        “如此興師動眾，白叔叔似乎很有意見，你不怕？”白羽晃著扇子進了營寨。我撇了撇嘴，漫不經心地端著杯茶，慢慢品著：“真有意見的話，我也調不出這么多兵。他若真心為陳朝著想，就不會缺席早朝，作為陳朝一等公爵兼太尉，代替皇帝出行，也夠給慕老頭子面子了，可是他并沒有這么做。”

        “那你有什么打算？”白羽坐下來問，我輕笑：“能有什么打算，你也知道，其實我并沒有什么話語權，充其量不過一只吉祥物而已，白叔叔沒在朝堂上折我面子，我已十分感恩戴德。”

        白羽噗嗤一聲笑出來：“感恩戴德沒瞧見，只瞧你這怨念，我都不敢跟你開口說話，生怕你一個不高興，砍我腦袋。”

        “伴君如伴虎，是你自己要跟來的。”

        “嘖嘖嘖。瞧瞧這小嘴說的話，能噎死個人。”他敲了敲桌子，“我還是挺懷念神醫谷的那個小啞巴。”

        “你大晚上就為了過來找我吵架？”我打斷他，他這才正經地坐下來道：“過來跟你聊個熟人。你還記得慕天寧么？”

        “怎么說？”

        “當年我們前腳離開神醫谷，他們也回了周國。他師父慕二爺真是個厲害人物，回去就翻案，將慕天寧中毒的事大作文章，先是一出離間計，讓九個郡王互掐，掐得只剩老大跟老三，緊接著，不知道又使出什么法子，竟讓滄國愿意把長公主嫁到周國去，過幾日的秋獵開獵儀式上，滄國求親團也在，為首的竟是滄國那個不著調的二郡王瑜凌霄，就是風流出名又娘炮的那個。”

        “所以？”我皺了皺眉。

        白羽翻了翻白眼：“慕老頭子存心要羞辱你，滄國可以派個這般不著調的代表，陳朝就非得你親自前來，嘖嘖嘖，不曉得的還以為他是天子。聽說這幕后的推手就是慕二爺，虧你當初差點叫了他兩年的師父，幸好你聰明假裝啞巴。”

        我苦笑一聲沒有答話。慕亥是個立場很明確的人，他一開始就說過不會助我。我從未奢想過他會站在我這邊，包括慕天寧也一樣。

        只是，周滄若是聯姻，誰娶滄國公主？顯然是下一個掌權的。既然慕二爺安排了這一切，滄國這回求親，最有可能的目標，大概是慕天寧吧？

        我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個清瘦卻寡言的少年，心下里一時不曉得是什么滋味。

        “慕天寧竟然到說親的年紀了。”我瞧著白羽嘆了口氣，問：“你什么時候給我找個嫂嫂？”

        白羽干咳了兩聲，展開扇子扇了扇道：“這幾年光顧著給你收拾爛攤子，哪有時間邂逅佳人？”

        “如果滄國公主長得不錯，倒是可以考慮考慮搶過來給你做媳婦。”我沉思道。

        白羽一驚：“你瘋了！跟慕天寧什么都爭？他媳婦都要搶？要搶你收著，我可不要，滄國那些野蠻人！”

        我一腳將他請出帳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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