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的幾日，不知道是不是受謝見微責罰一事的影響，岳啟在游學期間的行事作風，幾乎嚴肅刻苦到一種令人發指的地步。

        沈珣很少在除了大講堂與練武場之外的其他地方見到岳啟，總之無論他多早起來，岳啟都已經坐在大講堂內了。

        筆試過后的騎射、禮儀、武學等方面的評級，他也都是最高，永遠遙遙領先，未曾犯過一次錯誤，沈珣有時候會在岳啟住處外偷看，果真沒再見過他被謝見微責罰。

        游學差不多半個月，恰逢小暑，今天便沒有上課，“六月六，曬紅綠”，這一天有曬書畫，衣物的習俗，因此太陽剛出來，練武場上便圍滿了人，到處是捧著書本、衣物晾曬的學子。

        岳啟從長廊上走過的時候，外面陽光大好，許多人熱得卷起衣袖或是扎起褲腳，三三兩兩地結伴而行，在練武場上尋找著合適的空地。

        驀地聽到一聲呼喊。

        “小五！快過來，我給你占了個好地方！”

        岳啟聞聲望去，見沈珣挽著褲腿，站在滿地的書籍中間，袍袖用襻膊摟起，說話時踮起腳，笑臉盈盈地朝他招手。

        他抱著書走過去，沈珣見他走來，連忙將自己擺了一地的書畫往旁邊撥開，挪出一片寬闊的空地。

        “這里位置最好了，我一大早就趕過來了。”

        沈珣一邊說一邊幫他把書都展開鋪在地上，動作很輕。

        岳啟見狀看向一旁被沈珣隨意摞在一起的書畫，有些已經被翻爛，頁腳也是皺巴巴的。岳啟有些好奇，是什么樣的書才能被這么反復翻閱，誰知拿來一看，竟是小人書。

        再翻開一本，封面就已經擺明了它艷俗話本的身份。

        果然是他想太多，沈珣除了會看閑書還會看什么。

        岳啟猶豫道，“你就沒點……”

        沈珣抬起頭，“沒啥？”

        岳啟瞥了一眼他發懵的神情，頓時語塞，偏過頭去，“沒什么。”

        岳啟心里雖然嫌棄，卻還是把沈珣那團雜七雜八，摞在一起的書畫整理好，頁腳也都抹平，而他自己的那些書，鋪在旁邊，就顯得有一些格格不入。

        因為今天不用聽學，所以曬完書，大家都各自散去，四位先生也難得的沒有布置課業，給大家留了一天休沐的時間。

        木小婉身后跟著好幾個人，有給她扇風的，有給她倒水的，她搖著團扇，走了幾步不耐道，“你們能不能讓開啊，都擠在這我怎么走啊，熱死了！”

        “婉妹，我院里有冰鑒，凍了你最喜歡的葡萄，你來我剝給你吃。”

        說話的是青山劍派的首席大弟子席正楠，前幾日在后山捉了一夜的螢火蟲，據說被一只毒蚊子叮了，現在左眼旁還腫著個大包，說話的時候眼睛一大一小，格外滑稽搞笑。

        木小婉聽了扭頭啐道，“誰是你妹，不要臉，滾！”

        其余幾人連連將他推開，席正楠低著頭，一臉難堪，梗著脖子紅著臉，羞憤地跑遠了。

        他走之后又聽得另一個人道，“小婉，今天南坊有戲班子表演，我搶到了票，位置極好，我們一起去看吧！”

        這聲音聽著熟悉，沈珣偏頭一看，果然看到賊眉鼠眼的葛烈，正弓著腰湊到木小婉面前獻殷勤。

        木小婉喜歡聽戲，只是葛烈行為粗魯，舉止猥瑣，她沒什么好感，正在猶豫要不要答應，一張望卻看見不遠處路過的二人，沈珣低著頭正在說些什么，笑臉盈盈的，他身旁稍矮些的少年大概是被他逗笑，也是眉眼彎彎的神情。

        木小婉心急，高聲喊道，“沈珣！”

        還在致力于給岳啟推薦絕版話本的沈珣壓根沒聽到這聲呼喚，他嘴上不停，說得眉飛色舞。

        岳啟聽到聲音后抬頭看了看那群人，碰了碰沈珣的手臂，低聲道，“有人喊你。”

        “哦！誰？”沈珣反應過來，抬頭看去，對上木小婉的視線，她又喊道，“沈珣，今天南坊有戲班子表演，你去看嗎？”

        沈珣本人是個大俗人，平生最愛可能就是上房揭瓦，風月一事根本不講究，就遑論聽戲了，他當即擺了擺手，“不去！”

        木小婉撇了撇嘴，“你真不去？”

        沈珣拒絕道，“不去。”

        木小婉手捏得團扇扇柄“吱吱”作響，氣得直接扭頭就走，她身旁那一群追求者也跟著揚長而去。

        等到人走了，沈珣才開始咂摸起來，他偏頭瞧向岳啟，“誒對了，今天不用聽學啊，小五，你想去嗎？”

        岳啟還未答，他又道，“你要是想去的話，我就想辦法弄兩張票。”

        聞言岳啟神色動了動，以前在東陽城，府中女眷常在后院不能拋頭露面，消遣的方式就這幾種，因此隔三差五的就會請些有名的的戲班到家中給她們解解悶。

        不過他是沒聽過了，岳道衡還沒有開明到允許他和后院婦人圍在一起看戲的地步，因此只是聽說，并沒真的見識過。

        所以有些好奇，但也只是好奇，今日休不休沐的與他又沒有多大干系，謝見微肯定不允許自己把時間浪費在這些事上，所以便也毫不猶豫地回答道，“不去。”

        沈珣一直盯著他瞧，所以也捕捉到了那一瞬的猶豫，回答也在意料之中，岳啟肯定不會忤逆他師父的。

        沈珣無奈道，“好吧。”

        過了晌午，岳啟說要回去看劍譜，大部分人都不想浪費這難得的休沐日，紛紛結伴出游，岳啟卻獨自穿過人群，走去與眾人相反的方向。

        沈珣吃完飯，原本同人約好去靈歲山下釣魚也沒去，他偷偷地摸到太華山弟子住的地方，躲在墻頭，小心翼翼地往里看。

        岳啟端坐在樹下，面前的石桌上擺著書，他看得認真，時不時會翻頁，偶爾會抬頭，或是看看樹影間掠過的麻雀，或是看看草叢間爬過的蟻群。

        沈珣靠在墻后，嘆了嘆氣，“早讓你跟我回家了，哪要吃這些苦。”

        明明想去，明明在他問話的時候猶豫了。

        入了夏，天黑得很晚，傍晚的霞光鋪陳千里，披帛一般，天際落日孤懸，有時能看到低垂的飛燕。

        晚上葛烈請木小婉出門游玩，幾十名仆從跟著，排場極大，鬧得整個明州都知道了，木小婉便也沒法開口推辭，只得跟他一起出門。

        因為是休沐日，眾人可以光明正大地玩樂打鬧，所以今夜明州城比仙門會談第一天的晚上還要熱鬧，街上到處都是人，燈火喧囂，一片沸騰之景。

        謝見微前腳剛走，沈珣便從墻上探出頭，張望了好一番才一躍而下，拍了拍手，全無夜闖深宅的心虛之情。

        岳啟聽到動靜推開窗，詫異道，“你怎么在這兒？”

        沈珣剛從墻頭下來，嘴里還叼著根狗尾巴草，道，“路過！”

        說完大搖大擺地走過去，沈珣站在窗外，手肘撐在木框上，揚了揚下巴道，“你在干嘛？”

        “看書。”

        “哦。”

        沈珣點了點頭，手卻不安分，伸進去一把將岳啟桌上的書合上，“今天又沒課，看什么書，別看！”

        岳啟還沒反應過來，神情有些呆愣，手動了動又不敢把書重新翻開，整個人看上去很無辜。

        沈珣咽了咽口水，臉色一沉，豁出去道，“我現在很不爽。”

        他這莫名其妙的態度搞得岳啟不知所措，愣愣地看向他，“為、為什么？”

        “因為你前幾天對我甩臉色，我很生氣！”

        岳啟張了張嘴，臉漲得通紅，“對不起，可是你昨日說……”

        沈珣猛地拍了拍窗戶，打斷他的話，“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昨日跟今日能混為一談嗎？！”

        這話實在是悖論，沈珣瞪著眼睛，說話說得理直氣壯，臉不紅心不跳的。

        岳啟一時啞然，頓了頓，斟酌著開口道，“那你……想怎樣？”

        沈珣握著拳頭，手指抵著唇咳了兩聲作掩飾，眼珠轉了轉，避開岳啟的目光，裝作不耐道，“這樣吧，我呢一會兒要去南坊看戲，缺個端茶捶背的小弟，你要是能把我伺候好，我就大人不計小人過，勉為其難地原諒你一次吧！”

        岳啟抿著唇低聲道，“白天木小婉問你去不去南坊，你說不去，現在又……”

        沈珣怒道，“白天是白天，現在是現在，白天跟現在能混為一談嗎？！”

        “……”

        岳啟無言以對，只能搖頭。

        他神色訥訥的，坐在桌前，修剪整齊的鬢發垂在耳邊，沈珣剛剛還有些著急的心慢慢地軟了下來，抬手敲了敲窗欞，溫聲道，“那你去不去？”

        岳啟抬頭看過來，沈珣忽然發現，他的眼睛其實很圓，只是因為平時總是神色淡淡的，眉眼低垂著，所以才會給人疏離之感。

        這時岳啟仰面看向他，眉尖稍稍翹起，眼尾微微下垂，瞳孔黑而亮，沈珣突然想到被奶狗舔舐過的掌心，濕漉漉的、黏糊糊的。

        他眼神晃了晃，彎下腰，趴在窗外，與岳啟平視，幾乎是引誘道，“去嗎？”

        岳啟怔怔望著他，嘴唇翕張，鬼使神差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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