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一一六
這青年本便生得極俊俏,又是一派若玉潤珠澤般的貴氣在身,加之一雙明亮若星夜的眼睛極為清澈寧靜,讓人忍不住便生出一股子撫慰之意來,于是那沒勒額巾較年長的一個便笑道:
“公子家的夫人,竟是不愛這咸味的么?”
“正是,內子最喜食甘食,特別是櫻桃果兒餡兒的畢羅,最得她心。火?然?文?? w?w?w?.?本先長安有一家極是好味的,之前也一直都與她取了那一家的來食。可如今跟著家里人到了洛陽,此處的畢羅幾家,竟都是咸味居多……內子近來身懷有喜,一發嗜甘。實在是愁煞了……呃,我。”
青年猶豫了一下,無奈苦笑。
二人見狀,甚是同情,一邊兒便安慰于他,一邊兒更勸他道這洛陽城極大,說不得便有哪一家的畢羅甘食做得好云云……
甚至到了最后,那年青的一個,竟伸手欲去拍一拍這青年的肩膀。
可他手還沒落下,便被一只鐵鉗也似的大手拿準了力道抓住了——雖然不痛,但卻到底是被握得死緊。
于是他詫異回頭看時,卻見到了一個兩鬢微白,額頭微冒出些熱汗,耳根也通紅的中年男子:
“主……呃,卻是對不住了,我家公子近來剛剛得了白馬寺的大方丈定言,道近來不宜與人有接觸,只因正在呃……”
這中年男子說到此處,卻是再說不下去;
如何說?
難不成要說他家這位年青主人,竟是不能碰的,一碰便要倒霉?
這等……大不敬的罪,他可沒膽子擔。
一時間尷尬不止,只能無奈地看著那青年。
可誰知那青年卻是一副好整以暇,只看笑話的模樣,半點兒無心替他分解。
中年男子更加尷尬。
最后還是看似為首的另外一個氣度沉穩,淡然自若的中年男人上前來,含笑拉開他走,又笑著賠了兩句不是,便算了結。
而這個中年男子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時,堂堂一個七尺男兒,竟是欲痛哭出來的樣子……看得旁邊幾個同行者又是憐憫又是可笑又是人人自危,想安慰一番卻無論如何不能開口,只得低頭拼命吃湯餅。
這邊兒青年含笑替自己的家人分解了幾句,倒也能得兩個挑夫的了解,于是便又就畢羅之事說起來。
說來說去,青年還是想知道那老高可否做得櫻桃畢羅,卻結果得到一個斷然的否定,說這一家的畢羅,盡是咸味,無一可食。
——特別是那咸味,還真挺奇怪的,竟似帶著些兒不一樣的腥味。
年青挑夫臨走時的一句無心之語,卻叫青年沉思良久,直到老姆娘來提醒湯餅已冷,是否要兌些熱肉湯來時,他才含笑應了聲好。
接著,和著新添的羊肉湯,和胡香碎,慢條斯理地食盡了湯餅,連肉湯也喝盡之后,他才徐徐起身,又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來到老姆娘面前,從胸前掏出一枚通寶與老姆娘,轉身離開……
“哎哎!孩子!你可給過啦!而且……而且這是……”
老姆娘看著手中黃澄澄的通寶與同樣呆住的老伴兒一道,發了一陣兒愣后,才急忙叫住了青年。
青年一怔,回頭看看那枚被老姆娘粗糙的大手顫抖著捧在手心的金通寶,恍然一笑,接著想了想,卻道:
“無妨,老姆娘留下便是……權當日后……若我再帶著內子來食時之資。”
老姆娘顫抖著聲音道:
“可便是如此……這……這是金子,如今這物價,這一枚便是公子與夫人日日來食,也是吃不完的啊……而且,而且這個通寶,是金的,那是宮內……”
老姆娘突然停了口,怔愕片刻,立時又震驚又了然又慌亂地看著這個青年,呆呆地,正欲下跪,卻被青年急步上前扶起來:
“無妨無妨。老姆娘的湯餅實在做得好吃。只是我素日里卻是輕易不得出門的,內子更是難得出門……
不若如此……”
青年微思一番之后,便將那金通寶拿過來在手心,向后招一招手,得了一把鑲寶短劍在手心,拔劍出鞘,在通寶之上,刻了一個字。
接著,收劍,將金通寶放歸在老姆娘手心,合了她的粗糙手掌,微笑道:
“我回去之后,便自會交待那些家人,一旦看著了這枚帶字的通寶,便可請您送了湯餅入前殿……
只是要勞動二位老人家,每隔幾日,來與我和內子說說些這民俗常里,送兩碗熱湯餅入內,不知可否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
老夫婦二人雖不識字,可是卻也心知肚明,面前這個近一個月來,每隔三五日便要出現在自家攤前吃一碗湯餅的,必然非屬凡人。
可難得是這樣的人,竟然一點兒也沒有傲下之儀,更沒有那些富家子弟的紈绔之氣。——他每一次來吃湯餅,總是吃得干干凈凈,點滴不剩……
他是真的喜愛自己家里的湯餅。
于是便迭著聲地應下。
青年含笑謝過之后,又問了一個讓老夫婦有些奇怪的問題:
“老姆娘,您家的鹽粒,可容我帶一些回去,與內子試試?您這些鹽粒做出來的飯菜,另有一股好味道。卻不知您家這鹽粒是哪里來的?”
“自然自然!”老伯聞言,不等老姆娘吩咐,自己去取了一大包鹽粒來與青年。老姆娘卻笑道:
“公子果然識得味道的。這鹽粒啊,其實本也是與那畢羅老高一家店子里買的。只是老頭兒嫌它來時海腥味太沉,便又煉了一遍。誰知這一煉之下,竟另有一番風味了。”
青年卻含笑連連點頭,又只說一兩粒便可,自取了絲絹,從老伯捧來的一整袋鹽粒中挑了兩粒指頭肚兒大小的裹起來,包好放在懷中,便再自告謝,離開。
他們剛一離開,便有旁邊目睹了整個經過的好事鄰人眼熱那枚金通寶,涎著臉上前看了看……
“天哪!這……這不是當今圣上的……圣上的……”
片刻之后,撲通通,整個湯餅攤子前,跪下了墨壓壓一片人。
被喜極而泣的老夫婦高高奉起的金通寶上,那個剛剛刻出的“治”字,格外晃眼,晃得讓所有經過的人,都驚止,跪而伏。
……
入夜之后。
洛陽宮。
長生殿。
媚娘看著李治笑吟吟地走進來的樣子,忍不住打趣道:
“治郎歸來了,卻不知湯餅味道可還好?要不要媚娘再去煮一碗來與治郎食?”
李治聞言一怔,立時轉頭瞪一眼正抹冷汗的近侍,瞪到他立時叉手下跪,這才轉過臉來,換上滿面春風般的笑容,大步走過來將媚娘抱在懷中,笑吟吟道:
“湯餅好食,可是勞動你,我卻是萬般不忍。好在已然付了可食一生的金通寶,日后但有想食之時,便可召之了。”
媚娘不悅搖頭道:
“可罷了。且不說那兩位卻是老人家,勞動他們,別說是治郎你,便是媚娘都于心不忍,就只說那枚金通寶……
我只問治郎,你在上面加了自己的帝諱,可叫誰敢接了花去?”
李治倒是真沒想到這一點——其實他自小里看著先帝太宗每常私服出行,總是濟助那些百姓時的君民同樂之態,心里早就艷羨不已,所以這才趁著移駕洛陽的機會,三不五時便出門去灑一灑濟資與那些他看來實在為難的百姓,也聊以父為標而已。
今日也是如此,他老早便覺得這對老夫婦雖衣食無憂,卻其實是辛苦的。而且上次去吃湯餅時還聽得旁人無意言道老夫婦獨子近日便要娶親,卻苦于如今洛陽城中地產因圣駕臨此而價漲三倍——若要置辦地產,竟再得花上老夫婦一家三口半載時光。
于是他今日是有心賜他們一枚金通寶算是彌補,但他也想到畢竟金通寶乃宮中之物,外面只怕流傳不成——
何況他也早有所耳聞,說這制用金通寶的模具,都是當年印了他母后長孫氏的指印的,所謂“仰月錢”的母模鑄錢,實在希罕,再加上制工精致,成色高雅,竟成了如今諸國貴族與大唐朝中名門望族競相收藏的珍物。輕易不得見……
想來想去,擔心匹夫無罪卻因懷璧而罪的事情發生,便索性刻了自己的名號在上,以為如今便再無人敢輕取……而且有這么一個東西,以后他國政繁忙,不便了解民間時情之事時,便可叫老夫婦二人以送湯餅為名,前來入宮覲見,論一論時下民情……
可他卻不慎忘記帝諱其字一旦刻下便如同加蓋國璽,更搖身一變成了圣物不可花用……
于是暗暗懊惱。
媚娘看著李治一臉呆怔怔的模樣,搖頭笑了一笑,卻淡道:
“且罷了,有這東西,以后治郎想要見他們,議一議時情民態,倒也方便。只是他們怕是以后又要擔上無數是非。依媚娘看,還是莫要再請他們進宮的好。咱們若想去,自己易了衣服去便是。”
李治也只得點頭稱是,又聽得瑞安笑道:
“主上實在不必擔憂,有了這枚帝諱金通寶,只怕他們日后的生意也是好得緊,說不得地產也能早些置辦下來了。主上不必擔憂。”
李治也只能再點頭,接著為了一掃心中塊壘,便從胸前掏了那包著鹽粒的小包出來,與媚娘道:
“你看,我與你帶了些好東西來。”
“莫不又是什么稀罕的明珠寶玉?可別了……這長生殿的小庫已然是堆不下……這是……鹽粒?”
媚娘揚眉,打開一看竟是兩顆鹽粒,不由怔了一怔,看了眼同樣愕然的瑞安,再看看含笑而立的李治,自伸手拈了一粒在口中試了一試,卻皺眉道:
“這鹽粒……味道卻是有些奇怪……比咱們每常所食的鹽味淡了許多不說,還有些子從不曾得見的腥氣……竟似是私制鹽坊的。”
李治本以為媚娘不識這些,本來是要與她顯擺一番的,如今見她只微一試便試出了此鹽非官鹽,立時瞪大眼,正待問,卻又聽得媚娘皺眉道:
“不止是私制鹽坊……這腥味分明是海腥氣,是海鹽。
而且雖然很細少,也明顯經過了些提煉,但微微的澀苦之味又有一股子后甘,顯是高句麗境內所特有的,人稱‘水精碎’的私制海鹽。
治郎,你卻從哪里得的這東西?這私制海鹽,可是比高句麗所出的官鹽還難得,還更貴價些呢!
加之泉蓋蘇文于鹽鐵兩道極為抓緊,制販私鹽在高句麗可是誅九族的重罪。所以如今高句麗境內已無制售這水精碎的了……便是咱們宮中那一點兒存用,都是之前新羅國做為貢進品而入的。
據金春秋所遣貢使言,那也都是他國中所抓幾個高句麗逃了出來的私鹽販們,藏下來的一點而已。
你卻是從哪里得的?”
“你猜一猜?”
李治心情瞬間又變好,挑眉一笑。
媚娘微一思索,愕然道:
“莫非是那湯餅攤子……可是他們從何處得的此物?此物價極貴,普通的小攤子,哪里能得這等東西?”
李治依舊微笑道:
“他們自然無處可得,但是奇的是……”
他揚眉,注視著媚娘的眼睛,慢慢道:
“他們鄰攤的一個畢羅攤主,是個剛剛被懷英布下的天羅地網撈出來的百濟探子。而這水精碎,便是他們之前跟著這個探子,去買得的……”
看著媚娘突然瞪大,突然變得明亮銳利的目光,李治笑了起來:
“如何?明日里,娘子可要與為夫一道,去嘗一嘗這加了水精碎的湯餅?”
定定看著李治好一會兒,媚娘突然笑了起來:
“……夫君雅興如此,媚娘自當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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