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五十二
次日晨起。
立政殿。
得聞李治一早便離了殿,自去太極殿中,媚娘便點點頭,不言語,好一會兒才看看瑞安道:
“昨夜李家兄弟哪一個來了?”
瑞安一怔,好一會兒才強笑了聲道:
“娘娘……”
“治郎是要對這太極宮做什么了罷?”
瑞安緊緊閉了口,好一會兒又叫了一聲:
“娘娘……”
“我不是怪他……”
媚娘搖頭,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道:
“我是覺得他有些不信我了……”
瑞安一怔:
“娘娘……?”
媚娘點頭:
“眼下雖封后禮未結,可到底我現在也是有中宮之名的了。這樣一點點小事,怎么就能讓他插手?”
她頓了頓,卻點頭道:
“何況接下來,前朝之事必然要多……別的且不提,高句麗那邊兒只怕便要有消息回來了。你去告訴治郎,就說后廷之事,本宮自會處置得當。高句麗處不時便當有佳音傳回,還請他多加仔細。”
瑞安張了張口,好一會兒也只得垮下肩,點頭嘆道:
“是。”
……
片刻之后。
太極殿里。
正忙著把手上各國使節進貢禮單親自盡閱一遍,看看到底該如何分配安排的李治忽聞得瑞安來報媚娘口訊,一時間也是啞然失笑,搖頭好一會兒才道:
“罷了……朕說的話,她也是聽不過的。”
又想了想,他又勾起唇角,漾起一抹淡淡微笑:
“也是……如今她可是中宮皇后,論起來,這宮中諸事,確是得她親手整治……否則以后便是更替新宮了,只怕也是難……”
“主上……您真的答應新修……”
一邊兒德安微訝地看著李治,目光驚喜不定。
也難怪他會如此,畢竟李治體弱多病,這太極宮又是舊宮,地勢低不說,年年潮熱濕氣便是叫宮人大受其苦。早在先帝在時便曾三五次表示要重建新宮。可惜因著連年戰事,太宗又是一直為長孫皇后之逝所傷,無論如何也離不得這充滿了回憶的太極宮,于是一再擔擱。
李治搖頭,笑嘆道:
“不答應也無法罷?”
他一邊笑言,一邊兒伸手從幾上拿起一疊子奏疏,拍了拍,又甩在案幾上,苦笑道:
“也是奇了……千古以來,有哪個皇帝要被自己的臣子們上疏勸著重建新宮的……”
德安立時笑道:
“這才叫做美談呢!主上儉以養性……”
“得了得了,你那些好聽的,還是收一收罷!”
李治給他一個白眼,攏起手在袖中,好想了一會兒,才看著瑞安道:
“媚娘要治后宮,卻是應該的。她動手便她動手,只是有一樁,不能讓她擔上這個名頭……否則舅舅又會將一切都推在她身上……這樣,朕現在手書諭旨一道與你,你去……不成,你去不合適……”
他搖搖頭,又看看德安,猶豫一下才轉頭喊清和:
“你去,拿與首輔諸臣,請他們修定了措辭再行發后宮前朝,明白朕的意思么?不是詔天下,而是行發皇城之中。”
李治揚眉而道。
清和自然明白李治的意思,是只宣于宮掖,點頭稱是,于是德安伺候著李治展紙揮墨,書下諭旨,著交與清和之后,又問道:
“若是舅舅他們問起,為何朕要著令諸首輔親修此諭……你該怎么說?”
這一問,卻是問得清和傻了眼,不止是他,便是德瑞兄弟也是呆住,一時間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摸不明白李治的心思。
李治瞇了瞇眼,咬牙切齒地隨手拿起一只玉如意,錚錚地輕敲著玉案,仿似夫子教訓弟子般地瞪著三個人,恨恨道:
“白教你們這些年了……真是!”
清和急忙奉旨而跪,與立著的德瑞同時行大禮:
“臣等愚……”
“行了行了行了!”
李治不耐煩地揮手打斷,嘴角卻揚著笑意:
“你們不明白也不奇怪……原本這道旨是要教舅舅幫媚娘的,所以才一定要想個借口讓他看一看,算是朕明著告訴他,清理太極宮的事情,不止是媚娘一個人的事。
而這個借口呢,卻是只能他懂的——至多再加一個英國公。所以……”
李治又袖起雙手在袖籠中,想了一想,卻笑道:
“那便說昨夜朕與媚娘同時得父皇母后各賜靈夢,言道太極宮中太極、立政兩殿之中有陰崇出沒,實擾得他們二圣憂懷諸皇孫。為得此道,無奈得請先帝諸臣相助新后,以立宮中清定……這幾句話兒一說,他老人家和英國公自然也就明白了。”
清和眨眨眼,還是有些疑惑地看看若有所思的德瑞兄弟,眼見他們二人沒有替自己問個明白的意思,只得便依禮謝旨,自行而去。
李治看他離開,微微一笑,垂首繼續理治文書,然后卻突然聽得德安問道:
“主上的意思……是要借著先帝與先后娘娘的口,來告訴元舅公,還有英國公二位……這清理太極宮,是主上的心思?”
李治點頭,瑞安眨了眨眼,同樣有些了然地看了看哥哥,然后試探著問:
“主上……這是要替娘娘……向元舅公與英國公……還有滿朝的大臣們,要娘娘這一份掌握后廷的實權么?畢竟清理宮掖這等小事,本來便是皇后理當的……但娘娘眼下還沒行海內朝見,鳳儀天下的終禮……所以主上這是……”
“德安?”
李治頭也不抬,只是輕輕一揚聲喚了喚正發呆的德安。
德安眨眼,應了聲是,便聽得李治漫不經心道:
“你這做哥哥的,怎么連弟弟也不好好教一教?
這都什么時辰了,他不去幫著媚娘打點好宮中清理的事,好讓媚娘能預備好午后的海內朝見禮,卻還借著媚娘一句話兒,就在這兒流連不去……
是不是朕最近太寬著你們倆了?還是……
你們這把年紀了,也得像清明兄弟一樣,需要朕調教一番才能知道事兒怎么辦?嗯?”
李治輕輕幾句話,問得德安瑞安全身汗毛盡豎,立時便忙不迭地叩首自離!
恰在眼時抬起頭,看著瑞安直挺挺地僵著身子,兩腿卻逃也似地快步走出太極殿的樣子,李治忍不住搖頭失笑,又埋下頭來,看了眼手上的奏疏,這才軒眉輕對著身邊同樣微冒了些冷汗的德安淡淡道:
“你去,請師傅宣朕口諭密旨于蘇烈(蘇定方),高句麗事已成,再戰一場,便當即刻回師,不必久誤!”
德安瞪大眼,好一會兒才喃喃道:
“可是主上,眼下高句麗戰事正是最關緊的時候……若是此時撤軍……主上,雖說先帝于遺旨之上……”
德安看著李治的臉色,閉了閉口,好一會兒才小心道:
“可這高句麗之戰……眼下正是大局利于我大唐呢……”
“朕說過,朕非好戰之人,然若必要一戰,也當以最小代價,博最大之果。且高句麗等三國地勢苦寒,又兼土薄水單,若一旦要滅之,且不論我大唐軍士之苦,邊境民眾之難,便是于高句麗三國,又何嘗不是一場生靈涂炭,地獄之炎?”
李治皺眉,半晌搖頭輕嘆,墨瞳中目光悲涼,輕道:
“德安,你也是跟著朕去見過戰場的人……那樣的場景,你可歡喜?”
德安張口,半晌卻沉默。
是的,他也不喜歡。盡管他已見慣了血腥之事,可那畢竟是后廷之爭,宮闈之亂……與真正的沙場殘酷比起來……
李治搖頭,淡淡道:
“你也不喜歡。朕更不喜歡。所謂戰爭,無論勝方,敗方……于朕而言,都是罪者。于天下,于萬民,于生靈,于蒼天宇宙最大的罪者。”
李治咬了咬牙,輕輕道:
“無論任何理由,戰爭便是罪。雙方之罪。先起事者固然罪惡滔天,不可饒恕,便是為受侵不得已而起抗者,又何嘗能逃得出誤傷誤殺,不曾先見而免戰之罪?
只是……”
李治垂眸,好一會兒才輕道:
“只是說到底,人性私利,欲壑難填,所以千古以來,便是上古圣主也難逃蚩尤之亂。
而朕既然身為君王,身為天下之主,自也是難逃這一身罪孽的。
便是朕從未想要侵他國之土,奪為我大唐之疆……
便是朕自問至今之戰,都是為保我大唐萬民之安……
朕也是難逃這等大罪的。
一旦戰事開啟,無論再如何算盡小心,再如何萬般仔細,總會有無辜生靈受其殃難,流離失所,無處可家園……”
李治閉一閉眼,好一會兒才輕道:
“德安,朕寧可被罵為陰詭之極,也愿將受難無辜少受些苦難,無論他是何方之民,何等膚色眼瞳,何等高矮渾瘦……
都是雙手雙腳,五陽當頸的人,都是萬物之靈,萬物之首,都是一條性命。
一個人能于這玄蒼宇宙所為之善,所成之果,卻是所謂的大羅金仙也難以斷言,難以證鑒的……這是母后從小便一直教與朕的話兒,也是朕從未輕視過任何一人的理由。”
他再度睜開眼時,墨瞳已然冷淡如水:
“所以,眼下既然已有妙計,使得蓋蘇文父子一族反目,可斷高句麗戰禍之源……那又何必再如此折磨三國之眾?”
李治一席言,卻震得德安自覺羞慚,又覺驕傲難言。一時間竟是說不出話來。李治看他這樣,也不知其意,卻只是搖搖頭,道:
“總之你去傳話兒便是了。記得告訴師傅,一定要讓程名振見旨便歸師。已然了勝如此大局,金春秋若是夠聰明,自然也是知道該蘇定方早一步歸來,才便于他立下屬于自己的功業,真正在新羅朝中立定大局,斷了那些別有心思的前朝舊臣的念頭。毗曇之亂雖已過去七八載,可依朕之見,卻在新羅朝中余波未止……”
李治皺眉,好一會兒才點頭道:
“不過好在朕看著這位新主金春秋,卻是個有本事的,這星點小事,于他卻不在話下……
總之眼下高、百、新戰已無大憂,便是倭奴作崇,卻終究也一直只敢在暗里使勁兒,一直不冒頭。”
德安聞得倭奴二字,便心道不妙,果然便見李治微皺眉,接著冷笑道:
“啊……說到這倭奴,朕還真把那事兒給忘了……
好……真好……
芥子之所,也敢存著那等妄想……看來也是日子過得太舒坦了……”
李治揚眉,又冷冷笑了好久,才淡淡道:
“告訴程名振,叫他收師之后卻不必急著回來,就守在百濟之側,同時也要暗中知會金春秋,俟機一至,當與我軍相應,兩方夾攻,共剿倭奴百濟!”
李治說這話兒的時候,在德安聽來,怎么都像是吐著冰渣子說的。
德安眨眨眼,急忙賠笑道:
“啊……主上英明,主上實在英明……依倭奴那般的欺軟怕硬的勁兒,又怎會在我大唐與新羅兩國聯軍正盛之時動手呢?必然得多候幾個月,斷定了我大唐撤軍,自然便會急著冒出頭來撿現成的便宜……
到那時咱們與新羅以逸待勞,正是滅了這幫子無恥之徒的好時機呢!”
他說這話兒的時候,李治剛好起身,立在一側大唐疆圖之側,負手而思,聞言便點了點頭,然后突地皺眉斜睨他一眼,瞇著眼轉身看他:
“你這話兒……朕怎么聽得不是很痛快啊……”
德安咽了咽口水,正拼命想著該如何回答的時候,卻聽得李治搖頭,嘆了口氣,伸手取了玉如意敲了敲疆圖,清清嗓子才道:
“朕既身為海內之主,自然不會主動去難為那些人,但是若他們一再進逼,朕說過,便是負滔天之罪,朕也要讓他們知難而退!
何況……調蘇烈回來,還有一個原因,是西突厥……
眼下我大唐諸邊之中,真正讓朕覺得有問題的卻是西突厥。”
李治搖搖頭,看看面前疆圖,輕輕道:
“別的且不提,西突厥一部,早在父皇在時便已是微呈敗象。眼下我大唐軍勢日盛,雖則對方也是武悍之族,可論起來也該是勢均力敵,實在不該打得如此艱難……”
李治皺眉,好一會兒才輕道:
“程知節的本事朕也是知曉的,此間只怕有些問題在……”
仰面想了一想,他忽揚手著德安去一側架上查閱軍表:
“看一看當初支與程知節同征的副將名字。”
德安依言而去,不多時便奉了軍表前來,看著李治,目光中滿含欽服之色:
“主上,是王文度。”
“王文度?”
李治立時轉身挑眉,看著德安,輕道:
“太原王氏一系的?”
“是。”
李治聞言,不由抽了抽唇角,冷笑一聲:
“果然。”
他再笑了聲,輕道:
“不是這樣自命高華之門,有幾分本事的氏族子弟,只怕程咬金那樣的性子,那樣的功績,也是一般人壓不住的……
看起來此人倒也有些本事,否則程知節怎么會聽他的?”
“有是有……可是……”
德安皺眉,李治卻點頭道:
“朕知道,不過將才之中的中品而已。可便是中品……便他是太原王氏……只要是人材,便得良用。所以……”
李治冷笑一聲,輕道:
“與他些磨煉,也未嘗不可。再著人傳密旨與蘇烈,他當立時赴西境,一邊兒做為副將相助于程知節,務使此戰不可敗于內耗,一邊兒也要暗中留意這王文度,不得使他再繼續牽制程知節,明白么?”
“是!”
……
同一時刻。
立政殿中。
媚娘聽得瑞安回報,一時間不由搖頭苦笑,淡淡道:
“罷了……他這是一發兒的性起了。”
瑞安眨眨眼,看看左右無人,好一會兒才輕道:
“姐姐的意思是,瑞安所料,卻正中了主上心思?”
媚娘看看他,搖頭,嘆了口氣道:
“你呢,猜對是猜對了,不過只是一半。”
“一半?”
媚娘點頭,淡淡道:
“一半。”
她重復了一句,才緩緩道:
“你可別忘記了,今日是何等時刻?海內同朝的大儀。這等時刻之前卻要清理太極宮,還硬要讓元舅公一道涉入……為何?”
媚娘看看他,瑞安一臉茫然。
媚娘再搖頭,輕輕道:
“既然海內大朝,那各國君主自然是都在皇城之中的。這樣清理內廷的事情傳出去的時候,原本是不利于我的……
畢竟我大禮未完,便行此事……
可若是扯上了元舅公,那便不同。在誰看來,都是治郎要借我之手,與元舅公之力清內廷之中那些盤根錯節的各方勢力了。
而這在他們各國國主看來,一,我是與元舅公無有任何矛盾的,某些不安份的,早就算計著要借我與元舅公之爭來分我大唐一杯羹的,自然會在見識到我與元舅公聯手的手段之后,自己熄了妄念。而那其他安份的,自然也會因著我與元舅公此番聯手,更加堅定地認為,我這后位,卻是大唐朝中上下皆公認的。反而是之前氏族出身的王氏,才是被朝中諸臣不滿的那一個。
那么以后,這些國主邦君再與我大唐往來之時,必然就會慢慢地將原本被人捧得極高的氏族一派忽視,反而去跟隨那些治郎力扶的臣子。氏族一派的勢力,便從此裂了一個口,不再是堅不可摧。
二,此番我與元舅公聯手清理內闈,主要針對的是誰,大家心知肚明。而若我所料不錯,一朝內闈之中的那些勢力眼線被剔除干凈之后,原本一直將眼睛盯在我身上,尋機意圖罷止立后之事的那些人,不是要轉過頭去回身自保,便是要為表其誠,而相助元舅公與我,在朝中也展開一番蕩濁揚清之事了。至那時,自然是我立后之儀未完,卻已盡得鳳儀天下之威,百官自然也要臣服。
另外還有一點,也不知我猜得準不準……不過……”
媚娘垂首,沉吟半晌,才輕輕一笑道:
“只怕他也是有著心,讓我出一出這些年來,受盡那幾位皇叔皇子們明里暗里編派算計的這口惡氣的心思罷?”
嫣然一笑,明艷無方。卻教瑞安聽得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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