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月明空,弘治暗爭五十一
同一時刻。
太極宮中,官寮之內。
長孫無忌看著正徐步走入的李績,神色卻是微淡。
兩公見面,自先一禮,接著,各自緩手平禮,施施然走到擺了棋盤棋甕的幾邊,相對而坐。
起手,博黑白,長孫執白先行,李績持黑后發。
棋子錚錚,一時間,倒也若流珠擊劍般動聽。
好一會兒,長孫無忌的聲音仿佛從什么遙遠的地方而來似地,飄起在空中:
“原來英國公早已暗伏后手……這一局,卻是老夫輸了!
一壁言,他一壁丟下指間棋子。
李績看著他,淡淡一笑,目光在燭光下,卻洞若炬明:
“自識得太尉大人以來,懋功百戰百敗,未得敗績。何得此般神助,一朝制敵?”
他垂下眼,放下手中棋子,輕輕一落在中元之左,淡道:
“容懋功說句實話:
這一局,太……不,輔機兄比懋功更清楚,您輸的不是懋功,而是輸給了一尊一直被輔機兄放在心里的神明罷了。
既然是輔機兄心中神明,那便是輸,也無妨!
長孫無忌垂首,好一會兒才輕道:
“是啊……是老夫自己輸了自己心中的神明……那又為何,別人不曾輸呢?”
李績不答反問:
“這個別人,可是說那神之子裔?”
長孫無忌沉默,半晌無語。
李績點頭:
“若果如此言,那卻是真的。他的確是不曾輸……因為便是那位神明,也是不希望他會輸的!
長孫無忌抬眼看著他:
“懋功如此肯定,莫非別有內情?”
李績淡淡一笑:
“懋功自幼便隨軍征戰沙場,旁人看來,若論用兵之道確是堪為天下前三?扇粽撈鹫鲁弥,便是一無所知……”
長孫無忌卻搖頭,輕輕道:
“那般想的人,不是傻子,便是癡兒……自古以來,論起最需計謀策劃的地方,便是沙場征地……能在沙場之上縱橫往來,那便是小小將官,也是比常人多幾份智謀的。”
李績再一點頭,淡然受道:
“輔機兄如此盛贊懋功,卻是讓懋功受之難安。不過有一點,輔機兄卻是說得正是……若論起來,任他廟堂之高,宮闈之深,也難敵沙場詭變……那么輔機兄以為,當年先帝臨終前,故意將懋功一貶再貶,后來主上登基,便立時召回懋功大封三公內中深義,懋功當真不明么?”
長孫無忌看著他,輕輕道:
“敢這般想的,天下間無一人!
李績再點頭,又道:
“先帝神謀,對懋功更是知之極深,又是為何故意做出這等事態,讓懋功白白心中添些不甘呢?這個問題,想必輔機兄也想過罷?”
長孫無忌目光淡然,也黯然:
“初時是不明白的……直到后來主上……”
他閉了口,好一會兒才輕道:
“因為先帝所求,從來不是以這等小恩微德,收攏懋功。稀世之材,非得英主不可驅之……先帝要的,其實就是讓懋功自己去看一看,如今的主上,到底是一個多么值得懋功效忠一生的不世英主罷了!
李績點點頭,又看著長孫無忌道:
“那再敢問一句輔機兄,先帝又為何偏偏挑了懋功?為何不是旁的人呢?”
長孫無忌目光微微一縮,很快地垂首,攏袖,好一會兒才顫抖著雪白長須,吐出幾個字:
“因為……當時的大唐朝堂之上,只有懋功你……老夫不能,也不可以輕易推倒!
李績搖頭,卻道:
“錯了。”
他看著長孫無忌,輕輕道:
“錯了。輔機兄錯了!
“錯了?”
長孫無忌抬眼,看著他,喃喃重復。這位大唐第一相的臉上,頭一次出現了些許迷惑之意。
李績點頭,重復:
“錯了。
先帝選上懋功,非因懋功如何,而是因為懋功不會如何!
“不會如何?”
長孫無忌不由皺眉。
李績再點頭,淡淡道:
“不會如何……因為懋功長年來因征戰在外,雖能立于朝堂之上,卻向不會涉于宮闈之中。也因為懋功不會若其他人一般只將宮闈之中的那些女子視為君王附屬,一群無明之流。
所以,先帝才要選懋功,并非因為懋功軍功,亦非懋功有什么長材……大唐萬里疆土,無數臣民,要再選一個比懋功更長于兵道的,比懋功更長此材的,實在不是什么難事。這一點,懋功很清楚,輔機兄你想必也明白。
因此從一開始,先帝選懋功,便非因此之事……而是因為懋功有材,卻更可以以局外之人的身份,看清這大唐前朝后廷之中的局勢,也看懂……
那個他費盡苦心,培養起來的女子對當今主上,對我大唐真正的意義!
李績一番輕語,卻叫長孫無忌如五雷轟頂,半晌不得言,好一會兒才輕道:
“對大唐……真正的意義……”
李績淡然一笑,向后一仰:
“輔機兄,今日封后大典,主上如此隆重,選了三公為宣儀使,又著意加了加冠一道禮……為何?為的便是讓天下人知道,這位新后,是他最最在意的女子。
那么敢問輔機兄,如此在意的女子,依主上的心性,為何今日不見國宴,不見臣民,不見海內大朝之禮?
為何主上只是宣了旨,加了冠,便做罷?
璽未賜,冊未立……這,豈非還是名不正,言不順?”
長孫無忌正是因為這件事而不解,才會請李績來的,如今聽到他這般問,不由怔然道:
“莫非懋功已知其……”
他突然瞪圓了眼,好一會兒,卻是張口結舌,不能作言。
這一刻,仿佛有無數閃電,在他腦海中炸亮!
是的……
只是加冠,卻未賜璽,未立冊……
這封后之禮,根本還是未完成的!
為何?
為何李治要如此行事?
為何?
他反復地問著自己:
為何?
一個答案,他不愿意承認,卻也不得不承認的答案,已然浮現在他被李績一句話,炸得喧然嘩騰的腦海里:
……他們在等。
那個孩子……
還有那個他最想從這世界上抹殺的女子,都在等……
等他自己發現,原來他所謂的,那個最不利于大唐的敵人,從來不是她……
而是他自己!
他自己!
剎那間,他頹然而傾癱于椅上,廣袖無意一松,竟將整盤棋局全數拂亂!叮叮錚錚間,黑白棋子,落如急雨!
同一時刻。
太極宮。
立政殿中。
看著枕著自己肩膀,睡得正香的媚娘,李治實在不忍心吵醒她?墒强纯磶ね饬⒅纳碛,他又不得不忍了心來,小心坐起,極緩極輕的抽了手臂出來,然后仔細替她掖好背角,在她額上印下落花般輕巧的一吻,起身,再看著她的睡顏一眼,深情一笑,轉身披寢袍而起,掀帳而出,與立在帳外候了許久的李風一道,腳步輕巧地步出寢殿,走到殿邊,攏攏寢袍一角,淡淡問:
“英國公去了?”
“回主上,英國公此時已然在元舅公官舍之中了!
李治垂下長若羽扇的烏睫,落下了片陰影,遮住深不見底的墨瞳,好一會兒才輕道:
“韓王叔那邊兒可有什么動靜?”
“此時多半也得了消息,只怕也能多少猜得到今日元舅公請英國公所為何事,又是要說些什么了……”
李治勾了勾朱唇,露出一個毫無感情的笑容,淡淡道:
“正是要如此才有意思……否則豈非白白浪費了父皇費盡苦心,以媚娘一生之名,一生之幸為賭注的大局?”
說到最后,李治的眼睛,已然微微瞇了起來。
李風沉默。
李治深吸口氣,又長長吐出,好一會兒負手而立道:
“傳朕旨意,后宮里那些眼線,該清的,趁著后日里宣改內制的時候,一并處理干凈了。記住,這一次,一個都不要留。
無論是舅舅的,韓王叔的,抑或是朕的幾個好兄弟的,還是忠兒,素節,上金那三個好孩子的……一并都給朕清理干凈了。
朕要給媚娘的,卻是一個干凈的內里!
李風應了聲是,又輕道:
“只是主上,下敕改制之事……會不會惹得元舅公等諸臣抗表而奏……”
“其實有一件事,是李績自己也未曾想到的……父皇留他在朕身邊,不止是因為他是唯一一個可以接受媚娘之材,認朕為主的人。還有一點原因,是因為知道他是這世上,除去父皇、母后與房相之外,唯一能夠說動舅舅改變心思的人了。”
李治淡淡一笑:
“所以父皇當年留他下來,卻是希望他能夠在見識過朕的真面目之后,做個說客,讓舅舅徹底接受朕與媚娘的……只是朕卻不想若父皇心愿般地用他……
那般用固然能助朕早日拿下王權,卻也實在可惜了他這塊奇材!
李治再勾起一抹傲然冷笑:
“何況,便是無他之材,朕也順順當當地走到了這一步不是?”
他回頭來,再對李風一笑,清清淡淡地又一句話說出口:
“所以朕要他說的話,不是讓他承認媚娘,明日最后的冊立大典之上,海內朝會之時,能夠甘心情愿地立在朕與媚娘身后……
朕要的……”
李治目光,亮若雪刃,聲輕若銀絲:
“朕要的,是他助朕一臂之力,徹底地把這太極宮的里里外外,無論是后廷之中,還是前朝之上……
都要給清理得一干二凈,給媚娘,還有孩子們一個清靜的處所……
哪怕這太極宮……”
李治抬眼,環視了周圍一遭,忍不住勾起一抹溫柔笑意,目光,卻仍舊是淡漠:
“哪怕這太極宮,朕也不打算再要了……朕也希望走時,陪著朕的媚娘,與孩子們離開的,都是些干干凈凈的人!
李風屏住呼吸,好一會兒,才跪下侍禮: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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