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王簫恨已逝,今朝鳳凰情正濃三
唐永徽五年八月末。
太極宮。
掖幽庭冷宮內。
仿佛每次秋風欲入太極宮,總是會從這個角落里,先走進來。
一道輕輕而涼涼的風吹過,卷起地上一片零葉,打了個轉兒,又復落下。
如是三番四次,那片葉子已然被吹到了庭前,那雙繡著金色牡丹花的小巧鳳履邊。
徐徐地,衣衫微微垂落,火紅的石榴裙,慢慢地滑落在地,遮住了那雙尖尖鳳履。俄頃,纖纖如春蔥指兩根,慢慢地落下,拈起那片零落黃葉。
輕輕一聲嘆息,從朱唇中溢出。
依然還明亮的雙眸望著前方,一眨也不眨。
烏黑的發依然盤著美麗而端莊的飛云髻——無論她現在是如何的落寞,她都是大唐的皇后,這起碼的根本,是不能丟的。
想到這兒,她垂眸,微微苦笑一聲,再復抬眼時,明亮的雙眸里已有些黯然:
說也奇怪……
自從入這掖幽庭里,自從被關在這兒之后,反而心思平靜了許多,不復之前在萬春殿時那般,事事處處,皆是多思多慮多想,時時刻刻,都要思心思慮思量……
最最讓她意外的是,之前一直擺在自己枕邊讀不完的《淮南子》,如今竟輕松松讀得完全了。而且其中真意,頗有多得。
只是這樣的得,如今卻是半點兒派不上用場。
閉了閉眼,正在想著淮南子的事情時,卻聽到身邊一聲輕輕淡笑,仿若一絲幽魂般地浮在耳邊:
“到了這個時候了,姐姐你也能看得進書……果真不愧是太原王氏的宗女呢!”
王善柔淡淡一笑,垂目看著手中枯葉,展指,放它被吹入手中的秋風卷走,然后淡淡道:
“到了這個時候了,妹妹你還能稱本宮一聲姐姐……也果真不愧是蘭陵蕭氏的嫡女。”
一聲輕輕的笑,伴著一身艷麗紫綴金線的衣裙漫步而來的蕭玉音響起。
高高聳立的望仙髻上,依舊還綴著許多的金步搖,玉鸞釵。
與王皇后并肩而立于階上,同樣看著庭中蕭瑟秋風吹落葉,蕭玉音好一會兒沒有說話。
直到她看到那片方將從王善柔手中被吹落在地的枯葉,直直地落入一片蓮葉已現枯敗色的水塘中,困在一枝干敗的水萍葉上時,才緩緩開口:
“這些年了,咱們倆說起來,竟是從來未能如今日一般,立在一處說說話兒呢。”
“妹妹總是忙,自然無暇與本宮談心。”
“姐姐也不得閑呢……想一想,這些年來那些事,樁樁件件,又有哪一樁,哪一件,不是姐姐在這太極宮里費心勞神,好好操持著呢?”
蕭玉音淡然噙笑,轉眸看著王善柔。
王善柔也不理會她言語中挾槍帶劍,只是輕輕輕一笑:
“是啊……
這太極宮本就是本宮的治下,若是不好好兒管著,難不成還得勞煩妹妹來?
本宮可不能如此無能。”
蕭玉音又一笑:
“怎么,原來姐姐當年那般費神安排著妹妹進宮,卻不是為了替姐姐分憂?
又或者,只是為了姐姐分寵?”
她說著,自己倒先笑了起來:
“卻不能罷……
姐姐竟如此賢德么?
居然知道陛下心懷舊人,所以特特地替陛下尋了暫解之方?”
王善柔轉頭,靜靜地看著她,好一會兒才淡淡道:
“本宮不知妹妹此言何意。不過有一件事,本宮是知道的……也不在乎此刻,明言與妹妹聽明。”
她平靜地看著蕭玉音,淡淡道:
“若當年本宮有他選,必然不會叫妹妹入宮。”
接著,她轉身離開。
蕭玉音看著她離開,原本含笑的目光,突然變得冷厲起來:
“是呀……你不知本宮何意,但你卻也說了,若當年有他選便不讓本宮入宮……
是么……
原來當年,你真是別無選擇了呢……呵呵……”
她兀自笑了一聲,又寒聲道:
“可是王善柔,有一樁事你卻未曾想到罷?
便是事至今日,你也未必有他選了!”
是夜。
麟游,萬年宮。
大寶殿內。
因著李治尚在前殿治政,未曾歸寢,李弘又早早兒睡下,媚娘便獨自一人,在宮中看書候李治歸。
不多時,明和奉藥湯入內,卻看著媚娘又換了一本《淮南子》正看得有味,于是便忍不住輕道:
“娘娘,您若閑得緊,那明和與您尋幾本輕簡些的散史便罷了,這書吃人心思得緊,娘娘還是少些費神的好。”
媚娘聞言,極是好奇地抬頭看著他:
“你怎么就知道這書吃人心思了?我可記得你從來不看這些的。而且這淮南子于世而言,個個都說是修身養性的罷?”
“是么?”
明和搖搖頭:
“若果然是修身養性的,又怎么會有兵略訓一卷?”
媚娘揚眉:
“你看過?”
“一入宮的時候,清和與明和就知道咱們兄弟本來就是要被主上恩點來侍奉御前筆墨,又或者是隨奉娘娘駕前,所以早早兒地,師公與師傅們就安排好了先生教咱們兄弟,免得將來奉著二位圣人的時候掃了興。”
明和一邊兒仔細地將藥湯試過毒,又取了細盅沾了一點親自試過之后,才與媚娘而食:
“所以娘娘,眼下您胎氣正在關要的時候,能少費心還是少費心罷。”
媚娘含笑看著他,點了點頭道:
“沒錯,原本是該這樣的……
不過也無妨。”
一壁說,她一壁端過藥湯一飲而盡,然后將藥碗交與明和,自己卻伸手輕撫著已然隆圓的小腹:
“孫老哥有句話兒說得巧,女子懷胎之時,其母所食,便是孩兒所食,其母所飲,便是孩兒所飲……
那……”
她抿唇,側頭一笑:
“你說若是其母所閱所知,豈非也就成了孩兒所閱所知?
我倒覺得,比起這些苦死人的藥湯來,多叫我讀兩本好書,養一養心性,這孩子說不定還能多修得些慧根呢!”
明和一怔,倒是被媚娘說得只能苦笑搖頭,又看了一眼那書卷名,淡淡道:
“娘娘也是真知著了……
那王氏今日里剛向掖幽庭令要紙筆,說要將這些日子以來所讀此書的所得所悟書于紙上,以待日后成冊付梓,娘娘便也想起來要看了。”
媚娘垂眸,含笑不語。
明和說完這話時,自己本也一愣,暗悔不該提那掃興的人物,可如今一看媚娘神色如此,竟漸漸也有些明白過來,不由睜大眼輕聲道:
“娘娘……”
“她想著什么,我也知道。
所以我才想看一看,這淮南子里,到底還有些什么我不知道,而能夠觸動她的東西。
說起來雖然無奈,算是我跟著她的步子走……
可倒也并非一無所得。”
這話一說出口,明和立時挺直了背,將拂塵握在手中,肅然道:
“娘娘可有何發現?”
“也沒什么……
只是突然發覺,這單獨禁她一人,叫她有了沉下心來好好兒定神靜氣的機會,竟對她來說也是個轉機呢。
不過只可惜……”
媚娘淡淡一笑,眉目之間,盡是傲然之色:
“若論起這后庭之爭,她或者可一爭長短。
若是她現在才想起來要往朝堂之上,往天下之間爭一爭……
卻是晚得太多。”
眉目一掃,她轉視明和:
“傳我密令,明日請英國公夫人慈恩寺密見!”
明和目光一凝,輕道:
“得令!”
次日午后。
麟游,萬年宮。
當今圣上,高宗帝嬪,昭儀武氏,因近有孕于身,頗感胎震頻頻,故著請圣意,乃往京中慈恩寺先圣皇后娘娘文德靈殿之中,求得相符佑。
李治聞言,頗感不舍,又因久未至母靈前進香叩拜,便欲著旨同行。
駕未動,便傳外報,道英國公李績前請圣駕得見,無奈,不得出,乃再三殷殷而告,使左右務必顧得昭儀安,乃著其只得于慈恩寺中得靈佑一宿,便當早歸。
(靈佑,就是祭拜之后住在寺里一宿,認為是一種得到先人的英靈庇保的方式)
媚娘謝恩,酉時燕起而行。
是夜。
長安,慈恩寺中。
后殿。
因著今夜圖意乃在靈佑,媚娘早早兒便著明和與特特被李治點了名兒,從大理寺中抽出而出,跟了一道前來的玉氏姐妹一起,把整個殿里清得干凈,只留媚娘一人,坐在已然鋪設上了軟薄輕毯的榻上,一邊隨手翻著一本《瑯邪王氏列記》等著英國公夫人的到來。(注,這本《瑯邪王氏列記》是本人虛構的,歷史上沒有,為了需要而編,請大家知悉)
也沒有多長時候,一身輕便,卻看來依舊精神的英國公夫人便徐徐到來。
見她有意見禮,媚娘急忙從榻上起扶,這一下子可唬得左右與英國公夫人都是心慌,急忙上前反扶,更惹得李夫人連聲道:
“娘娘如此恩重,倒是惹得老身不得安心了。”
“夫人這話,便是差了。”
媚娘便立在當地,握著李夫人的手,一雙烏黑鳳目清澈如水地看入李夫人眼底,誠懇道:
“如今大唐天下得安如斯,泰半之功,乃在英國公不顧西北艱寒,不惜性命,拼殺而來……更是夫人您每月里只報安平之信與英國公,一概不安之事一律不擾他半分之因。
若非如此,英國公便是再如何忠誠,再如何心定如石,也難免為家中諸事所擾,動了心神……
這等英識,這等明義,夫人說若本宮只是恩重,那卻真是將咱們這些守在京中享著大唐天下安福的人,平日里不得半點好處照顧著英國公的無用之人,羞得無處可藏了。”
有夫李績,李夫人自然也不會少了被稱為賢內良助的機會。
不止是當今李治,便是前朝太宗在時,她也是常常受太宗恩表,揚其淑德。
然而這么多年來的贊揚與褒獎之聲,卻早已叫她失了那等感謝之心——原因無他,日日食甘,尚且會膩,何況這甘味之后,往往帶著的,便是一番別有用心呢?
便是先帝便是今上,又何嘗不是因著她有助于其夫,方才能賜此恩?
可是今日媚娘這一番言語,卻是真真誠誠,半字不虛地說到了她真正值得褒揚之處,真正值得尊敬之道……
你卻叫她如何不感動?
何況武媚娘這個女子,在她的心中,一直都是一個不能輕視的存在……
自然李夫人便是滿心的感謝,于她而言,這樣的幾句話,卻是比什么金銀玉帛,誥命加身還更來得叫她覺得暖心暖肺,熱了肝腸。
于是她便微微一濕眼,輕輕道:
“娘娘過于恩譽了。”
“這并非什么恩譽,只是想說一句,李夫人之德之功,實實在在男人們看不見,也是無奈,可主上也罷,本宮也罷,英國公也罷,甚至是整個西域雄師百萬熱血男兒也罷……都是看得到,看得明的。罷了,這些虛言卻不多說了,多說也是無益。”
媚娘擺擺手,只是與被媚娘這幾句輕描淡寫補上的話暖得熱淚微濕的李夫人一道攜手圍幾而坐,然后才直接切入正題道:
“夫人如今出來,也是為難的。但如今有一樁事,卻是不得不麻煩夫人警慎些,莫教落了他人的所用。”
李夫人心知媚娘此番相邀必有要事,方才又是深受感動,如今聞言,便是立時打起精神:
“還請娘娘明言。”
“夫人長媳,本宮若未記錯的話,卻也是系出名門的罷?”
李夫人揚眉,微輕道:
“娘娘是說……淑兒?”
“是,本宮記得……”
媚娘從案幾之上,順手拿起那本《瑯邪王氏列記》,翻了幾頁卻輕道:
“是了,竟非本宮記錯,她果然是瑯邪王氏書圣王右軍一系之后呢……
嗯,司馬參軍(王羲之第五子王徽之曾任大司馬參軍,所以這里代稱)一系,嫡曾孫王氏公光興一房的嫡晜孫啊……(晜孫,就是五世孫的意思,晜,音昆)
果然,英國公是個有眼光的,李將軍(李績長子震)也是個有福氣的。
主上平日里便常言,如今天下氏族興盛之謂,其實多不過百年耳,論起來卻都不若當年的王謝之家。
而這王謝之家里的瑯邪王氏,那才是真正的名門高第,也是真正的士家風范呢……
別的自且不提,單單論這貴府子媳便知了,瞧她本有著足以耀世的傳承,卻如今也是不倨不傲,依舊是以孝悌為善守,也是侍奉二位與李將軍極為得善孝二字……
可見瑯邪王氏高華之名非虛。
如這樣的風范,怕是如今勢正當興的太原王氏一宗,也要頗為羨望呢。”
媚娘淡淡一語,李夫人便心下了然,輕道:
“是啊……這樣的好孩子,也實在是震兒的福氣,只可惜了她也是運不交好,也是碰上了一個受聲名權位所累,免不得要替她添些煩惱的夫家翁(就是唐時的公公俗稱)了。
不過娘娘倒是可以放心,這孩子呢,家稟便是極慧的,斷然不會叫人利用了去。便是那起子人心里想著什么念頭的,也都可一一打消的。至少在咱們國公府里卻是不成。只是國公府外……”
李夫人看著媚娘,媚娘回以一笑:
“英國公于我大唐乃若長城基石,汗馬之功,怎么能叫些心懷不軌的小人在外對他家中幼小如此纏磨,多添煩惱?夫人安心。”
說著,媚娘含笑,輕輕地,又堅定地拍了拍李夫人的手,二人會心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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