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妍去看莫夫人并不完全是開溜的借口，畢竟她也想知道“一記猛藥”的持續效果究竟有多大，直到她見到了在回廊里悠悠踱步的身影。

        “民女見過莫夫人。”梅妍與莫夫人的視線交集，立刻行禮。

        莫夫人四處走走，一是為了散心，二也是為了莫石堅的公審不順而煩心，剛聽夏喜說完梅妍如何在公堂之上駁斥石老先生，又覺得自己慧眼識珠：

        “梅小穩婆來得正好，聽說你今日在公堂之上不懼鄉紳，好樣的。”

        梅妍微笑回答：“既然是縣衙的查驗穩婆，自然要盡自己的本分，把所見記錄在案，不懼鄉紳的其實是胡郎中。”聽胡郎中罵石老先生可解氣了。

        莫夫人先是搖頭，在縣衙當差的多了去了，像梅妍這樣盡本分的寥寥，然后又點頭：“梅小穩婆，現在你是良民了，不用再這樣過謙。”

        梅妍眼睛一亮：“讓民女賤籍變良民的，是莫夫人您吧？”

        莫夫人淺淺微笑：“是啊，我這些年見過許多穩婆，你這樣年輕又精通醫理的穩婆，還是第一次見。胡郎中說，給我用的藥都是你建議的。”

        “沒有，沒有，不敢，不敢，是胡郎中太謙虛了。”梅妍簡直不敢相信，胡郎中竟然這樣說，這樣天大的人情，只能去育幼堂還了，唉。

        “梅小穩婆，你去瞧瞧那個廚娘，我這兒好著呢。”莫夫人知道公審不順利，心里著急，沒心情閑聊太久。

        “莫夫人，民女告退。”梅妍立刻離開。

        ……

        與此同時，清遠縣衙騰出的空房里，屏風分隔兩端，廚娘刀氏雙眼緊閉躺著，渾身燙得像火燒。

        綠柳居掌柜的，正按胡郎中所說的，給廚娘擦身降溫，可是擦完一遍，體溫沒降下多少來。

        柴謹當醫徒兩年，還是第一次見到成人如此高熱，也是第一次見到胡郎中的慢吞吞有了裂縫，更是第一次希望讓人發悚的梅小穩婆趕緊來。

        梅妍被雷捕頭帶到空房前，探頭問：“胡郎中，掌柜的，廚娘怎么樣了？”

        “梅小穩婆快來！”掌柜的招呼著，“刀氏還是燙得嚇人。”

        胡郎中語速難得快了一些些：“梅小穩婆，老夫這輩子沒遇到這樣高熱的婦人。”

        梅妍心里咯噔一下，刀氏不是聽她的話裝暈，是懷著恨意死撐到底的崩塌，這時候沒時間替她悲憤，腦海里冒出無數思緒，不論成功與否只能一試：“掌柜的，能不能把刀氏的孩子接來？”

        “好！”綠柳居掌柜的應聲離開。

        胡郎中絞盡腦汁，只能想到以往急救時的失敗，沒有任何經驗可以用，閉上眼睛再睜開：“梅小穩婆，直說吧，老夫可以做什么？”

        梅妍深呼吸三次以后，才恭敬詢問：“胡郎中，有沒有什么施針的法子？能引發劇烈疼痛，令人清醒。”

        “有，但維持不了多久，”胡郎中剛要提診箱，才發現自己來湊熱鬧，診箱還在醫館里，“徒兒，替為師把診箱拿來。”

        柴謹應了一聲就出去了。

        梅妍又問：“胡郎中，清遠哪里有冰塊？”

        綠柳居掌柜的又折回來，邊走邊說：“梅小穩婆，綠柳居的地窖里有儲冰，要多少都有。”

        梅妍想了想：“我們盡可能把她的體溫先降下來，否則會影響神識。”

        “行，聽你的！”綠柳居掌柜的沒有絲毫猶豫。

        兩刻鐘后，綠柳居掌柜展現出的卓越的管理能力令縣衙上下大為震驚。

        梅妍要冰塊，掌柜的不僅調來了滿滿一車冰塊，還把大廚二廚和伙夫都帶來了，不為其他，專門來操刀剁冰；洗碗盤的幫廚娘把空屋前后清掃干凈，再輔助梅妍替刀氏更衣擦汗，保證不給縣衙添任何麻煩。

        就這樣忙活了一個時辰，刀氏的體溫降到正常，滿臉潮紅退成正常的臉色，眼睛也睜開了，一見掌柜的和梅妍，眼淚就止不住地掉落。

        “你嗓子疼別說話，攢著所有的力氣，”梅妍及時制止刀氏說話，“公審還沒結束，還有許多事情要做。”

        “還有，莫生氣，氣出病來沒人替。”

        刀氏用力點頭，但還是無聲地說了“謝謝”。

        梅妍、胡郎中和綠柳居掌柜的，不約而同地悄悄地輕舒一口氣。

        胖大廚在門外問：“掌柜的，冰塊還要嗎？不趕緊存起來就要化完了！”

        掌柜的打開房門吩咐：“胖大廚，你先把人都帶回去，掛歇業牌，然后做十二人份的吃食來。”

        梅妍把食療單給掌柜的：“刀氏太過消瘦，咽喉腫脹得太厲害，只能吃容易克化的流質吃食，能不能麻煩胖大廚……”

        “行，”掌柜的把單子豎起給胖大廚看，“收好，這幾日照著這個做，給刀氏吃的。”

        “好嘞！”胖大廚瞥了幾眼，“記下了。”

        柴謹剛好煎了第一頓湯藥回來，見此情形就楞了：“你認字啊？”

        胖大廚不屑地哼哼：“廢話，不識字怎么記菜譜？切！”說完揚長而去。

        柴謹的眼睛瞪得滴溜圓，指著胖大廚隨著腳步顫抖的寬厚背影：“他念過私塾？怎么可能，我在私塾沒見過他！”

        綠柳居掌柜的呵呵一聲：“綠柳居上到大廚，下到洗碗廚娘，個個認字，我教的。”

        梅妍忽閃著大眼睛，劉蓮認字，陶桂兒認字，柴氏的婆婆似乎也認字，綠柳居上下竟然全認字……清遠縣的學習氛圍這么濃啊？太厲害了！

        胡郎中捋著胡須，逐個打量，若有所思地微微點頭，不言不語。

        正在這時，雷捕頭一手抱一個孩子，把刀氏的一雙兒女都送進來了：“胡郎中，梅小穩婆，孩子放這兒了。”說完，還從荷包里掏出兩粒糖哄他們，看到小小的笑臉兒才放心地離開。

        梅妍沒想到外表粗獷的雷捕頭，還有溫柔細致的一面，不由地想到小紅馬身上的馬燈，一時間反差萌爆表。

        “等一下。”胡郎中攔住兩個孩子，向柴謹示意。

        梅妍又和柴謹一起，替兩個孩子清理蜇傷，涂上胡郎中秘制的蜂藥膏。

        “阿娘！”兩個孩子得到允許，立刻撲過去，緊緊地抱住娘親，淚水在眼睛里打轉，努力不哭出來。

        刀氏勉強擠出一點笑容，滿眼都是孩子。

        這時候，什么話、什么舉動都顯得多余，梅妍悄悄溜出房子，走到回廊的角落感受一下涼快的穿堂風，吹了一會兒才發現，胡郎中、掌柜的和柴謹三個人都在身邊。

        更奇怪的是，馬川也出現了，更令人意外的是，開口第一句是問綠柳居掌柜的：“你姓甚名誰？”

        掌柜的眉眼瞬間風情萬種，仿佛剛才體貼照顧刀氏的是另一個人，廣袖里抽出團扇，搖曳生姿，出口的話截然相反：“馬仵作，民女可不是嫌犯。”

        馬川不以為意：“作為一個掌柜的，你過度熱心了，剛才差役們去查人頭，意外發現，綠柳居內外沒有一個是清遠人，還都認識字。”

        掌柜的回眸一笑，語氣里盡是諷刺：“喲，馬仵作，公審被打斷，那么多事情要查，怎么先查到綠柳居頭上來了？民女是繳稅不夠？還是傭人有問題啊？”

        馬川也不客氣：“莫大人打算妖邪四案合并公審，但找不到妖邪苦主們的親故，無人代為起訴，按大鄴律令，這案子就只能沉了。”

        綠柳居掌柜的臉色一變：“此話當真？”

        馬川并不解釋，轉身就走。

        “站住，民女姓花名落，被當成水妖燒死的美少年姓花名葉，是民女的弟弟，”花落橫眉冷對，指尖用力，把團扇的扇面生生戳了一個洞，“我來清遠開綠柳居，就是來為了我阿弟。”

        馬川邁出的左腳立時停住，猛地轉身：“你是花家人？”

        “司馬公子，別來無恙，”花落面沉如水，恭敬行禮，“多謝胡太醫救治刀氏。”

        胡郎中仍然緩緩地捋著胡須，淡定悠閑，以更緩慢的語速開口：“哦，原來是國都城的花落姑娘啊，好久不見。”

        花落的眼神又恢復些柔情似水，但又暗藏著不確定和不信任：“司馬公子，你確定莫大人扛得住這樣的大案么？”

        “莫大人敢公審妖邪案，就已經把自己豁出去了，”馬川的身板更加挺拔，“查大鄴層出不窮的妖邪案，沒有豁出去的覺悟和打算，是不會碰這些案子的。”

        “呵，你司馬家呢？也能像莫石堅那樣豁出去么？”花落嫣紅的嘴角一彎，滿眼盡是嘲諷。

        司馬玉川的眼神變得復雜起來，卻也只是轉瞬即逝：“我當仵作兩年有余，還不夠豁得出去么？”

        ！！！

        梅妍滿臉震驚，腦子里一片空白，還嗡嗡作響，仿佛忽然與周圍隔絕，只能看到他們的嘴巴開合，卻已經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這，這，這……

        她這樣螻蟻般的草民，是怎么摻和進神仙打架的？

        柴謹嚇得直接撞了回廊的花墻邊沿，眼冒金星，還疼得呲牙咧嘴，司馬公子？！胡太醫？！國都城的花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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