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子在南夫人的房里躲了一-整天。

        南夫人給他帶來十三哥的消息，十三哥命還在，葉長官多年來作孽太多，四處樹敵，在朝廷中也不乏政敵，他不肯相信十三哥是孑然一人來復仇的，堅信十三哥是受雇于人，非要揪出幕后策劃者不可。

        如同菩提子猜測的那樣，南夫人當年是被父兄用錢贖回的，他們家本是中原商賈，去北方邊境是為做生意，不料遭此橫禍。南夫人曾被烏勒人劫掠這個秘密，除了南家，無人知曉。后來南夫人嫁進葉府做妾，生了一個兒子，如今已有十四歲，幾年前葉家正妻去世，南夫人被扶了正。

        南夫人要菩提子發誓:“你要那小子從此放棄復仇念頭，我才肯幫你。”

        她的要求不算過分，葉長官再作惡多端，也是她的丈夫，她兒子的父親。

        她兒子的父親……菩提子咀嚼著兒子這兩個字，內心充滿了苦澀。

        南夫人突然笑了笑，握住他的手:“你弟弟書讀得很好，很爭氣，這些天他和他的同窗們去了山上。等我讓你們兄弟見見面，你會喜歡他的。”

        銬住十三哥雙手的鐵銬是精鋼所鑄，    非曠世利器所不能破，除非有鑰匙，而鑰匙只有一把，就在葉大人的身上。

        南夫人的計劃很周密，晚上先由她從葉大人身上竊來鑰匙，鑰匙到手后，趁他熟睡之時找鐵匠鍛造一把新鑰匙，再將舊鑰匙放回，菩提子拿新鑰匙去打開鐵銬解救十三哥。葉大人心思縝密好猜忌，為防止他懷疑到南夫人頭上，菩提子先找好兩只斷手扔在牢房中，佯裝同伙是斬斷十三哥的手臂才得以將人救走。

        菩提子在南夫人房里躲到半夜，終于等到了南夫人南夫人手心里捏著把鑰匙，身后還跟著一個中年男人。

        南夫人將鑰匙塞進菩提子手里:    "這是你的舅舅，是我在葉府里唯一可以信任的人，讓他幫你。”

        菩提子感激地看了那男人一眼，男人只是一臉的冷漠。

        這位舅舅是個敏捷利落的人，鑰匙很快做好，南夫人拿著舊鑰匙去放回到仍在熟睡的葉大人身上，舅舅帶著化成一團虛空的菩提子去地牢里救十三哥。

        一路上舅舅都沒有說話，  像一塊沉默的木頭。菩提子忍不住開口問:“母親說，我有一個弟弟。”提到弟弟，這位鐵樹一樣的舅舅臉上終于有了點表情:    “是的，人人都說他未來肯定有出息。”

        他意味深長地看了菩提子的方向一眼，一團虛空的菩提子忍不住縮了縮肩膀。

        他不喜歡自己，菩提子心想，這很正常，自己是他妹妹曾經失貞的證據。

        沒關系，他總歸是自己的親人，他只想和這位舅舅多說說話，救出十三哥之后，他會帶著十三哥走，再不涉足西南這塊土地。他知道的，母親需要平靜的生活，而自己是她的污點，應該被掩進里子里不為外人道，只有那個未曾謀面的據說肯定很有出息的弟弟，才是一朵鮮艷的花，  配被別在衣襟上作為后半生的榮耀。他只想多和舅舅還有母親說說話，他唯一的，最初的，也是最后的親人。

        快到地牢的時候，善提子突然想起件事情來:“斷手呢？”

        舅舅難得地露出了個微笑:“到時自然有的用，地牢到了。”

        舅舅與看守的獄卒客套一番，換過崗位，那獄卒打著哈欠走了出去，待到門一關，菩提子立刻現出形體撲到十三哥面前，他拍了拍十三哥的面頰，輕輕喊他的名字，十三哥眼皮動了動，睜開了一條縫，見到菩提子他微微一笑:“小菩提。”

        菩提子將鑰匙插進孔里轉動，喀拉一聲鐵銬開了，菩提子攔腰接住落下的十三哥，一邊從腰間掏出丹藥給十三哥服用，一邊問背后的舅舅:  “舅舅，斷手呢？”

        燭火忽地被風一撩，映在墻上的舅舅的影子突然動了動:“斷手就在    ”

        菩提子只聽到十三哥一聲厲喝，天旋地轉，菩提子被猛地推開，狠狠撞到墻上。

        鋒利的血刃穿過十三哥的心口，從背心鉆出來，十三哥緊緊攥著舅舅的胳臂，用盡最后的力氣對菩提子喊:“菩提子，快跑!”

        雪亮的鋒芒在牢房  昏暗的燈光里一閃，一只斷手揚起，落在了黑血干涸的枯草堆上。

        菩提子提起一口氣奔出城去，  一直奔到那個來的開滿花的山谷里，終于雙膝一軟，跪倒在滿山滿谷的花海中。

        他向后仰倒在花叢中，四肢攤開如同具死戶，他望著漆黑的天穹，碧水滴就貼在他的心口，他想起離開齊云山前，在他窗外的海棠樹上，    十三哥說，世界上再沒有什么人會想起我了，除了你，這只碧水滴留給你，如果我死了，希望你看到它時，也能想我一想。

        碧水滴像是一把烈火，燒干了血液讓心如久旱的河床般龜裂，灼燒的他心臟刺痛，就像很多年前，在邊關沙堰，城堡炸掉一-刻時他的痛楚，就像很多年前,他第一次撫摸鷙的頭顱，那種要把整個人撕裂的痛楚。

        眼淚從他深深的眼窩里溢出來，順著長長的眼梢滑落到松軟的泥土里，疲憊與哀傷一起襲來，菩提子漸漸合上了眼睛。

        他醒來的時候天色已經大亮，滿頭滿臉滿身沾著晨露，菩提子艱難地坐起身來，突然發現了一些異樣。

        在他原本枕著的那塊泥土旁邊的花枝上蓋著一塊小小的粉色手絹，手絹的一角繡著一朵花，繡工拙劣針腳粗陋，而他的手腕上多了一只銀鐲子，與自己原本那只碰撞出清脆的金冷聲。

        是她嗎？那個自己來時在這個山谷里遇到的農家姑娘？

        或許她清早來采花，看見自己躺倒在花達中滿臉淚痕，心生憐憫，所以用這塊手絹為自己擦了擦淚，作為對自己這個素不相識的人

        的安慰？

        菩提子回到齊云山是在半個月后。

        他向師父和掌門回報了十三哥家仇未報卻身死象鄉的結果，隱去了關于母親和舅舅的事情，只說十三哥被葉長官當場擒拿后被殺死。師父和掌門長嘆了-番，依舊打發菩提子回廚房去。

        久未謀面的眾師兄半真半假半憐憫半好奇地來廚房打聽菩提子此行的見聞，菩提子只是沉默。

        到了晚上，菩提子才突然想到，大師兄呢？

        十三哥前去葉府復仇的當晚，大師兄曾經出現在他們的客棧里，后來大師兄囑咐他留在客棧里，自己去了葉府幫十三哥，但是他人現在在哪里？菩提子港入葉府后沒有見到大師兄，也沒有再聽說除了十三哥還有別的刺客。

        大師兄回到齊云山是在七日之后。

        那時菩提子正坐在窗邊望著外面的海棠樹發來。十三哥是個不太循規蹈矩的人，每次來找菩提子他都不敲門，總是坐在海棠樹上往窗戶上打一顆石子，推開窗就看見他笑吟吟地坐在樹上，手里往往拿著一壇酒。

        他是齊云山第一一個主動同自己說話的人，    菩提子到齊云山的第一個晚上，他手里舉著小壇梨花白，笑瞇瞇地問菩提子:“喂，今天月色不錯，小家伙你喝酒不喝？”

        很長一段時間菩提子沒搞明白月色和喝酒有什么關系，后來他漸漸摸出門道：十三哥只在月色晴好的晚上喝酒。

        今天是望日，月亮圓滿如同銀盤，海棠樹上卻再無那灑脫的少年郎。

        菩提子伸出手臂，將一壇酒澆在窗外。

        然后便有人敲門，打開門，六師兄站在門外，-臉的欲言又止:“大師兄回來了，師父和掌門喚你去大殿。”

        大殿里供奉著齊云門的開山祖師金身塑像，屋頂建得奇高，走進去就感覺到一股森森的冷意吹徹四肢百散，這是著提子第二次來大殿一上一次還是明燁將軍帶他來投師的時候。

        師父和掌門站在相師金像前，一臉冷肅，大師兄坐在薄團上，臉色蒼白氣喘吁吁，像是受過很重的傷。

        菩提子向掌門和師父行過禮，走到大師兄面前：“師兄……”

        大師兄卻冷笑一聲：“我怎么配做你師兄，齊云門怎么配有你這樣的好徒弟？”

        菩提子大吃一驚：“師兄你在說什么？”

        大師兄激動地想要站起身來，卻不小心牽扯到了傷口，呻吟著癱坐在蒲團上，師父上前一步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冷靜，菩提子莫名其妙地看著這一切，他的心里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預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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