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提子如受五雷轟頂，他望著十三哥：“早看透我把你當作親人，所以以碧水滴相贈，讓我跟你去復仇；你早就和大師兄商量好，你假死，他誣陷我，讓我被趕出師門。這些年來，我被明燁騙，被生母殺，與妖魔訂約，滅齊云，滅葉家，你全都知道，全都看在眼里，為什么？”

        紅衣人大笑：“因為他滅不了葉家，你卻可以。我早就對你說過，每個人都住在自己冷血鐵心的殼子里，你對人情抱有幻想，未來必被人情所傷�！�

        他說的每一句話，散落在地上的枯骨顏色便加深一分，最后紅衣人消失在風中，只留下余聲：“把你這父嫌母棄、朋友欺瞞、師門叛逆、天地不容的一生燒成一把火吧，燒毀這個生下你卻不容你的世界，讓這個世界為你陪葬。”

        滿地的枯骨已經變黑，搖搖晃晃的飛到半空中，菩提子踉蹌著站起來，老祖驚慌的大喊：“怨骨！怨骨要練成了！”

        菩提子拔出了腰間的劍，那是他十六歲時，十三哥送的禮物。

        劍鋒抵住十三哥的喉嚨，多少年前，這英俊少年曾對自己說，父母死后，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可惦念的人了，除了你。菩提子曾經想過，若用一句詩來形容自己與十三哥，那么，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這句最恰當不過了。

        而如今……他也配？

        劍鋒刺入再拔出，鮮血噴涌而出，濺在菩提子的手上臉上，沿著筆直的鼻梁往下淌，像是他自己的額頭上的一個血洞。

        原本想做菩薩，為何非要逼我做羅剎。

        菩提子提著劍，一步一步的逼近了明燁將軍和老祖，焦黑的枯骨圍繞在他的周圍，更像是一群沉默的，有著鋒利獠牙的猛獸。

        潔白的天地間一道血傷口漸漸的洇出來

        菩提子來到軍營外時，軍營里正升起裊裊炊煙。

        滿軍的將士尚不知，他們的將軍已經被人割下了頭，他們已經成為了一群烏合之眾。

        血劍上滴下來的鮮血將潔白的大地劃出道道紅色的裂痕，方才還是雄姿勃發的少年郎，轉瞬間變成了地上血肉模糊的橫尸。數百蒺藜以有半數死于劍下，鮮血覆蓋白雪，菩提子如同從地獄烈火中而來的惡鬼。

        意識到這個入侵的屠殺者，并非常人，士兵們從奮力抵抗到四處逃竄，菩提子站在帳篷中間，將劍插入雪地中。他拄著劍，感到一陣疲倦，一個一個的取人性命，如同一只一只的捏死螞蟻，單調的令人厭倦。

        不如來一場焚天滅地的燎原之火，將這一切都焚燒個干凈。污穢、齷齪、怨恨、敵人……以及自己。

        他在空地上盤腿坐下來，開始念著咒語。

        沖天的火光在他身上蔓延開來，繼而向著四周蔓即刻燃起大火。菩提子坐在火光之中看著火勢蔓延，躲藏的士兵被烈火逼出，滿地哀嚎著逃竄。

        圍繞在周圍的枯骨已經開始碎裂。

        枯骨焦黑、碎裂、繼而化為飛灰，怨骨方能大成。

        菩提子伸出手去觸摸自己正在碎裂的骨骼，微笑著看著焦黑的碎屑落在他的手上。他的氣力正在消失，手指變得透明。怨骨大成之日，靈魂飛灰之時，這場大火，上窮碧落下黃泉，三十三天，三千世界今生來世，輪回轉換，再無菩提子。

        菩提子的笑容忽然凝結在臉上。

        覆蓋著手臂的紅衣突然變了顏色。

        那鮮紅如血的顏色漸漸褪去，露出原本在里面的天青色，火繼續燒下去，天青色也逐漸剝落，露出最里面無瑕的白色，袖子上還繡著一朵紅色的花，那是他從前沒見過的。

        他突然想起了過去很久遠的事情。

        最后一次見面，老裁縫孫倌兒對他說，那些買了紅衣的人，過個兩三年，吃了些苦頭，洗心革面，做了好人。

        那老裁縫有一雙昏花的老眼但是說這句話的時候，卻發出明亮的光彩。

        他問自己，可要在著袖子上繡一朵花。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后，他長嘆了一口氣，讓他明日再來取衣裳。

        自己再去取衣裳的受已經不見了那個老裁縫。

        菩提子撕下衣服上依舊染著紅色的一角，塞進嘴里，一股血液的甜腥氣在嘴里彌散開來。

        難怪，接過這紅衣的時候，自己會覺得那么怪異！原來如此！

        離開朱仙鎮的那一日，新掌柜的最后一句話在他的耳邊轟隆作響。

        我父親托我捎一句話給您，穿過他做的紅衣的人，后來都回歸正道成了好人，只有一個例外，他不希望您成為第二個！

        第一個是誰，是那個桃色血案的豆腐西施嗎？

        或許那女孩身上的紅衣也是老裁縫一手縫制，他滿心以為那是一件嫁衣，縫的歡歡喜喜。卻不料那是一道催命的符咒，他沒能阻止的了那個女孩子的死，因此要挽救我這個誤入歧途的年輕人。他是個普通人，不會什么法術，只會用自己熟悉的方法在白色外染青，在青色外染紅，那紅色是自己的一腔血。

        他記得多年前第一次見到菩提子的時候，還是個愛花的少年郎，他讓自己在袖口繡過一朵花。那么便在這衣裳里也神秘的繡上一朵吧，倘若他能看到，期盼他也想上一想，想自己柔軟的少年時代一想。

        耳邊傳來更為久遠的聲音。

        兩副銀鐲子碰撞，叮鈴脆響，少女厲聲喝斥，婉轉甜脆。

        眼前似乎浮現了更為久遠的畫面。

        從沙鄢南來看到的第一朵花，鮮艷豐沛令人感動；窗臺上吊蘭馥郁，窗邊海棠雖然無香，但是卻映襯著一輪好月亮；從齊云往西南去，開了滿山滿谷的花，朱紅粉藍嫩黃艷紫各種顏色的花瓣爭先恐后的從他的掌心里涌出，借著好風四散飛去，暖金橘紅映的整個山谷流光溢彩渾若仙鏡；醒來時放在自己旁邊拭過眼淚的粉紅手帕，套在自己手腕上，多出來的銀鐲……

        那些隱藏于內心深處，連自己都忘卻的東西。

        隱秘而孤單，細膩又酸楚。

        紅色剝落，天青褪盡，斗笠被朔風卷走，紅色火光中的菩提子一身白衣，袖口一朵紅花，宛如當初的少年模樣。

        菩提子凝視著眼前釘進紅血泥中的配劍。

        他用盡全身力氣去拔出那把劍，然后高高的舉起，將劍鋒對準自己的心口，狠狠的刺了下去。

        燎原的烈火突然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喚，迅速的向菩提子聚攏而去，一團沖天烈焰炸開，響徹天地。

        烈焰漸熄，漂浮在半空中的枯骨粉紛紛掉落在地。

        白茫茫的雪地上除了枯骨與斷劍，空無一物……

        朱仙鎮上春天來到的時候，年輕的新掌柜小孫倌兒做了個夢。

        他夢見了一個穿著白衣服的少年，十三四歲的模樣，面孔溫慈像菩薩。那少年站在花叢中，搓一搓手心，花瓣從他的手心里涌出來四散飛去，在陽光中熠熠生彩。少年右手晚起，露出渾圓的手臂，兩個銀鐲子碰撞著叮當作響，左手袖子卻放下，袖口繡著一朵花。

        少年沖著他笑一笑，問他：“這是朵什么花？”

        小孫倌兒不假思索的回答：“天花曼殊沙華，天降吉兆四華之一，是天上開的花，白而柔軟，見此花者，惡自去除

        多年前他曾看過父親在客人的衣袖上繡過一朵曼殊沙華。繡完那朵花后，父親引刀自盡，吩咐自己按照他的方子，將自己的血作為染料染紅半匹天青色的布匹，然后縫制一件衣裳。”

        白衣少年微笑的朝著他點了點頭，轉身消失在花叢中。

        在他的身后，漫天的曼殊沙華紛紛墜下。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裁縫夢中驚醒，年輕的少年郎們一擁而進，吵鬧如雀鳥：“掌柜的，我們要買衣裳，快給我們推薦一下！”

        小裁縫從善如流的回答：“正道少俠穿白衣，獨行俠客穿黑衣，邪派妖人……”

        他的話突然停住了少年郎們轉過身好奇的看著他：“邪派妖人怎的？”

        小裁縫愣了一愣，繼而滿臉堆笑：“沒什么，各位一看就知道是未來的江湖少俠，來看看最新時興的少俠衣裳式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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