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第20章
天不欲壯大南興國。
沒等來北淵國仇昇斃命的消息,南興國的瘟疫再次爆發了。這次的疫病更加來勢洶洶,不僅傳播速度快,而且死亡率極高。
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口,阿婆留給楚夕年的藥方收效甚微,喝過藥之后的百姓只有少數能有所好轉。
瘟疫來勢兇猛,短短月余國內百姓死傷竟占到了總數的二分之一,這對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南興國來說,簡直算是毀滅性的打擊。
連年天災,現在的南興國就像是個病痛纏身的老人,再也經不起一點折騰。
朝堂之上許多大臣聯名上書陳述利弊請求皇帝應允和親之事,為國家換回最后一絲喘息的機會。
偏偏南興國傳十三帝,無割地之傳統,無和親之陋習。
皇室中人寧死得其所,絕不茍且偷生。
種其因者,須食其果。
三十五年春五月二十一日,仇坤之子仇昇一命嗚呼終于去了陰曹地府繼續贖他的罪行。
三十五年春五月二十九日,當朝宰相蔡卓與北淵勾結發動兵變,漫野淪陷。
十萬大軍陳兵弘陽城外,北淵國皇帝仇坤為子報仇御駕親征。
“莫知舊,你且回去吧,不要管我。”楚夕年一襲紅衣,帶頭鍪,披鎧甲,她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風吹過來,連聲音都有些變形,“我不愿假意去北淵國和親,是害怕我做不了你莫知舊名正言順的妻子。如今敵軍肆虐,百姓受難,我害得滿族被屠卻復仇無門,唯有戰死沙場才算給先人給百姓一個交代。”
莫知舊并沒有意外,只是伸出手,緊緊把楚夕年拽進懷里,聲音低沉有力緩緩自她頭頂上方傳來:“有我在,定護你一世安然。”
楚夕年抱住他,頭抵著他的胸口輕輕搖了搖,“不,你是南興國的太子,只有你活著,復國才有希望,要說我最后還有什么私心,”楚夕年苦笑一聲,或許是笑倆人終歸是沒有夫妻一場的緣分吧,“就是莫知舊,你能活下去。”艱難苦澀的動動喉嚨,再多離別的話想說卻已經說不出了。
并無更多的告別話,只緊緊相擁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莫知舊就抱著楚夕年回了內室。
這一次,莫知舊率先一步。
人和人在一起待了太久,對方的心思就很好揣摩,用的方法也都大同小異。或許,兩個人之間,誰早一步誰晚一步,真的沒有什么分別。
畢竟兩個人心里都很明白,他們之間一個人死了,另一個人活著,也像死了一般,甚至對于他們來說,活著的人只會更加痛苦。
緩緩放下楚夕年,莫知舊附身在楚夕年的額頭上深深吻了吻,那雙久經戰場的手終于變得粗糙厚重,他捧了她的臉頰,又輾轉流連她的唇。
楚夕年怒目圓睜圓睜望著他,第一次做這樣的事情,不曉得要不要回應,不曉得該怎樣回應。
莫知舊綿長的氣息肆意包圍她,掠奪她。
楚夕年感覺空氣漸漸稀薄,一瞬間的錯愕,她無法控制地像魚兒渴望大海般張開嘴,莫知舊順勢一路而上,掠奪更甚,唇舌糾纏在一起。
這個吻很不溫柔,卻麻痹了楚夕年的所有神經。唇瓣分離,莫知舊緩緩睜開眼睛,額頭抵著她的,筆尖擦著她堪堪停住,時空好像在這一瞬間停駐,世界好像只剩下一對不愿分別的愛人。
只是從額頭傳來的溫度終歸是有消退的時候,莫知舊提劍割下一縷發絲揣入楚夕年懷中,“非我門中人,不得法門。如今你帶上我的發,自然能找得到靈吉仙山的路,在仙山好好活下去,答應我。”
要說莫知舊還有什么私心,那就只剩下楚夕年了,只要她能活下去。
楚夕年意識漸漸模糊,卻死命圓睜睜的瞪著一雙眼,那稀碎眸光里波光閃動,閃過幾絲顯而易見的痛苦,她全身動彈不得地掙扎道:“莫知舊,我叫你不要去。”
“楚夕年,你等我。”話音混著莫知舊的手再次從楚夕年臉上緩緩滑過,微微刺痛,想奢侈地再望望眼前這寵在心尖上的愛人,卻終于不受控制地閉上了眼睛。
莫知舊身披黃金鎧甲,依舊是晶燦的眼,唇紅齒白的笑,臉上神色從容淡然,騎上戰馬前對著天空說的最后一句話:“下一世,下一世三書六禮我再來娶你做我的妻。”
楚夕年再醒來時眼前是清一色的藍,頭痛欲裂還來不及醒轉,就看到了獨活守在床榻邊,背后一片殷紅,血跡已經干透了。
心中登時一頓,不祥的預感迅速流經全身,楚夕年緩緩伸出雙手顫巍巍地探一下獨活的鼻息,心下漏掉了兩拍。
痛苦的抽離過后,楚夕年攥了攥胸口,按下心中絞痛,翻身下榻。復活后背滲干的血跡染紅了楚夕年的眼,她踉踉蹌蹌離開古剎。
下山之后,不斷有難民冒雨奔逃,從流民支離破碎的話語中,不難聽出弘陽城一戰的慘烈。
太子憑一己之力殺敵破萬,手刃反賊蔡賊和暴君仇坤,身中數劍而死。
僅僅三日,弘陽城就從南興最繁榮的大都變成了一片廢墟,眼前只剩下大雨滂沱和雷聲滾滾。
天雷一道一道劈下,目之所及只剩滿目的尸橫遍野和凄厲的血流成河。
楚夕年跌跌撞撞地走到城門之下,在一片血泊之中仔細辨認著莫知舊的尸體,一具,兩具,三具……一面暗自慶幸著,一面焦急尋找著。
“山洪快來了,大家快去逃命吧……”
“山洪快來了,大家快去逃命吧……”
“山洪快來了,大家快去逃命吧……”
不斷聽到幸存的百姓哭喊奔逃的聲音,天雷滾滾而來,大雨如注。
“山洪快來了,大家快去逃命吧……”
雷霆之怒,如猛烈的山崩從頭頂劈下,楚夕年血肉模糊的一雙手,終于觸到了那金燦燦的鎧甲。
黃金鎧甲在雨中沖刷得那么亮,帶著鮮艷的血跡,映照得甲中之人是那樣的血肉模糊,“莫……莫知舊……”哆哆嗦嗦的一雙手,想要翻起這具尸體卻是那么艱難。
仿佛用盡了一生力氣,當真正看到這張臉,決堤的眼睛竟然開始漫出血來,合著雨水也要奔淌到他的身上。
不曉得顫抖的腿怎么能承擔那樣的重擔,楚夕年身上背著莫知舊,左手用劍拄在地上支撐著自己站起來,一點一點地從死人堆里挪動著。不知道水怎么漲得那么快,眼睛哭腫得開始睜不開,楚夕年彎腰也看不清腳下,偶爾會被地上半截的腿絆倒,然后失控地跪倒在地上。
地上什么都有,撕裂的戰袍,折斷的劍戟,殘敗的尸體……楚夕年中間不知栽倒過幾次,膝蓋已經摔爛了,泡入深及髕骨的血水里。
已經想不起來是怎么挨過這顛簸的一路回到這間內室,莫知舊著一襲藍衣,發絲都被楚夕年捋的順了,一動不動躺在床榻上。
楚夕年記得莫知舊對她說過的最后一句話:“楚夕年,你等我。”
怎么會食言呢?
君主死社稷,太子守國門。
莫知舊三年內擊退北淵國進犯十七次,無一敗績,是當之無愧的南國戰神。
怎的今日卻任由他人擺弄,乖覺的發絲連動也不動?
內室外依然是暴雨傾盆,楚夕年卻已經聽不到了。
她緊緊盯著莫知舊合上的雙眼,這里住著一雙眸子,曾是一派璀璨耀眼的星河燦爛,那雙眼睛笑起來是月牙彎彎的,看起來泉水一樣清澈,就連不笑的時候,里面都是滿目的流光溢彩,讓人忍不住要醉倒進這雙眼睛里,現在,兩扇睫毛卻鎖住了他。
楚夕年低頭吻一吻這雙眼睛,眼前之人近在咫尺,眼可看到,手可觸到,唇可吻到。
分明,他離自己并不算遙遠。
以前莫知舊總是著一襲藍衣,上下再也找不出第二種顏色,不知是他的習慣還是他的喜好。當他一言不語一動不動時,那六七分的清湯寡淡總讓人感覺分外疏遠。可要是不小心看見他的臉,又會讓人驚訝世間竟還有這樣的男子,那清澄雪霜之資渾然天成,又讓人覺得大約這世間只有這樣淡雅別致的藍才配得上他。
轉而握住他的手,這是一雙會做四色片糕的手,也是一雙會舞劍弄槍的手,印象中這是一雙修長白皙的手,卻發現它上面不知何時就趴滿了大小不一的疤痕,早像他的主人一樣傷痕遍布了。
為什么以前的自己從來不曾注意到這些呢?
他幾乎騙過了世間所有的人,以一個戰神的形象躍然于世人心中,先入為主地就抗下了所有,然后殘忍地把自己打入萬劫不復。
寒來暑往,幾度春秋。
楚夕年終日埋頭研究醫書,一陣秋風過,吹起她黑白相間的長發。
十二年了,好像耗盡了幾生幾世那么長。
莫知舊說的果然不錯,那棵銀杏樹的確是死了,她又在原先的地方重新栽上一棵,銀杏樹葉飄飄搖搖落入楚夕年的衣襟上,“深秋了,深秋了,莫知舊你該在秋日里醒來吧,明日就又是你的生辰了。”楚夕年嘴里嘀咕著,又拿起案桌上的瓶瓶罐罐瘋瘋癲癲往爐里放:“沒用的沒用的,總歸左右都是沒用的。”
晚風十里,樹影婆娑。
楚夕年伏在床榻上把頭埋進莫知舊冰涼的手心里,血淚從他的指縫間流出來,那是她的血淚。
這一十二年,她雙腿已廢,淚也早已流盡了,神志時而清醒時而糊涂,只是守著眼前之人的日子從沒記錯。
“終是良人已去,藥石無用。哀莫心死,永世不醫。”
是夜,楚夕年含恨而終,正值四十七年秋八月十四日子時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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