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知舊記著大公主說的話，斂了氣息沒入爺爺的寢殿。

        那些東西若真是大帝的，帝皇殿之外，大帝最有可能把它們放在自己的寢殿內。

        大帝不在，莫知舊就在寢殿內仔細摸索了一陣，忽然觸動了一方暗格，不想竟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

        暗黑的地牢突兀出現在眼前，濃重的血腥味霸道的貫穿鼻腔，莫知舊難以置信地怔在原地。

        陳腐晦暗的狹小地牢內血跡斑斑，六名仙子分別被吊在六個不同的半包圍的容器中，天玄玄鐵鏈緊緊勒入仙子的腰腹和肩胛骨，用以將他們固定在身后的墻壁中，容器的針頭分別插曲他們兩條胳膊和兩條腿的動脈中自動吸取他們的血液，再一起匯聚到琉璃塔中。

        “大帝，不要。”莫知舊絕望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也絕望地看向大帝。

        “知舊，你怎么進來的？”

        望著大帝嘴角的那抹鮮艷的血色，莫知舊出聲顫抖道：“大帝，迫害杏林天宮的……竟然是你。”

        莫知舊頹然跪在地上，“大帝，你怎么能這樣做？”

        右手邊的一個小仙仕因為疼痛虛弱雙腿止不住顫抖，莫知舊抬起掌心想要輸送靈力，被大帝一掌擋了回來，“知舊，這不是你該插手的事。”

        在莫知舊和大帝對掌之時打翻了琉璃塔，從塔頂連接在仙子身上的吸血管猛然一振，血腥氣味更重，不斷刺激著鼻腔，就是如此響動，這些仙子也無力掙開眼睛望上一眼，神志模糊奄奄一息。

        莫知舊怕再傷及他們，對著大帝哀求道：“大帝，你趕快放了這些無辜仙子，不要再殘害生靈了。”

        “莫知舊，你不要如此分不清輕重。”

        “輕重？”莫知舊茫然，“杏林天宮兩位上仙和這么多仙子的性命是輕，那什么是重？大帝，你這樣做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勝者為尊，你說這是為了什么？”

        此番說辭莫知舊更是不解，“您早已是仙界至尊了，天界唯一的大帝，受萬民敬仰，百家臣服，難道還不夠嗎？”

        “不夠，不光我是仙界至尊，我的孫兒也要是仙界至尊，我們九五天宮世世代代都要是仙界至尊。”

        “這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從來不想做什么仙界至尊。”

        “沒有關系？”大帝震怒，“你身為九五天宮的天生神君，竟然說這一切和自己沒有關系，你對得起在大戰之中死去的父神母神嗎？”

        說起那場大戰，莫知舊更是費解。

        當年宿離大帝修練禁法，是爺爺首當其沖帶領百家征戰，犧牲了很多天界將士，也犧牲了父神母神才鏟除宿離，還給天界一片太平。

        喪子之痛在前，爺爺才應該是天界對禁法最為憎惡之人。

        “那場大戰，爺爺看到了那么多無辜生靈受難，為什么到了現在，你還是執迷不悟呢？爺爺！”

        “執迷不悟？要不是我未雨綢繆，你以為你能撐得過天劫飛升？你以為你還能站在這里和我說話？”

        什么意思？

        什么天劫飛升？

        莫知舊的天劫飛升？為什么要和爺爺的未雨綢繆扯上關系？

        難道當初爺爺討伐天玄天宮，從一開始就是夾帶了私心？

        莫知舊越想越可怕！

        他愛之敬之重之的爺爺，一定不會是這樣。

        “寄魂術強者為尊，只有仙界至尊才有資格試煉，我一步一步苦心經營，就是為了不讓你走上一位神君的老路。知舊，你說現在孰輕孰重？”

        爺爺的話如冰棱直直插入莫知舊的心窩，血淋淋一大片攪得心也跟著發抖。

        “寄魂術？爺爺你竟然動用寄魂術？這可是滅天宮的禁法啊。”當初宿離大帝偷練寄魂術最終落得什么下場？難道爺爺真的走了宿離大帝的老路么？

        “只要我們足夠強大，誰敢和九五天宮叫囂？獸冥天宮和杏林天宮的上仙都死于天牢，天界之中可有一人敢為他們發聲？知舊，你幼時我就教導你強者為尊，你看看你這些年都參悟了點什么？”

        原來三位上仙之死真的是爺爺一手策劃。

        莫知舊現下已然明了。

        獸冥天宮不過是爺爺利用來掩蓋他殘害無辜的遮擋，他是這出賊喊捉賊的小兵，什么替天行道，什么鏟除殲惡，從頭到尾都在助紂為虐罷了。

        從前在人間看著楚夕年做那些除暴安良覺得徒勞無功，而他在天界的這些年，又何嘗不是呢？

        誤抓了狄浩上仙，害他在天牢無辜慘死，間接連累了杏林天宮兩位上仙，也慘遭毒手……三位上仙一生良善，竟都是為了大帝的寄魂術白白犧牲了。

        莫知舊痛苦地搖搖頭，“我參悟不透這勝者為尊的仙界，我也不想參悟。”

        “廢物。”

        莫知舊跪著往前揪住爺爺的衣袖，他不想爺爺為了他繼續一錯再錯，哀求道：“大帝，收手吧。”

        爺爺嫌惡甩開他的手，“冥頑不靈。”

        明明昨天，爺爺不是這樣的，關心的話還回蕩在耳邊，莫知舊從地上爬起來，又伸手抓住爺爺的衣袖，乞求道：“爺爺，你收手吧，放過這些無辜仙子。”

        大帝一腳踢到他的胸口處，莫知舊當即吐出一口血，后背的傷口撕裂，滲出深紅的血跡。

        “滾，我不想再看見你。”大帝不再看他，托了碎在地上的琉璃塔。

        莫知舊爬過來，繼續央求道，“爺爺，我求你了，收手吧好不好？我不能看爺爺一錯再錯下去了。”

        爺爺再次將他一腳踹開，“滾。”

        莫知舊扶著胸口貼著墻壁站起來，手中運轉靈力，壁上的梵文金光流轉，“爺爺，對不起了。”說著就催動口中咒語撤了嵌進仙子腰腹和肩胛骨的天玄玄鐵鏈，插入仙子雙手和雙腿的吸血管也應聲而出。

        大帝痛心疾首地看著被他攪得面目全非的整個地牢，眼神陰鷙道：“知舊，你是要與爺爺動手嗎？”

        六個仙子躺在地牢的血污上，終于可以發出一兩聲孱弱的□□。

        人還活著，莫知舊施咒催動，想要把他們搬出地牢，聲音再無懇求之意，“我不能看著大帝一錯再錯下去。”

        扶手關上地牢的大門，此時此地，只留自己和大帝一人。

        大帝點點頭，“好，動手吧。這世間，也有你是我的對手了。”

        初升劍出鞘三分，莫知舊望著大帝做最后的掙扎，“爺爺，收手吧，不要再徒增殺戮了。”望望地上的鮮血：“杏林天宮世代行醫，他們何辜？”

        “寄魂術一旦開始無法停止，我早已引自身的自身血液為媒介，發下重誓施咒移入你的身體之中，你我血脈相連，生死相托，無堅不摧。以后，整個仙界，都是我們九五天宮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莫知舊喉嚨艱澀，難以接受道：“爺爺你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的？”

        就是為了自己，爺爺才一步一步成魔，如今這劍，又如何使得下去？

        “從你出生時，我就已經開始了，我們九五天宮的天生神君，一定要做這天界的主宰。”

        莫知舊絕望，手中的初升劍也跟著他的身體抖動不停，“不，不要，我不要這樣。”

        “不要這樣？你是九五天宮唯一的神君，你說你不要這樣？”

        “爺爺，我們快點結束這一切，我們不要再殘害無辜了，不要再這樣下去了。”

        “想結束這一切？除非你殺了我，或者是你殺了你自己。”

        莫知舊搖搖晃晃道：“殺了你？或者是殺了……我自己。”

        莫知舊跌跌撞撞：“殺了……我自己。”

        “殺了我自己。”

        ——

        “煩請稟報大公主，我有要事相商。”莫知舊著一襲白衣，頭上插了一根瑩白色的發簪，神色淡然，看不出有什么喜怒哀樂。

        楚夕辰施禮，“神君，神君既然來了，來者是客，還是里面請吧。”

        莫知舊頷首，“大公主，大公主我今日前來并非為了夕年，而是有要是要和大公主商議。”

        “神君請講。”

        莫知舊解釋道：“我找到杏林天宮那六個失蹤的仙子了。只是他們傷勢過重，九五天宮不修救治之術，我怕他們經不住折騰了，已秘密轉移到了柏樹林，那里有我的死士看守，大公主還是帶上醫治之人隨我前去救治吧。”

        寄魂術無解，莫知舊是該殺了自己，在那之前，還有最后一件事要做。

        父神母神生前對失蹤仙子一事尤為惦念，楚夕辰來不及深究，她多日查探父神母神的死因無果，若是能找到杏林天宮失蹤的仙子，二老在天之靈可以得到告慰了。

        “多謝神君。”楚夕辰向神君鞠了一躬，連忙招了朵云彩就要啟程。

        莫知舊在她身側，歉聲道：“大公主，對不起。”

        楚夕辰不明白神君的這聲歉意是為了那失蹤的六個仙子，還是為了害死父神母神的那根毒針。

        不管如何說，神君都沒做過任何對不起杏林天宮的事。

        楚夕辰嘆息一聲，道：“神君不必這樣。”

        莫知舊在旁欲言又止：“大公主……”

        這襲白衣帶走了莫知舊太多神采，原本晶燦閃亮的眸子也暗淡下去，白紙一樣空空落落。眉頭淡淡鎖著，平添兩分愁苦。

        楚夕辰猜出了一二，不忍心道：“神君有話請講。”

        莫知舊低垂的眼睫落了落，小心翼翼道：“夕年她……夕年她還好嗎？”

        楚夕辰點頭，輕聲道：“夕年她很好，神君不必擔心。”

        莫知舊低垂的眼睫復又落了落，聲音稍稍大了一些，“夕年她……夕年她最近吃的好嗎？”

        楚夕辰點頭，“好。”

        莫知舊再問：“睡的也好嗎？”

        “好。”

        莫知舊糾結著唇瓣，蒼白的臉上起了一層薄汗，好像他心中甚是為難，啟唇很久也沒有言語。

        良久，一個人喃喃道：“大公主…大公主……”

        “神君是有事？”

        莫知舊咽口唾沫，鼻尖的汗珠清晰可見，眉頭糾結的深了，聲音越發沒有底氣，“大公主……我想……我想……我想最后再見一面楚夕年。”

        楚夕辰淡淡道：“哦？”

        莫知舊忙解釋：“只是見一面而已，最后一面。若是大公主覺得打擾，我也可以遠遠地看看她，她可以不必知曉，也可以不同我講話，只是讓我遠遠見一眼就好。”聲音輕似一片羽毛。

        楚夕辰依舊是淡淡道：“若只是這樣，神君不必問我就可辦到啊。”

        “不可以，我怕我這樣擅自做主會是種冒犯，明知道不應該再見，可我還是想著最后能再見一面。”云霧飄渺，莫知舊的臉漫在云霧之間，聲音沙啞而艱澀。

        “見了一面，還會想見第二面，還會想見第三面……如此，兩個人都痛苦不堪。”

        “不會的，只最后再見一面，大公主，可以嗎？”

        說來殘忍，旁人不知，他和楚夕年，只剩下最后一面的緣分了。

        楚夕辰依舊是淡淡道：“可以。當然可以。”

        莫知舊的眼睛亮了一瞬，“當真？”

        “就是神君和二妹當真在一起，我和三弟也不會再反對了。我們想要的，只是二妹她能開心幸福。”

        莫知舊頷首，“謝謝大公主成全。”

        “神君不必謝我，夕年她不通情理，但神君是她放在心上的人。你不在，二妹她眼睛里沒有生氣，活著也如死了一般，整天在紙上胡亂寫些風言風語，見她這樣，我和三弟都慌了。”

        “大公主，對不起。”

        就是大公主不說，莫知舊又如何不知道呢？

        前世記載著楚夕年的那一十二年，那些執拗和凄苦……

        “不必說對不起。盡管我和三弟仍有怨念，但只要二妹能不像現在這般痛苦掙扎，我和三弟有再多怨念都能忍得下。她整日這樣不言不語，不動不鬧，不哭不笑活死人一般，就是父神母神見了，也不會安心。”

        莫知舊望著遠處的云霧飄渺，“謝謝大公主成全，知舊無以為報。”

        楚夕辰轉頭望住他，“若是無以為報，還望神君日后就好好對她。”

        最怕，是想捧著一個人在手心里，都不能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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