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死亡與新生
人逢喜事精神爽,正是新婚燕爾,賈珠越加意氣風發,春風得意,和李紈親密溫存幾天之后,才舍得從溫柔鄉中醒過來。
剛剛娶回家不久的美貌新娘子還在自己房里坐著,但是現在賈珠的心思卻不得不轉移到別的地方去。
因為,今年八月份就是秋闈,如果賈珠還想要更進一步,那么他就必須早早努力了。
十年寒窗無人問,一舉成名天下知。多少讀書人日日夜夜盼著有一天能夠登上寶殿,面見君王,讓自己得到貴人的賞識,自己的才華能夠得到盡情揮灑。
科舉這條路何止是萬里挑一,那簡直是千軍萬馬過懸崖峭壁上的獨木橋,就是賈珠,這位國公府長孫,有尋常人渴望不及的良師教著,有大儒注釋的四書五經看著,有舉世難尋的孤本字帖練著,所有資源供給都是頂尖的,也不敢打包票說自己就一定能考上進士。
所以賈珠勤勤懇懇,兢兢業業,每天用功溫書作文章,總是要到半夜三更才肯睡,早晨五更天又起來溫書。
李紈是國子監祭酒李守中的女兒,出身書香世家,從小兒學的《賢媛集》《列女傳》,賢良淑德,知書達理,見到賈珠如此用功上進,心里當然只有高興的份兒。
現在做了賈家的孫媳婦,李紈也不能和在家里做嬌女兒一樣,于是做起賈家孫媳婦來,時時謹慎,處處留心,生怕出一點錯兒,讓長輩們埋怨責怪。
她又出身書香世家,性格落落大方,沒有別家媳婦子羞手羞腳的毛病,每天侍奉賈母一干長輩,體諒長輩,溫順知理,待下人處事公道,憐貧惜賤,每日閑暇的時候就去賈珠的書房,紅袖添香,恩愛情深,好不愜意。
一時間是上面長輩贊好,下面奴婢也夸。
誰料到有一日賈珠竟然染上了風寒,這個文弱書生,日夜溫書,勞累過度,使得身體脆弱得像是紙片兒一樣。現在沾上了病氣,一發不可收拾,每日里請醫問藥,人參首烏等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奈何一直都治不好,兩三個月后竟然拖成了重病,連床都下不得了。
直把一家上下都哭成了淚人兒。
呀,真真是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
聽說賈珠病重,王子騰急急忙忙趕來看望,又花大力氣請了幾位醫術高深的太醫,誰料到太醫們來到之后個個都搖頭,都說撐不過年底。
求醫無藥,賈家慌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一樣,見了哪個說能救命的,也一個一個去試過,用盡各種土偏方,也曾問遍僧道,跪遍神佛,只是哪里有半點用處啊!
一日,賈珠勉強撐起軟弱的身子,看到一家人在自己床邊守著,都哭得雙眼通紅,王夫人尤其悲傷,恨不得替賈珠死了去。
賈珠便道:“太太,莫哭,都是兒子不孝,我早晚要走的人,莫哭了,是……是我不好,便早些……早些打發我走了罷!”
王夫人哪里肯依,聽了這話,一時痛入骨髓,只哭得渾身顫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不知不覺間已經淚痕滿面,打濕了一身衣裳。
旁邊的賈政痛喊一聲,眼淚不由自主掉下來,哭道:“兒啊,痛煞我也,倒不如割了我的肉去,你怎么舍得丟下父母啊!”
賈珠鼻子一酸,心里止不住的悲傷,命運何其無情,我才在這人世間活了二十來年,慈愛的父母長輩,和睦友愛的弟弟妹妹,親密恩愛的妻子,我哪一個都舍不得,但是那賊老天硬是沒長眼睛,偏偏是這命,偏偏要輪到我!
他緩了一會兒,咬咬牙強打起精神,又招招手叫過青雀兒,吩咐道:“我之后……不在家里啦,將來,家里就靠你了,你要孝敬長輩,敬愛父母,還要好好讀書,光宗耀祖,替我做些,輔國治民的功業出來,那時候我死了,魂靈兒也歡喜的。”
青雀兒剛想說話,一行熱淚已經撲簌簌流下來,他一點都不想答應,但是又害怕賈珠走得不安心,他用袖子胡亂擦了一下臉,忍住哽咽,哭著點頭應諾。
賈珠目光掃過悲傷哭泣的弟弟妹妹,閃過周圍或悲傷或惋惜的叔伯,最后看向李紈,終于放悲聲道:“宮裁,苦了你也……”
一句話都沒有說完,已經淚如雨下,眼淚到底還是控制不住流下來了。
李紈潸然淚下,痛苦地看著他,放聲大哭道:“早知道你是這樣的,又何苦娶了我來,如今剩下我一個孤鬼兒,既然娶了我,當初洞房花燭,我們許諾要白頭偕老的,你都忘了不成?”
賈珠哽咽道:“不敢忘,不敢忘,但是……但是……”
兩個人手拉著手,泣不成聲。
賈珠淚眼朦朧道:“等我去了之后,你尋個好人家改嫁了罷,你只記著,莫要再嫁著像我這樣的,短命鬼!”
李紈緊緊攥住他的手,只得悲傷哭泣,滿面凄惶,也不搭理他這話。
“給我活下來,你給我活下來!我絕不放手!”
賈珠虛弱慘笑,又把全家人慢慢地、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好像要把一家人深深記住,終究是滿懷不舍,撒手人寰了。
一時間全家人都放聲大哭,悲聲四起。
李紈只覺得心如刀割,肝腸寸斷,一時間吐出一口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幸好元春手疾眼快,連忙伸手扶住了。
哪里料到剛剛扶住了這個,那邊王夫人和賈母也急火攻心,暈過去了,讓旁邊的丫鬟們著急大喊起來,一會哭這個,一會兒哭那個,凌亂不堪。
賈政顧得了這個,顧不了那個,抹著眼淚,一邊忙忙亂亂派人找太醫救治內眷,一邊著急通知各家親朋好友來奔喪,處理賈珠的后事。
賈家宗族住得近,來得快,一時間全族大小爺們都來齊了,聚在榮禧堂,商量著怎么辦喪禮。
賈政已經哭成了一個淚人兒,含淚說道:“我苦命的珠兒啊,他才剛剛成家,我們盼著他成家立業,順順利利的,這孩子怎么這么早就去了哇!”
眾人一起抹起眼淚,唉聲嘆氣道:“唉,老天不長眼,偏偏是天妒英才。”
又道:“現在人已經去了,不忙著哭,先商定喪禮事宜要緊。”
賈珍嘆一口氣,輕輕拍拍賈政的肩膀,問道:“政叔且慢傷悲,里面內眷可平安無事么?剛剛我聽說珠兒媳婦暈過去了,不知道可要不要緊。”
賈政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臉,甕聲甕氣道:“應該是悲痛過度,血不歸經,剛才珠兒媳婦吐了一口血,暈了過去,后面老太太和太太也哭暈了,我吩咐人仔細照顧著,也已經讓人拿著我的名帖,騎上快馬去請王太醫去了。”
眼淚好像是越擦越多,賈政用手捂著臉緩了好一會兒,紅著眼眶,又道:“珠兒……的時候吩咐讓媳婦改嫁,不讓守節,我想她也才十七八歲,青春年少,料想是守不住的,她又無子,恐怕誤了她青春,等到過了百日讓親家打發她改嫁罷。”
正說著,一個未留頭的小子走過來道:“老爺,王太醫來了,說珠大奶奶不妨事,只是身上有了三個月身孕,一時悲傷過度,動了胎氣,臥床修養就好,又開了幾貼安胎藥。還有太太和老太太也醒了,喝了安神湯。”
賈政心臟酸痛難忍,不知不覺流下一行熱淚,他胡亂抹著眼淚,勉強笑著說道:“好啊,好啊,不幸之大幸,我兒到底是留下一點血脈,不算白來這世上。”
到底是有了一丁點希望,賈家一家也不一味痛哭了,一心一意料理賈珠的喪事,盼著李紈平平安安生下賈珠的孩子。
賈家又吩咐人去請了欽天監陰陽司來擇日,擇準停靈七七四十九日,三日后開喪給各家親友送訃告,這四十九日,一邊請了有德高僧來做法事,超度亡魂,另一邊請了全真道士,打醮做法,洗去亡者罪業。
忙忙亂亂人來人往,人聲鼎沸日夜喧囂,好不容易挨過七七四十九天,一家上下哭著辦完喪禮,把賈珠下葬了。
過去的悲傷已經過去,無法挽回,眼下最要緊的還是要放眼未來。
十月之后,李紈生下了一個男孩子,看起來很健康,因為這個孩子按照賈家的排行應該是草字輩的,于是賈政給他起了大名叫做賈蘭。長輩們盼著這個孩子能夠健康長大,又給他起了個小名叫做長壽。
另外賈政的姨娘當時也查出有孕,生下了一個男孩子,取名賈環。
既然有了孩子,李紈舍不得改嫁,只好留下來守節了。可憐她年紀輕輕,也才十七八歲,又生得青春貌美,如今卻要過那孤單凄涼、如同槁木死灰一樣的日子,苦苦挨過幾十年,才能夠脫離苦海,苦甚,痛甚。
她那毫無波瀾的,一眼就能看到底的,一池死水一樣的枯燥日子里,唯一能夠指望的,也就是被她緊緊抱在懷里面的孩子,這微弱火苗一樣的希望。
也幸好還留有這一丁點希望,不叫她萬念俱灰,生無可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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