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起來，賈玙掀開被子，身上穿著中衣，光著腳，就迫不及待跑到玻璃窗邊，隔著窗往外面看，天邊還是白茫茫一片，把遠處的一切都遮擋在雨幕之下，雨仍然在嘩啦嘩啦地下著。

        賈玙失望地走回來。黃柏捧著熱乎乎的手巾站在一邊，等著給少爺洗漱，見狀笑道:“少爺，昨晚下了好大的雨啊，我撐著傘去外面看，那些種在院子里面的花兒都掉光了，滿地上都是花瓣和葉子。”

        此情此景，不是正好與易安居士的《如夢令》相合嗎？賈玙心里不禁好笑起來，一時間心里略略消了煩悶，也不覺得下雨天煩人了。

        “昨夜雨疏風驟，濃睡不消殘酒。試問卷簾人，卻道海棠依舊。知否，知否？應是綠肥紅瘦。”

        易安居士看到的是海棠，因此是“綠肥紅瘦”，自己看到的是牡丹姚黃，即是“綠肥金瘦”，花落灑金園，入目遍灑金。

        賈玙用了香皂洗過一遍，彎下腰捧起一捧水，洗了面，又拿牙刷蘸著青鹽仔仔細細地漱口，最后才拿起手巾擦臉。

        黃柏把賈玙按在椅子上，給他梳了頭，穿上出門備用的衣裳，好一位英俊公子，生得唇紅齒白，儀容十分清俊，頭上戴著串琉璃珠龍紋蓮花冠，身上穿著穿一件月白色妝花緞四季花紋箭袖，腰間系著雪灰色織金水墨牡丹紋宮絳，越發顯得身姿挺拔，看起來讓人眼前一亮。

        黃柏才得意道:“我打扮少爺的手藝可真是越來越精進了。”

        賈玙不搭理他，左右看看，見不出錯，也就罷了，又問道:“不知道姨父姨娘現在是不是起早了，現在過去請安合適嗎？別是晚了罷。”

        黃柏笑道:“黃柏昨天晚上找人問過了，表小姐他們早上都是這個時候去請安的，現在正合適哩。”

        薛府內部到處都有曲廊連接，四通八達，所以雖然外面正在下大雨，在府里四處行走，也不會沾上半點水珠。

        于是賈玙帶著一行人順著游廊，往姨娘那里走去。沒走幾步，恰好遇到了寶釵，表兄妹互相行了禮，一邊說著話，一邊并肩向前走去。

        薛寶釵見表哥面帶煩悶，似乎不太高興，因問道:“二哥哥看起來悶悶不樂的樣子，是為什么不開心呢？”

        賈玙說道:“不瞞釵妹妹，我素來討厭下雨天，一下雨就只能待在屋里，什么事情都做不了，無聊至極。加上一下雨，就感覺整個人都濕漉漉的，渾身不舒服。”

        薛寶釵伸手去接外面被風吹進來的雨珠，不由笑道:“妹妹卻最愛下雨天了，雨天最合讀書的。二哥哥想想，聽著外面噼里啪啦的雨聲，再無人吵鬧的，反而更加顯出氛圍靜謐來，讀書時不就是求的這份安靜么？”

        兩人說著閑話，走過一個池塘上的曲橋，往水里看去，只見那雨水重重地撲進水池，引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層層交疊，最后變成不規則的形狀。池中的紅色水草在雨水的打擊下瑟瑟發抖，搖搖擺擺，顯出幾分楚楚可憐的姿態來。

        “二哥哥，你看——”

        那水池邊上，游著一只神氣的大白鵝，下著這么大的雨，仍然不慌不忙地，優雅地游走在水上，時不時用嘴巴整理自己的羽毛。

        下雨天，水里食物開始活躍，那水里的魚兒也趁機浮上水面，卻被那大白鵝猛地下水叼進嘴里，吞吃下肚，大白鵝又恢復優雅平靜的樣子。

        姿態如此優雅美好，難怪王右軍最喜愛大白鵝，賈玙看著水中的鵝，含笑對表妹說道:“表哥我不曉得雨天的妙處，那白鵝倒是知情識趣，懂得享受這下雨天。”

        薛寶釵眨眨眼睛，調皮笑道:“等我嚇它一嚇。”

        說罷四處張望，不見什么方便的物件，于是隨意摘下腰間一枚玉佩，拋向湖里，激起一圈大圓圈，那大白鵝受了驚，再也不敢慢吞吞的游動，只能大叫一聲，連忙撥動腳掌，飛速遠離現場。

        二人扶著欄桿笑了起來，笑過也就罷了，走到薛家正院，給薛慎夫妻請過安，一起和睦親密地用過早飯。

        飯后，一個薛慎今日要和手下商議進貨賣貨的事，另一個薛姨媽需要和管家商議家事，都不得閑，所以吩咐了薛寶釵照顧客人，帶著賈玙在家里到處走走。

        寶釵想了一下，下雨天確實無事可做，倒不如帶了二哥哥去藏書閣看書，自己上次看的那本游記，也才只看到一半呢。

        藏書閣。

        薛寶釵領著賈玙走過游廊，便看見前面一棟二層樓房，門額掛著“萬卷閣”的牌匾，上面五間大房，屋檐高高飛起，其下雕梁畫棟，美不勝收。門前還特地引水做了一個很大的蓮花池，以防失火，那翠綠的荷葉裝著一捧捧珍珠，直到承受不住了，才顫顫巍巍地放了手。

        門口有兩個嬤嬤守著，見到是自家大小姐又來看書了，自然殷勤對待，臉上笑呵呵的，一疊聲說著問候的話。

        賈玙跟著走進藏書樓。從外面看是五間，一樓正中間作為中廳，左右皆是藏書的地方。中廳與其他地方沒有什么區別，桌椅陳設一般擺布，只迎面抬頭就看見一個金字牌匾，上書“文瀾堂”三個大字，兩邊掛著一副楹聯，“濟世興邦皆學問，齊家立業即文章。”

        一位丫鬟迎上來拉著寶釵的手笑道，“我的菩薩姐兒，好多天都沒見你過來，今天來也要看書么？”

        薛寶釵撒嬌笑道:“嗯，丹青姐姐，我上次看到的那本游記，才看到一半，讓姐姐幫我收起來的，今天趁著有空，想把它看完了。”

        丹青從桌下拿出一本，“可是這本么？”

        “陸放翁的《入蜀記》，嗯，沒錯啦。”

        丹青于是笑道:“沒錯就好，我又不識字，害怕弄錯了，只好把書放在這里收起來。”

        薛寶釵才對賈玙笑道:“二哥哥愛看什么書呢？”

        “四書五經可以溫習，或者名家注釋也可。”

        于是薛寶釵親自去書庫給他挑了一本朱晦翁的《論孟精義》出來，“二哥哥，我們平日里都是在二樓靜心讀書，請跟妹妹來吧。”

        丹青叫過一個小丫鬟，吩咐道:“泡一壺好茶送上去，再配一些糕點，桂花藕粉糕或者云片糕，海棠糕也行，總之要甜的，咱們府里的都知道，大小姐最愛吃甜的東西。”

        “嗯，大小姐不愛喝茶，還要再讓廚房送一碗糖蒸酥酪來。”

        二人走上二樓，豁然開朗，原來這二樓是把五間房并做一間，四面都開窗，通風透氣，開闊爽朗，此時走到窗前往外面看去，雨幕連綿，天地間都是白茫茫的，看不到遠處的景色。

        屋子最中間擺了一張黃花梨木大桌子，大到可以躺下幾個人，桌子上放著幾本書籍，不知道是什么名目，一個汝窯天青釉美人觚，隨意插上一些牡丹花。旁邊一個雕花紅木架子，上面擺滿了筆墨紙硯。

        左右房間有雕花木板架子隔斷，左半邊房間地上鋪了厚厚的駝絨地毯，可以讓人坐在地上聊天、休息，右半邊房間布置了一張拔步床，等到小主人看書疲憊時候，可供小睡。

        那墻上貼著一張工筆雨后荷花圖，雖然不像是名家手筆，卻頗具神韻，也不知道是誰所作呢？

        薛寶釵見他盯著那副畫看，便笑道:“那是先祖父畫的，不是名家之筆。因為我一直跟著父親玩畫畫，有一次，爹爹說我畫的荷花很好，像是祖父以前的畫一樣，所以父親就把祖父的這幅荷花圖送我當做獎勵了。我也一直把這幅畫掛在眼前。”

        祖父的畫，原本是父親的珍寶，如今也成了自己的珍寶。

        “所謂傳承，就是這樣吧。”賈玙點頭道，寶釵也笑著點頭。

        窗外霹靂嘩啦下著雨，水汽順著打開的窗子撲進來，屋里的人坐在椅子上，靜靜地翻著書，時而吃一塊糕點，再聽不見人聲。丫鬟們送上香茶鮮果，靜靜站在一邊。

        不知不覺看了半日，賈玙伸了一個懶腰，走到窗前，看看外面的荷花，雨終于停下了，露出那蒼白的天色，和遠方云霧繚繞的青山。

        薛寶釵的丫鬟雪青走上前來，合起寶釵手里的書，“小姐，該休息一會兒了。”

        薛寶釵揉揉眼睛，迷迷糊糊道:“嗯？雪青，什么時辰了。”

        雪青莞爾一笑，指指放在柜子上的自鳴鐘，已經指向“十”的羅馬字。

        薛寶釵大為驚訝，想想自家哥哥，讓他陪自己看書，他坐一時半刻，都坐不住，沒有料到，二哥哥能夠坐在這里這么長時間。

        不知道為什么，她發自內心地高興起來，展顏笑道:“難為二哥哥陪我看了這么久的書，趁著現在雨停，咱們出去走走罷。雪青，疊翠，收拾好東西。”

        兩人連忙答應著，這兩個丫環原是薛姨媽親自挑選，從小陪在寶釵身邊，跟著認了字，通詩書，很有一些才華。

        收拾著桌面，雪青忽然驚訝說道:“咦，這里怎么多出一本《論語》？我記得之前幾次來的時候，都沒有拿上來過。”

        疊翠瞟了一眼，果然是一本《論語》，“但是二樓平時只有我們和小姐上來，書又是不會長腳的，只怕是咱們什么時候忘了吧。”

        雪青還是堅持沒有拿過來，“沒忘，小姐房里就有這本書，不用來這里找。好奇怪，平日里除了我們，誰會過來這里呢？”

        聽著兩人說話，薛寶釵倒好笑起來，“爹爹和媽媽平時忙，沒空過來，哥哥偶爾也會過來這里找我的，如果不是我們拿上來的，那就是哥哥，這本論語難道是哥哥帶上來的？”

        雪青和疊翠不說話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事情變得更加奇怪，她們都知道大少爺薛蟠不愛看書，認識的字一個手掌都數得過來，他會看《論語》嗎，不可能的吧？

        兩個人只好承認是自己忘了，把那本《論語》和其他書一起擱在桌上，收拾完東西，跟著大小姐和表少爺下樓了。

        幾人略微逛了逛，又去競芳亭喂了錦鯉，消磨時間，遇到了薛姨媽派過來找他們的丫鬟，原來已經是午飯時候。

        用過午飯，薛慎看見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便親自送賈玙回府衙，并打算和知府大人說說話兒，商議來辦書齋的事情，爭取盡快把兒子接回家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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